你恨你身邊的每一個人，將自己置身仇恨之中不能自拔?；噬蠈檺勰愣嗄辏幢悴皇钦嫘南矏勰?，也并不算虧待你。你即便要算計傅如吟，何必用五石散傷害龍體。

    陵容再忍不住，手中的銀針狠狠刺入緊繃的白布之中，發(fā)出嗤一聲脆響，他寵愛我么？那么你忘了，他給我的封號是鸝妃？你可曾聽說過，哪位妃嬪是以鳥shòu為封號？你meimei想盡法子羞rǔ我給我鸝妃的封號，那也罷了，她本就恨毒了我，皇上卻是欣然應(yīng)允，可見這么多年，我在他心中不過是只會唱歌的huáng鸝鳥。唱得好，他便喜歡；嗓子壞了，便失寵。若不有這副肖似純元皇后的嗓音，若非我時時謙卑，若非我費盡心機用香料留住他，恐怕我的下場比現(xiàn)在更凄慘百倍?；屎罄梦?、防范我，為了管氏不惜壓低我；皇上不過是寵我。一想到我連做夢的權(quán)利也沒有了，只要一想起你就會想到你與別人恩愛成雙，我怎能不恨？！我總在想，若沒有皇上，便不會選秀，不會讓我離開你；若沒有皇上，我不必每日算計著過日子；若沒有皇上，我便不會成為皇后的棋子?；屎蟠松類郾闶呛笪缓突噬?，看見傅如吟專寵，她比我還恨。雖然是她吩咐我除去傅如吟，可是我的法子一石二鳥，我哄傅如吟用五石爭寵，使皇上更眷戀她；皇上吃了五石散催命傷身，皇后比自己挨了幾刀還要痛。那個時候，我才真痛快！

    連他也覺得，皇帝不是真的寵愛自己么？從得到鸝妃的封號起，她便清醒地明白，自己在這位陪伴了多年的九五之尊心目中，不過是一只會唱歌的huáng鸝鳥兒。她從來就知道，自己并非絕色，身段亦纖弱，比不得旁人纖秾合度，可以驕傲的，不過是溫順柔婉的xing子，溫順到忘了自己還是人，還有自己的心意想法，一言一行婉媚順從，還有一副酷似純元皇后的好嗓子。只是一副嗓子，她遠(yuǎn)遠(yuǎn)覺得不夠。偶爾翻閱古籍，她比誰都清楚，配制一劑媚藥，于她而言易如反掌。恩寵于她，已經(jīng)是穿在身上的華麗衣裳，一旦褪去，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依舊什么也沒有。所以，失去美好嗓音之后，即便知道息肌丸有麝香，她也顧不得了，只能盡數(shù)吞下。

    沒有人明白，其實她多么恨玄凌！若沒有他的一道圣旨，或許自己的人生，會是另一場花開夭秾。

    誠然，她也恨皇后，即便她在皇后身前，為她除去了那么多她所忌諱的女子?？墒强磻T了皇后和顏悅色下的殺機手腕，時日越長，她越驚心。而自己是與皇后一樣xing子的人，皇后如何不忌憚。

    胡蘊蓉衣衫一事，皇后從容說出是自己告密時，心口緊縮的感覺。并非感覺被出賣，她已經(jīng)習(xí)慣出賣與被出賣，像喝水吃飯一樣，那是尋常事了。只是忽然驚覺，原來自己也被皇后忌諱，成為可以隨時被推出去犧牲的人。

    管文鴛死去的那一日，那樣大的雨，漫天滿地皆是白茫茫的水汽，冰冷卷上衣袂。她就站在皇后身后，一齊看著管文鴛被大雨沖刷得已經(jīng)沒有溫度的尸體被軟綿綿拖在永巷的青苔磚石上，她心里有一縷莫名的快意。一眼瞥見皇后的臉色，淡漠得如同看著一只螞蟻被捻死。

    皇后從不會在意，舊的棋子被棄，隨手便揀過一枚新的。

    她，始終是云淡風(fēng)輕布局之人。

    有多少次在午夜驚醒，望著昭陽殿浸出一身冷汗?；蛟S有一日，自己也會成為那些粉艷亡魂中的一個。她的孩子，本是不該有的，在佩戴了含有麝香的香囊之后，在服食過息肌丸之后?？墒腔屎竺髅靼装赘嬖V她，必須有一個孩子，否則你救不了安比槐，更救不了你自己。

    那么久以來，她并不愿懷上皇帝的孩子，看著甄嬛為失子而痛哭沉淪，看著一個個妃嬪為了子嗣痛哭流涕，歡欣失望，她只覺得無趣。真的是無趣，此身已非自己能掌控，如落葉飄零于湯湯河水，何必再添一個孩子，而且是自己并不愛的男人的孩子。何況，一旦有了孩子，有了固寵的資本，皇后第一個便會要了自己的命。自己的生命已經(jīng)負(fù)重累累，不必再百上加斤。

    她太懂得，如何不讓自己擁有一個生命。

    可是是多么可笑，堅持了那么多年，臨了她不得不想盡一切辦法qiáng行受孕，哪怕明知道自己單薄的身子已經(jīng)不能給予孩子一個完整的生命?？墒腔屎笠讶缓?，屆時你的孩子生不下來，也不會是你的錯。

    偶爾幾次佩戴著含有麝香的香囊接近身懷六甲的嬪妃，偶爾幾次為皇后伸指細(xì)細(xì)調(diào)弄麝香藥物，皇后是不肯輕易親手沾染這些穢物的，哪怕她明知自己再無生育的轉(zhuǎn)機。

    自己的命生來便低賤，不是么？

    她含了一縷冷笑，溫婉答允。早已經(jīng)知道，自己腹中孩子的xing命自然有旁人來填補。是否冤枉，她已經(jīng)懶得去在意與計較。所以哪怕知道自己中了甄嬛的算計，知道自己再不能生育，她并無過于悲痛的qíng緒，只覺得無盡的失望慢慢凝成冷鐵般的絕望，灌進身體每一寸血管。

    她恨極了自己，恨極了自己的身不由己，甄嬛也好，皇后也好，自己從來都只是她們手上予取予求的一枚棋子。

    她，從不曾真正擁有過自己。

    她這樣恨，不覺狠狠咬住了下唇，才能迫住心口洶涌的無助與痛恨。甄珩從未見過她如此凄厲的神色，心下又驚又痛，不覺道：宮墻相隔，斷了你的夢的人不是別人，是我。所以你無需遷怒別人，更不必遷怒我愛妻幼子！茜桃與致寧又做錯了什么！

    陵容的神色似被風(fēng)雪冰凍，有凄清的寒意，你以為我不想恨？我一直想恨你，恨你為何要找一個與我容貌相似的顧佳儀讓我以為你對我尚有余qíng！恨你編了一個夢給我又親自打得粉碎！我多想恨你，可是我恨不起來！我只能恨你身邊最親的女子，薛氏存在一日，我便覺得自己更像一個笑話！明明先遇見你的那個人是我！是我！為什么是她與你共效于飛，白頭到老！我為了你不愿生下皇上的子嗣，多年來一直用香料避孕，為什么她就能生下你的孩子，擁有你的骨ròu！為什么人人要我對你斷了心意，你卻不能對薛氏和你們的孩子斷了心意！你流放之后，皇后早已認(rèn)定甄氏一族不會東山再起，她篤定得很。我卻想知道，你流放了四年，到底有沒有忘記薛氏和致寧。所以我特意派人去告訴你他們的死訊，只要你忍得下心腸，我可以即刻想法子讓你不必再受流放苦役?？墒悄憔谷粸榱四莻€女人瘋了！她死了那么多年你還念念不忘！我恨！我恨！為什么薛茜桃什么都有，甄嬛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沒有？！我好恨！陵容的qíng緒似噴薄而出的焰火，熱淚滾滾潑灑。她整個人抖得厲害，伸手抓起剪子用力一扎，雪白的布匹上豁然出現(xiàn)一個極大的裂口。布帛撕裂的聲音格外刺耳，一幅即將完工的鴛鴦艷桃圖就此毀去。

    也不是沒有后悔過，當(dāng)她目睹甄嬛失去第一個孩子后的傷心yù絕，她在快意中生了一絲憐憫，風(fēng)光如她，也有這樣心痛落魄的時候，只是，那是自己占盡榮寵的時候，她顧不上，也曉得已不能回頭。

    更，當(dāng)聽聞他為了與自己容貌相似的顧佳儀而要與發(fā)妻離異，她忽然心軟痛悔了，甄嬛是他的meimei，她害甄嬛失去的，不只是甄嬛的孩子，也是他未出世的外甥。她，怎可如此害他的親meimei！那一夜，無人知道，她是怎樣默默飲泣，淚，濕盡羅衫。

    只是當(dāng)那么多的淚流盡之后，獨自立于茫茫大雪之后，才明白自己不過是陷阱中自欺欺人的一個，是世間最好笑的一個笑話，白白陪襯出良辰美景，如花美眷。燕雙飛的日永遠(yuǎn)只是旁人，而自己，只能是瀟瀟落花，獨立寒雪。

    薛茜桃與甄嬛的幸福笑顏與顯赫家世那么耀眼地照亮了她的自卑與虛空，叫她無處可躲。

    沒有淚的心可以如此空dòng而堅硬，她忽然明白了皇后，也明白了自己。

    所以當(dāng)下令命人將得了瘧疾的病鼠放入牢中咬嚙中薛茜桃與他的幼子時，她心中唯有可以報得宿仇的熱烈期盼與痛快。

    可他并不明白，這種痛快，實在是因為自己太在意他。

    嬌妻幼子的音容笑貌恍若還在眼前。甄珩心底絞痛，腦中似焚著無數(shù)烈火，你以為佳儀是我故意找來欺騙你，連我自己也才知道，佳儀是皇后和管氏故意找來入局，為的就是因為她相貌與你相似，他們便可為此離間你，讓你一心一意恨我和嬛兒，然后螳螂捕蟬huáng雀在后毀了甄氏一族！你總是說我以為，你總是以自己的感覺鉆牛角尖，何曾心平氣和去思量一件事qíng？！凡事心胸狹窄只往壞處揣度的人如何能不活在痛苦仇恨之中！陵容本淚水漣漣，自傷身世，聽到此處，不覺怔怔呆住。甄珩qiáng自壓下怒氣，我何嘗不知道你對我的心意，早在甄府時我便知道！可我一早便為顧及彼此身份與族人裝作不知，又怎會在你入宮多年后故意找一個與你相似的女子來招惹你？你怎不肯細(xì)想，以致鑄成今日大錯！

    陵容緩緩落下淚來，無盡的秋光撲到她的臉上，似也曬不gān她的清淚成雙。是我，不愿這樣去想，不敢這樣去想。我qíng愿以為你對我有qíng，我qíng愿這樣誤會這樣去恨別人。宮里的夜那么長那么冷，每一秒怎么熬過來的我都不敢回頭去想。若不這樣認(rèn)為，我真會冷得發(fā)瘋！

    甄珩轉(zhuǎn)過臉，冷冷道：你再冷，也不要拿別人的血來暖自己。記憶中恍惚有那么一瞬，在戰(zhàn)場上策馬廝殺，帶著血腥氣的烈風(fēng)撲面襲來，刀刃砍在敵人的骨上會有生硬地阻隔，鮮紅的血便噴薄而出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一日的生死jiāo接之后，再剛硬的刀刃都砍得卷了起來。邊塞的夜是深沉的墨藍(lán)色，星子的亮是慘白慘白的，風(fēng)裹著胡沙呼呼地chuī，馬低頭啜飲著清冽湖水，看得久了，那清澈的湖水里慢慢會出現(xiàn)陵容的面容。

    他其實早已察覺，在甄府里舞劍的時候，那隱在雕花小窗后看他的淡淡粉色身影。這樣一留神，他筆直擊出的劍鋒便偏了幾寸。

    若不是因為茜桃的溫暖開朗，或許他的一生，早已走入一個死結(jié)，不復(fù)得出。

    陵容抬手抹去臉頰殘余的冷淚，靜靜道：失禮了。大約你從未見過這樣的安陵容。或者在你心里，我早就是一個蛇蝎婦人了。

    甄珩輕聲道：我記憶里，你永遠(yuǎn)都是甄府夾竹桃下粉衫纖纖的女子。

    陵容掩不住眸中的驚喜和沉靜，你還記得？

    甄珩似要隱忍，終于還是頷首，一直記得。

    陵容微微垂首，唇角泛起輕柔笑意，又取了幾枚杏仁吃了，但愿你一直能記得，只是今日的我你一定要忘記。若以后你還肯想起，一定要是當(dāng)年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