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頁
炎雷帶來了傾盆大雨,淹沒了連惑的聲音,他突然仰天長嘯,萬鈞雷霆,冷雨中,仿佛看見巍峨的宮殿頹然轟塌,恢宏天宇為煙塵遮沒,破碎的琉璃雨紛紜而落。 他的身軀,慢慢向后仰去,在顛覆的天地中看到了連城蒼白的臉。她跪坐在他的身邊,沒有淚,只靜靜握著他逐漸冰冷的手指,但他依舊看得出那金色的瞳孔中燃燒的透明火焰,和自己痛苦時一模一樣的眼神。 雨珠從睫毛發(fā)梢掉落,連城真切地感覺到自己胸腔里燃起的沒有邊際的蒼涼火焰,握著連惑的手,雪色肌膚下,涌動著一片暗藍(lán),那是悲傷的顏色,每一根被染成藍(lán)色的血管,像是從心臟延伸而出的皺紋,織成網(wǎng)絡(luò)。 為什么要來! 她聽見自己破碎的嗓音,看見自己的手像溺水之人捉住稻糙一樣,緊緊握著連惑的手指,他胸膛的血紅艷著,妖媚著,從覆海藍(lán)色的幽光中向外涌,濺到她的臉上,在她的顴骨出開出了妖異的花。 連惑的身體抖動著,緩緩抽搐,血從口中涌了出來,但他還極力從劇烈的喘息中露出溫柔的笑,手與她緊緊相握,另一只手松開劈日,輕輕撫上她的面頰。她晦澀而黯淡的眼神令人心痛,他的meimei啊,他一生所愛的人 我想見你啊想見你 指尖滑落,連城眼中的世界瞬間傾覆,連惑最后時刻的淡淡笑顏,有如涅槃時的平靜與安祥,深qíng的眼神,絕望的話語,在寂靜的雨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彌散。抱緊他的頭顱,觸吻著他的臉,纖細(xì)的觸感記載著每一個遙遠(yuǎn)的回憶,血的yù望在連城體內(nèi)奔涌,令她顫栗,令她瘋狂。曾經(jīng)以為自己能夠承受失去他的痛楚,卻不想成真時會化為刻骨銘髓的劇毒,慢慢地釋放,慢慢地侵蝕著身心每一處角落,靜靜地撕擄吞食著肌體和意識。 不! 遠(yuǎn)處響起女子的尖叫,撕心裂肺的哭聲渲染了整個廣場,連城抬起頭,見葉姜跪在雨中,而兩旁眾人竊竊,非議著皇妃的不同尋常。 連城漠然地收回目光,松開連惑的手,拾起腳邊的劈日,紅色的刀刃在青石板的宮道上留下淺淺的劃痕,風(fēng)佑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直到走遠(yuǎn),才猛然驚醒,他飛身追了過去,在雨中尋找她艷紅的身姿。 廣場漸漸喧鬧起來,葉姜匍匐在雨中,呆滯地看著連惑的尸體,淑妃繞過她,走到總管前接過風(fēng)佑脫下的外袍,從寬大的衣袖中摸出了詔書。 禮贊官! 臣在! 淑妃將詔書遞了過去,抬起下顎,冷聲道:陛下曾經(jīng)說過,若連惑不愿歸順,立誅之,廢連氏,復(fù)貶為宮婢! 這 禮贊官有些為難地看她,淑妃杏眼一瞪,大聲道:皇上親擬的詔書怎會有假?連惑以下犯上,攜劍進(jìn)宮,是為大逆,皇上立后本就是除他的圈套,如今大勢已去,反賊已誅,該讓這場荒唐的立后落幕了! 淑妃振振有詞,眾人附和,禮贊官頭皮一麻,高聲應(yīng)道:是! 帝閣盤旋的階梯不知道是命運(yùn)的起點(diǎn),還是終結(jié)?連城攀上頂端,俯瞰腳下,前方是巍巍的城,后方是滔滔的赤水,那些零碎的往事,在腦海中無限匯聚、迸離,像點(diǎn)點(diǎn)遙遠(yuǎn)的星光,在億萬年的時空外閃爍迷離,卻拼湊不起一個完整的記憶。 立在帝閣的邊緣,仰面看噬裂天地的炎雷,手中劈日的刀光灼痛了雙眼,意識逸出了軀殼,在耳際呼嘯回dàng。連城閉緊了雙目,她已不想再看,看那個無限凄涼的未來。手指微微張開,劈日滑落,卷進(jìn)了奔騰的赤水里。驚愕,顫栗,從心底噴涌的巖火,在瞬間冷凝之后,是麻木的平靜。 連城! 那惶恐的聲音是那樣熟悉,連城轉(zhuǎn)過身,看風(fēng)佑立在十步之外,驚慌地看著自己。他努力伸著手,小心翼翼看著連城的下肢,臉上毫無遮掩的慌亂讓連城笑了起來。 連城,那一劍不是我故意的!我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有用,但是請你別這樣!你要什么我都給你,只要你愿意,不論什么東西! 看著他張開的懷抱,連城笑彎了腰,此刻他不是朕了,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冷漠地俯視眾生的君主??伤纳砗笠琅f是殺戳,背叛,血腥的鎮(zhèn)壓和劫掠,面對他的恐懼。連城無動于衷地看著繁華如錦的宮城。 我想要什么?我要點(diǎn)燃整個天都城 往事輪回愛恨離愁 我要點(diǎn)燃整個天都城 話音剛落,浮云蔽日,風(fēng)起海嘯,火焰覆蓋了整個天都,火光里是連城含淚帶笑的臉,她說:我要點(diǎn)燃你全部的野心和yù望,和這個城一起你沒有失去過嗎?現(xiàn)在,我就讓你知道失去的滋味 那火紅的身影隨著坍塌的城池下墜,墜入深深的赤水,他聽到自己凄厲的喊叫,然而抓不住那隕落的身影,下一刻看見的竟是冰冷的劍鋒,被血的鎧甲,劈日劍的炙刃,迎面是肅殺冷峻的臉和一雙妖異的雙瞳,那色澤如冰似火,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眼睛 風(fēng)佑大叫著驚醒,觸目是深夜柔和的燈光,偌大的宮殿清冷幽寂,偶有幾縷清風(fēng)拂過紗帳。風(fēng)佑大口喘著氣,抬手摸了摸額頭,竟是滿頭的汗水。他定了定心神起身披起衣衫,有些蹣跚的走向殿外。 鳳棲偏殿的燈光還亮著,風(fēng)佑皺了皺眉,走了過去,推開門,他放輕腳步,不去驚醒那值班的宮女,轉(zhuǎn)過一道屏障,連城就靜靜地躺在龍鳳雕花塌上,熟睡了一般,神色安詳。 他在她身邊坐了下來,伸手撫摸著她滑如絲帛的發(fā),看青色的發(fā)絲在燈火泛著微光的金色中搖dàng。手指輕輕捻散發(fā)梢,風(fēng)佑低頭去尋找那幾縷白色的蹤跡,卻早已淹沒在了昏暗的燭光里。 想起那日帝閣上她決絕的身影,風(fēng)佑仍心有余悸,她真的就那樣跳下去了,從他的眼前,跳入那翻卷的赤水。風(fēng)佑的心一下子空了,就那樣木然的隨著她往下跳,激流里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不停的去找,不停的伸手去觸摸,他已忘了碰觸到她軀體時的心qíng,只覺得自己隨著她又活了過來,緊緊的抱住她,他終于明白失去是什么感覺,從小到大,他不曾擁有過什么,所以也不會失去什么,以至于他從不明白連城的痛苦,直到她的身影墜落,他才明白,原來失去是一種無法言語的空dòng,是一種生不如死的悲哀,如果是這樣,他讓連城失去過多少? 不敢再想,俯身親吻她的額頭,整整十天了,她依然沒有醒來,十天里的天都早已天翻地覆,貴妃的自縊,淑妃的被貶,三個開國元老的革職,大風(fēng)建國以來,還沒有經(jīng)歷過如此大的變革,而這一切僅僅因?yàn)橐粋€廢后,一個亂賊的meimei。 丫頭,醒醒了,該醒醒了 握著她的手,輕輕觸摸指尖粗糙的手掌,風(fēng)佑百感地看著她因苦役而變得不再纖細(xì)的手指,這一切是何苦呢?他與她難道真的回不去從前的時光了嗎? 執(zhí)起她另一只手,風(fēng)佑看著她握緊的拳頭輕輕嘆息,小心扳開她的手指,卻發(fā)現(xiàn)它們始終扣得緊緊的。 藏著什么呢?讓我看看! 風(fēng)佑笑著自言自語,從扳開的指fèng間隱約看到一個金色的物體,他好奇的用力,又扳開一根手指,連城手心中握著的竟是一個金色的鈴鐺。 風(fēng)佑愣了片刻,手一松,拳頭又緊握了起來,他仿佛想到什么,驚訝的起身,看著連城的睡顏踉蹌著后退了一步,停滯了片刻瘋了一般的沖入鳳棲主殿,在臥房里翻找,g榻木匣內(nèi)的月魄鐲靜靜的在月下呈現(xiàn)著它的光輝,風(fēng)佑拿起它奔向偏殿,急促的腳步驚醒了值班的宮女,她膽戰(zhàn)心驚的走到內(nèi)殿,見風(fēng)佑正跪坐在連城的g前,怔仲地看著她套不上鐲子的手腕,那表qíng有些駭人,宮女不敢出聲,在外面靜靜立著,聽她們的王不停的自語:你怎么會有鈴鐺和鑰匙?怎么會有埋在月塵宮的東西?怎么會 宮女小步后退,想著他也許沒有看見自己偷懶,正在慶幸時忽聽風(fēng)佑怒喝到:派人把蒙虎叫來! 是! 宮女被他的怒氣嚇得發(fā)抖,顫巍巍地轉(zhuǎn)身,風(fēng)佑站起身,臉上的表qíng風(fēng)云變幻,沉郁地看著眼前的連城:丫頭,幼年時曾有高僧說我命中該有一子,為了這一子我納了無數(shù)后宮,只因?yàn)槟悴荒苁茉?,可這月塵宮的東西為何你會有?難道說那一日并非我的huáng粱一夢?難道你懷的是我的孩子?如果是這樣你到底騙了我多少 門外想起雜亂的腳步聲,風(fēng)佑側(cè)身聆聽了片刻,轉(zhuǎn)身離去,深夜拂過的風(fēng)從窗欞貫穿進(jìn)來撩亂了一室的紗帳,連城的手垂在g沿,手指微微張開,一個金色的鈴鐺從掌心滑落,瞬間消失 英招,你為何拒婚? 風(fēng)音,難道你真的不明白嗎? 藍(lán)色的眼眸癡癡切切的糾纏著,滿含著cháo濕的愛意,讓人渾身都蘇軟起來,湖光倒映下,她jīng致的容顏近在咫尺,那樣真切,卻又異常遙遠(yuǎn),低低的嗓音隨著漣漪dàng漾開去,在夜色中慢慢沉寂,她說: 風(fēng)音,我愛的是你啊 一瞬間的顛覆,再睜眼便是滿目的雪,漫天的大雪猝不及防的飄然而下,大地一片素潔。伸出溫?zé)岬氖滞衅饚最wyù墜的晶瑩,不曾想?yún)s將它們灼傷,那無聲的、嬌弱的生命在手心里漸漸消融,最后化為一撮水,壯烈地完成了飛行的使命。站在空無一人的雪山之中,連城迷茫地環(huán)顧四周,不知自己身在哪里。 前方隱約傳來嬰兒的啼哭,連城低下身子四處尋找,一塊山石的背風(fēng)處竟躺著一個尚在襁褓的嬰兒,連城憐惜的將他抱起,輕觸他被凍成冰冷的容顏,卻驚訝的在他含著淚光的眼眸中看到一片湛藍(lán)的顏色。連城摟緊他,在風(fēng)雪中弓著身子向前走,所幸在不遠(yuǎn)處覓得一處dòngxué,她生起火抱著孩子小心偎著火焰,解開他和自己凍濕的衣衫,用自己的體溫暖著他冰涼的身體。孩子在她的懷中漸漸安靜下來,睜著眼睛好奇地看著她,用短短的手指去拉扯她頸項(xiàng)上系著的金鈴,連城所幸將它摘了下來,塞在他胖胖的手心里,看他高興的笑了起來,使勁搖晃著手中的鈴鐺,連城隨著他的笑容展顏,卻莫名地涌起一陣悲傷。 怎么了?她自問,為何感覺身處在夢幻里,這雙眼睛是那樣的熟悉,仿佛牽動了自己所有悲傷與快樂的qíng緒,而自己在哪里,他是誰?那個女子又是誰,自己又是誰?一時間一切都混亂起來,頭痛yù裂,而孩子的笑容越來越遠(yuǎn),黑暗中看不見火光,唯有那金鈴清脆的聲響,一聲聲,一聲聲,傳的很遠(yuǎn)很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