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年，他說，他是大靖人，叫秦景。

    數(shù)日前的君子樓，君玄問他，如果他是那個死了的秦景，能不能告訴她，這十年光景十年恩義對秦景而言，究竟算什么？

    那一夜，他沒有回答。

    回答我，你到底是誰？安靜的梅林里響起了第二聲質(zhì)問，比剛才更冷更靜。

    連瀾清終于抬首，他一字一句，朝君玄開口：連瀾清，北秦人。

    兩國爭端，國仇家恨，別無選擇。

    這六個字，是連瀾清這十一年過往的所有回答。

    這世上從無秦景。

    你入施家門下，是因為當(dāng)年景陽城大戰(zhàn)，你父親戰(zhàn)死于施老將軍之手？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那你偷軍獻(xiàn)城布兵圖，打開城門引北秦軍隊入城呢？滿城百姓，他們敬你尊你，與你何仇？

    我全族老幼皆無辜，十一年前大靖騎兵在無名谷屠戮之時，可曾想過他們也是手無寸鐵的婦孺？

    連瀾清眼底現(xiàn)出血絲，嘶啞的聲音里唯剩gān澀。

    君玄眼底猛地一慟，君家密探數(shù)日前查出的連氏族人慘死的真相和連瀾清所說的南轅北轍，毫不相同。很顯然是老北秦王把連氏族人慘死一事栽贓施家，把連瀾清養(yǎng)成了一顆滿心只剩下復(fù)仇的冷血棋子。

    連瀾清這一世，可憐可悲可恨。

    我呢？連瀾清，我不問國仇，不問家恨君玄開口：這十年，你可有一刻是真心待我？你當(dāng)初在我父親和施老將軍面前許下的娶我承諾，又可有一分是真心？

    國仇家恨連瀾清尚能回答，可君玄這一問，他再也開不了口。

    罷了，你不必回答。事到如今，我竟還執(zhí)念這些，實在可笑。

    君玄悲涼一笑，十一年前是我?guī)慊爻?，說到底，軍獻(xiàn)城破是我一手造成，滿城百姓盡喪我之手，如此罪孽，我一世難贖。連瀾清，你有無真心，此生于我，又有何意義？

    秦景既已死，連瀾清，你本是他，又何必活？君玄話音落定，抬手執(zhí)劍指向連瀾清，劍聲清鳴，施家和軍獻(xiàn)城百姓的冤仇，今日由我來還，連瀾清，拔劍，與我一戰(zhàn)！

    銀白的劍尖離連瀾清不足五尺，濃烈的戰(zhàn)意從君玄身上涌出。

    君玄少年時便喜經(jīng)商，從不愛修習(xí)武功，一年前的君玄，連他十招都接不了，可如今她身上的內(nèi)力和戰(zhàn)意儼然已不遜于他。連瀾清眼底露出震驚之色，臉色猛地變得蒼白無比。

    世上確有內(nèi)力速成之法可以一年之功換別人二十年內(nèi)力所成，可這至少要付出二十年陽壽作為代價。

    君玄她根本就不是復(fù)仇，這和以命博命何異！

    阿玄熟悉的稱呼從連瀾清口中喚出，卻被淹沒在一片銀白的劍光中。

    他抬眼，只聽到君玄無比冰冷的一句。

    秦景，你活著，對我而言，不如死了。

    第三十二章

    銀劍劈下，凌厲的劍鋒堪堪觸到額頭之際，連瀾清仿佛才從君玄冰冷的話語中回過神，他唇角緊抿，展開手中折扇，擋住了君玄毫不留qíng的必殺一擊。

    將軍！百米外的驍騎衛(wèi)臉色一變就要沖上前，卻被連羽抬手?jǐn)r住。

    剛才將軍有令，無論發(fā)生何事，我們都不得上前。他臉上擔(dān)憂之色更甚，但仍沉聲吩咐。

    盡管君玄蒙面示人，連羽仍能一眼瞧出這素衣女子是君家小姐。連羽是老管家連洪之子，是連家內(nèi)少有的幾個知曉連瀾清這些年身份的人，自然也知連瀾清和君家小姐的恩怨糾葛，連瀾清秘密下令照拂君家之事也是他一手執(zhí)行。

    哎，造化弄人，自家將軍和君家小姐，說起來也真是一段孽緣。

    將軍早就吩咐過，若有一日他和君家小姐拔劍相向，自己絕不可cha手。將軍他怕是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了吧。

    梅林里內(nèi)勁橫飛，刀光劍影，連瀾清早已棄了折扇抽出腰中軟劍和君玄對弈。梅花被兩人劍氣掃落散于空中和漫天大雪相融，若不是兩人為招招取命之勢，遠(yuǎn)遠(yuǎn)望去，倒是一副絕妙好景。

    突然，君玄一劍劈下，直取連瀾清頸間，連瀾清險險接住，兩把劍以內(nèi)力相衡，緊緊纏繞在一起。

    劍身相抵，兩人呼吸jiāo錯，自從連瀾清以秦景之名消失后，他從未離君玄如此近過，只可惜相認(rèn)之機(jī)，卻是兩人搏命之時。

    阿玄，你當(dāng)真要取我xing命？連瀾清迎上君玄冰冷的眼，低低開口，我不愿傷你，你走吧，回軍獻(xiàn)城，不會有人知道你和帝家的關(guān)系。

    見君玄眼底露出驚訝之色，連瀾清解釋：當(dāng)年君伯父辭世之時，不放心你，把君家的秘密告訴了我，讓我護(hù)你萬全，護(hù)君家平安。

    我父親信你托你，可你又做了什么？君玄猛地閉眼，又瞬間睜開，眼底仍是冰冷一片，連瀾清，我說了，你不該還活著。

    她冷聲開口，心硬如鐵：我不用你施舍好心，拿出你一年前打開軍獻(xiàn)城城門的狠心來，今日我們兩人，只能活著離開一個。你不死，我如何走？

    君玄雖在一年內(nèi)功力突飛猛進(jìn)，可比起在沙場浴血數(shù)年的連瀾清，終究差了些許，君玄知道即便自己招招取命，連瀾清也未盡全力，可她最痛恨的便是他如此。

    世間悲痛和甜蜜，砒霜與良藥，全是他一人贈予。

    她愛不能，恨不得。

    君玄猛然拔高劍勢，她躍至半空，以燃盡內(nèi)力為代價將全身功力催動至極致，人劍合一，朝連瀾清而來。

    君玄分明已經(jīng)做好了劍毀人亡的準(zhǔn)備，她知道憑自己的功力終究殺不了連瀾清，早就打算寧愿一死也絕不給連瀾清對她手下留qíng的機(jī)會。

    君玄剛烈如斯，倒真和帝梓元一般的xing子，是帝家的女兒。

    連瀾清看出君玄全力一擊的決然，不敢輕易待之，他將內(nèi)力注入軟劍，將劍身化成半圓擋在身前。

    阿玄，這是絕殺之劍，你竟寧愿死，也不愿再給我半點補償?shù)臋C(jī)會。他抬眼朝半空看去，風(fēng)將君玄臉上的面紗chuī開一角，黑發(fā)素顏，一如往昔，只是那抹初遇時仿若燦陽的笑容再也不在，只剩下冰冷緊抿的唇角

    君玄的劍已經(jīng)近到身前，由不得連瀾清再遲疑，他舉劍朝君玄迎去。

    兩劍在空中相遇，劍尖相抵，qiáng大的內(nèi)勁讓梅林半里內(nèi)飛沙走石，難以直視。

    盡管盡了全力，半息之后，銀劍的光芒仍是弱了下來。似是做了某種決定，君玄深深地看了連瀾清一眼，猛地閉上眼，左手突然在胸口xué道上一點，用盡最后一分真力注入劍中，銀劍的光芒陡盛。

    即便連瀾清手下留qíng，只要她不撤劍，最多半刻，真力耗完的她便會功竭而亡。

    對她而言，殺不了連瀾清，能以這種方法贖罪，是最好的結(jié)局。

    雪花卷起微風(fēng)chuī過，君玄臉上的面紗在這一瞬被完全chuī開，除了眉角化不開的冰霜，她閉眼之前眼眸深處那一抹悲慟清晰地現(xiàn)于連瀾清眼中，大概是知道這一劍就是終結(jié)，君玄任由這份痛楚肆掠，不再深藏。

    這一眼太悲涼無奈，連瀾清呼吸一滯，連心臟似乎都停止了跳動。

    以二十年陽壽換一個復(fù)仇的機(jī)會，寧愿死也不愿活著受我的恩惠

    阿玄，我竟把你bī到了這一步嗎？

    若不遇我，若不救我，若不愛我，你這一生，斷不會到如斯境地。

    罷了，罷了

    梅林邊緣凝神望著兩人相斗的驍騎衛(wèi)看到一直不相上下相持的劍心之處突然破開了一抹fèng隙，兩把長劍錯身而過，直直朝對方刺去。

    真力圈陡破，一聲巨響，在這一瞬銀劍的光芒照耀梅林，幾個呼吸后，飛沙走石跌落在地，梅花不再飛揚半空，梅林里恢復(fù)了平靜。

    驍騎衛(wèi)定眼朝梅林中心看去，不可置信的一幕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

    君玄的銀劍在連瀾清身上穿胸而過，殷紅的鮮血從劍尖滴落，濺在雪地上，一滴一滴，觸目驚心。

    眾人循著連瀾清手中的劍望去，軟劍如鋒，筆直地落在君玄眉心之間，明明那劍尖只要再進(jìn)一寸，受劍之人便無力回天，可那劍尖卻只落在眉心之間，再也不動分縷。

    風(fēng)chuī過，面紗從眉心斷成兩截朝地面落去，露出了一張蒼白如紙的臉。

    君玄嘴角猶帶血跡，眼底卷起驚濤一般的駭làng。骨ròu碾碎，血脈逆流，鮮血噴涌，明明這每一份痛楚都屬于連瀾清，可望著那把停在眉心的軟劍和連瀾清平靜的眼，所有的傷痛她都仿佛更甚十倍。

    君玄整個人無法自抑地顫抖起來，連帶著那雙刺入連瀾清胸膛的握著銀劍的手。

    將軍！

    梅林中勝敗已分，看到林中之景，就連連羽也失了鎮(zhèn)定，抽出腰間彎刀朝林中跑來，可不過兩步，他和驍騎衛(wèi)就紅著眼硬生生停在原地，再難挪動分毫。

    遠(yuǎn)處，連瀾清左手微抬，用手勢頒下了不得靠近的軍令。

    一劍破心，連羽知道，若是他們家將軍還有一絲力氣，都不會只用手勢來阻止他們。

    我知道，你不會走。

    梅林中，連瀾清看向君玄，將軟劍從她眉心一點點挪開，神qíng溫柔寧和，所以，阿玄，我選擇讓我走。

    軟劍落地，cha入雪地中。連瀾清震斷君玄手中的銀劍，用內(nèi)勁將銀劍從身體內(nèi)bī出，鮮血猛地噴涌而出，落在他的青色長衫上。他的身體朝地上倒去，如同那把再也握不住的軟劍。

    連瀾清終究沒有倒在地上，君玄接住了他。她的神qíng依舊淡漠，可她不知道，她的唇角早被自己咬出了血，接住連瀾清的手顫抖不已，眼底只剩一片空茫。

    為什么？君玄低頭，看著懷里的連瀾清，聲音碎成一小塊一小塊，為了復(fù)仇，你連施老將軍十年恩義都不顧，現(xiàn)在又為什么要放棄？北秦不是還沒勝嗎？連家不是還沒位極人臣嗎？你如今這么死我手里，又算什么？

    阿玄，我的仇已經(jīng)報了。連瀾清低低開口：一年前軍獻(xiàn)城破，施元朗戰(zhàn)死城頭，施家滿門給我連家族人抵命的那一日，我的仇就報了。我從來不是為了讓北秦入主中原走上戰(zhàn)場，連家也從來不需要位極人臣。從軍獻(xiàn)城破的那日起，我活著，就只是為了還債我連瀾清這輩子，為了報仇，欠下太多債了他的聲音逐漸低下來，施元朗十年教養(yǎng)之恩，軍獻(xiàn)城滿城百姓信任之義，你十年光yīn、十年深qíng我欠下的債太多了，可是阿玄，我身不由己，阿玄，我不想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沒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