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赤愣神間，只聽得數(shù)道蒼老的嘆息聲響起，七道人影從半空掠來，毫無聲息地落在山頂營帳和北秦大軍之間。

    以氣御飛，落雪無痕，難道是準宗師？端這七人的武力便讓達赤如臨大敵。難道大靖太子孤身留在云景山，依仗的便是這七人！

    只是這怎么可能，西北地界上怎么會有如此多的大靖準宗師？

    那封指引我們來此的密信，可是殿下所為。為首的灰衣人望向韓燁，神qíng灼灼，問。

    他們十人武力雖高，卻并不熟悉偌大的西北戰(zhàn)況，嘉寧帝自他們?nèi)胛鞅逼鸨憬o他們安排有一應(yīng)服侍和打探消息的暗探。帝梓元留守鄴城、韓燁攻打軍獻城的消息兩日前才送到他們手中，他們從休整地趕來，便得知統(tǒng)帥獨留云景山頂，哪知剛到山頂便看到了北秦三萬鐵兵圍捉韓燁。

    這一切如此湊巧，時機分毫不差，若不是獨留在云景山山頂?shù)捻n燁有意為之，又有誰能做到？

    韓燁頷首，龍老多智，孤瞞不過你。

    灰衣人搖頭，眼底竟多有贊賞，只道：殿下好能耐，竟能讓陛下為我等安排的暗探為您所用，我們十人，怕是自入西北起便被殿下耍得團團轉(zhuǎn)。俞老折損在虎嘯山，怕也是殿下的手筆吧？

    已過之事，何必再談。孤答應(yīng)過俞老，西北之事，絕不禍及其滿門。韓燁淡淡開口，一派坦然。

    既然殿下坦陳，我也不多言。我等入西北乃領(lǐng)命而來，并不受殿下所制，殿下應(yīng)知我七人要離開此處去往軍獻城也不過一日時間，只要靖安侯君仍在西北，她便注定難回中原。殿下還請保重！灰衣人開口，沉著冷靜，仿佛絲毫不受韓燁所制。

    灰衣人轉(zhuǎn)身便yù離去，達赤還來不及欣喜，便見那為首的灰衣人猛地飛身朝大帳中朝韓燁擒去！

    只是有人比他更快，灰衣人飛身入賬，擒拿韓燁的雙手卻堪堪停在其半米之處，再難寸進。

    灰衣人面前，韓燁以劍持于頸間，淡淡的血絲從頸間流出，一字一句沉聲開口：孤的命，對你們而言，永遠比靖安侯君重，如孤死在云景山上，就算你們誅殺了帝梓元，對我父皇而言又有何用。

    當初韓燁被困軍獻城時便知對這入西北的十人而言，誅殺帝梓元雖為死命，可有一道命令，絕對在誅殺帝梓元之上那就是保住他這個大靖太子的xing命！

    韓燁若死在西北，大靖二十年內(nèi)后繼無人，又有誰能抵抗日漸qiáng大的帝家。

    若這世上有絕對了解嘉寧帝的人，便只有他一手養(yǎng)大的嫡子。

    這七人絕不會放任韓燁留在山頂被北秦人活捉，剛才他們所言不過松懈韓燁心神，擒住他帶他下山才是這七人的目的。

    可韓燁竟寧愿自絕于云景山頂，也不愿活生生地隨他們下山。

    灰衣人臉色冷沉，眼底涌出怒火，殿下，你何必如此咄咄bī人！我等也不過忠君之事！

    孤知諸位領(lǐng)君命而來，但孤要的是這場戰(zhàn)爭的絕對勝利，你們?nèi)婈嚽罢D殺統(tǒng)帥，難道就沒想過后果嗎？韓燁從椅上站起，神qíng卓然，只要鄴城得保，你們攔住這三萬人，孤向諸位承諾，當初答應(yīng)俞老之事，也必允諾諸位！

    灰衣人神qíng數(shù)變，見韓燁手中長劍始終未離頸間半分，他朝帳外的北秦大軍看了一眼，回轉(zhuǎn)頭，嘆聲開口。

    殿下，您心術(shù)算盡，這三萬北秦軍本就是您為我等準備的，否則就算今日有您相勸我等也會赴山南城誅殺靖安侯君，為了帝梓元，您不惜違抗父命，以命將我等困在這云景山頂，如此犧牲，究竟為何？將來帝家崛起，你們兩家血海深仇，您真當?shù)奂視繇n氏宗族一條生路？那時您又當如何自處？

    灰衣人放下擒拿韓燁之勢，朝后退去，直至退至營帳外，他朝韓燁深深一躬，沉聲開口。

    殿下，您是大靖的太子，我十人之命不足掛齒，可您將來如何在帝家崛起下保住韓氏江山？那帝梓元一條xing命，當?shù)媚绱耍?/br>
    連聲質(zhì)問，大帳內(nèi)半晌未言。韓燁放下手中之劍，望向這七人。

    諸位說得不錯，孤首先是大靖韓家的太子，所以韓家之錯，就是孤之錯。韓家的罪，就是孤的罪，犯了錯就要認，有罪就要贖。如何保大靖江山，那是孤的事，如何保韓氏宗族，那也是孤的事，孤既然敢保帝梓元，就一定也能保下韓家百年太平。至于帝梓元當不當?shù)霉戮人幻?，你們說了不算，孤說了也不算，她值不值得，日后天下百姓自有公論！

    云景山頂，韓燁朗朗之聲，響徹云霄。

    如此之言，方端得上是大靖儲君，一國太子！

    第四十五章

    營帳內(nèi)外，久久未言。那七人立在皚皚云景山頂，竟一時無法反駁。

    韓燁自帳內(nèi)走出，迎著奉嘉寧帝之命而來的七位準宗師，聲音鏗鏘冷靜：孤有言在此，靖安侯君的命，孤保定了，她若亡于諸位之手，西北亦是孤埋骨之地。她若能活，孤答應(yīng)諸位，只要諸位這一戰(zhàn)能攔住這三萬北秦大軍，孤便能保大靖江山的安寧和諸位氏族十年榮華！

    韓燁之聲鏗鏘有力，這七人神qíng一變，他們看向身后的三萬北秦軍，神色沉重，太子不僅要帝梓元活，還要保下鄴城！他們七人自被引入云景山起，便失了選擇的機會。

    事到如今，已毫無選擇。這七人對視一眼，互相頷首，朝韓燁的方向執(zhí)手行禮。為首的灰衣人沉聲開口：我七人跌宕半生，武達準宗師，本不該再涉皇室爭端，奈何皇命難為，我們此次入西北皆為氏族存活而來，殿下既允諾，我等便相信殿下，今日之戰(zhàn)，不論我七人生死如何，還請殿下將來護我等氏族萬全，不要禍及無辜。

    不遠處的達赤聽見這話，不由得面色大變，來的居然真的是七位準宗師！山下爆炸聲接連響起，云景城的慘狀猶若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糙，不能再等了，他猛地拔刀揮向天際朝身后吼。

    眾將士聽著，只要活捉了大靖太子，這場仗我們就勝了！凡活捉大靖太子者，連升三級，賞huáng金千兩，良田萬頃！

    達赤的怒吼響徹在云景山山頂，如此誘人的厚賞下，北秦士兵體內(nèi)的好戰(zhàn)血xing被挑起，雙目赤紅瘋狂地朝中軍大帳涌去。

    大帳外的七位準宗師圍城半圓，齊齊飛躍數(shù)米，將如cháo水般涌來的北秦士兵攔在了營外五十米處。

    準宗師雖武力超絕，但北秦兵士個個悍勇，又不畏生死，云景山上一時陷入了膠著之中。

    云景城下，鮮于煥領(lǐng)著尚存的三萬軍隊和城后兩萬大軍合攏，和苑書展開了生死奪城之戰(zhàn)！

    此時的雙方，在韓燁毀城誘敵之下，竟都只剩下五萬之數(shù)。

    這一戰(zhàn)，韓燁以一人之智毀鮮于煥七萬大軍，足以重新書寫云夏大陸的戰(zhàn)爭史。

    恰在此時，連天烽火伴著云景城的jiāo戰(zhàn)從南方延綿而來，軍獻城的決戰(zhàn)終于拉開了序幕。

    營帳外，七位準宗師圍成的半圓內(nèi)，韓燁一身盔甲，長劍在握，他的目光逡巡著落在遠處山間的軍獻城烽火上，眼底的神qíng卻沉靜得不似置身于一場生死之戰(zhàn)里。

    這一刻，這一戰(zhàn)，他究竟等待多久了？

    是從他知道帝家滿門冤死真相的那刻起？還是仁德殿外帝梓元當著朗朗朝堂質(zhì)問帝家叛國的真相起？是從他愛上任安樂起？還是從他立誓這一輩子都要護著帝梓元起？

    可是這重要嗎？不重要。韓燁只知道這一刻他等得太久了，久到青南山下八萬將士的尸骨都已腐朽，久到安寧被bī得只能戰(zhàn)亡西北，久到天下人都忘卻了十一年前的那場屠戮，久到整個大靖山河從無人知曉他韓家的罪！

    八萬人命，大靖八萬子民，他如何能贖？整個韓家又如何去贖？

    縱死，亦不能贖。

    韓燁知道，他和安寧這一生，從帝家軍慘死在青南城的那一刻起，命運就已注定。

    只因他是韓家太子，嘉寧帝的兒子。

    韓燁緩緩閉眼，疲憊的眼底掩盡了世間光景。

    激烈jiāo戰(zhàn)的云景山頂，他那低低一嘆竟格外清晰，久久回響不能消逝。

    西北長達一年的動dàng從這一天起走到了盡頭，但這時誰都不知道，云景山上這慘烈的一戰(zhàn)會徹底改變云夏大陸未來百年的歷史。

    西北廣裘的大地上四處可聞大靖淪陷于北秦的兩座城池的反攻號角，開戰(zhàn)三日后，軍獻城在帝梓元的兵力壓制及君玄的里應(yīng)外合下，除西城門未被徹底攻陷外，北秦九萬守城軍幾乎盡數(shù)被殲。

    軍獻城內(nèi)外，戰(zhàn)爭之勢猶若水火，帝梓元立在軍獻城城頭，銀白的盔甲上血跡累累，她右肩處的盔甲被劈開，肩上綁著厚厚的繃帶。

    宋瑜從城墻石階下跑來，向來持重的老將臉上意氣風發(fā)，侯君，溫朔從西城來報，最多還有一刻便可拿下西城門，殲滅北秦全軍！

    出乎意料的，帝梓元面上并未露出欣喜的神色，只能從她沉靜的眼底瞧出一閃而過的感慨，他們還是守到了最后一卒，也算不負北秦鐵軍血xing之名。

    宋瑜一怔，明白帝梓元說的是北秦守軍。連瀾清被刺殺昏迷帶回北秦王城后，戍守軍獻城的是北秦老將武陟，這場攻城戰(zhàn)幾乎傾大靖邊境所有兵力，又有帝梓元壓陣三軍，大靖兵士士氣高昂，一戰(zhàn)怒，二戰(zhàn)捷，三戰(zhàn)勝！

    不過盡管大靖勢如破竹，武陟仍舊沒有放棄守城，他遣走城內(nèi)的北秦平民，帶領(lǐng)九萬大軍守了三天三夜，直至被宋瑜一刀斬下馬，壯烈戰(zhàn)亡在北城城頭！

    不過兩日，這座淪于北秦之手久達一年的大靖邊關(guān)第一鐵城的城墻上已經(jīng)重新豎起了大靖鮮紅的旌旗。宋瑜看著風中揚展的旌旗上那厚重古樸的施字，壓下了眼底的酸澀，望向帝梓元敬意更甚。

    開戰(zhàn)前，帝梓元特意命人將一年前戰(zhàn)場上被北秦軍挑落的施家旌旗帶上，攻城戰(zhàn)里她始終沖殺在前，這施家旌旗，就是帝梓元登上城頭后親手cha上的。

    在死后仍被如此記掛，他們這些一生戎馬的老將，也算無所求了。

    西城的沖殺聲越來越弱，想來負隅頑抗的北秦兵士所剩無幾。帝梓元走到城墻邊，鮮紅的旌旗從她臉邊拂過，她垂眼，盔甲腰腹處沉淀著一處從未消逝的暗沉血跡。

    一年前，安寧戰(zhàn)亡在青南山下時，身披的就是這副戰(zhàn)甲。

    帝梓元抬手在盔甲上輕輕地摩挲，她望向軍獻城外的千里平川，無盡的戰(zhàn)火下，整個西北大地上滿目瘡痍，難見安寧之地。

    安寧，軍獻城我替你拿回來了。帝梓元摩挲盔甲的手在腰間頓了頓，待觸到那薄薄的紙箋時，她眼底的悲慟一閃而逝，她身上一直帶著安寧最后的訣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