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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利替帝梓元攪動參茶的手頓住,眼垂了下來。 后妃和士子的gān系豈是大理寺隨意就可以查的出來的??婆e舞弊案爆發(fā)后,他接到太子從西北傳回來的訊息,動用了當年東宮在京城里暗藏的勢力,這才查出謹貴妃是幕后之人,假托別人之口把證據(jù)送到了大理寺。 他如今是帝梓元的內廷大總管,無論出發(fā)點是好是壞,他有所隱瞞,終究是犯了上位者的忌諱。 你從來不離本王身邊左右,先帝駕崩的那一日,昭仁殿外,本王卻找不到你的人影,你去了何處? 帝梓元握筆批閱奏折的手未停,只淡淡地落下最后一句,剛才本王聽說,趙福去了施府,說來也奇怪,如今先帝駕崩了,他一個前內廷大總管,見本王的西北統(tǒng)帥做什么? 帝梓元一句一句問來,吉利始終垂著頭,未能回答半句。 她擱筆,合上奏折,靜靜開口。 你留在本王身邊三年,難道不知道這三年本王是如何過來的? 帝梓元的身影印在微弱的燈光下,她的側顏勾勒出影影綽綽的霧意來。 安靜的上書房內,吉利只聽得到她空寂又帶著薄怒的聲音。 吉利,故人歸來,卻不愿相見。你替本王問上他一問,既活著,何不歸來?既歸來,回到了這座城,他有什么資格不來見我? 第七十八章 既活著,何不歸來?既歸來,回到了這座城,他有什么資格不來見我? 上書房里,帝梓元的質問聲連同毛筆擱在硯臺上的碰擊聲一齊落在吉利耳邊,他嘴唇輕輕哆嗦了一下,半晌,行下御桌,跪在帝梓元面前。 侯君 一聲侯君,足以讓帝梓元知道韓燁還活著。她隱秘而又艱難地動了動因為過于用力握筆而早已僵硬的手,只肯露出冷沉的聲音。 說。 侯君,奴才沒有法子,殿下說了,不能讓侯君您知道他回來了。 砰地一聲脆響,御桌上的參茶被盛怒的帝梓元掃落在地,她眉宇冷冽,面容似冰峰一般,混賬,他有什么資格說這種話!他是大靖的太子,他是這個王朝的儲君!什么時候他的命屬于他自己了?! 侯君!吉利一頭磕到底,雙眼通紅,聲嘶力竭,殿下他看不見了。 一句話若石破天驚,上書房里陡然安靜下來。 帝梓元閉上眼,心底一片冰涼。她昏迷的時候聽到的沒有錯,韓燁他看不見了。 侯君,您別怪殿下,殿下看不見了,武功也沒了,奴才自小跟在殿下身邊,從來沒見殿下遭過這種罪,奴才都不知道這三年殿下是怎么熬過來的。吉利一句句哽咽而出,眼眶里有了濕意。 帝梓元唇角緊抿,睜開眼,深不可見的墨瞳里淌著不知名的qíng緒。半晌,她疲憊而釋然的聲音從御座上傳來。 吉利,帶本王去見他。 帝梓元知道韓燁還活著的消息這日深夜就被吉利傳去了施府,收到消息的施諍言長長舒了口氣,不知是寬慰還是心酸,他撫摸著腰間染著殷紅血跡的長鞭,低低嘆了一聲。 安寧,他們總歸是比我們幸運,這樣也好,這樣也好。 韓燁在懷城養(yǎng)傷的這幾年,很是新添了一些習慣。以前他處理政事忙碌,日日不得懈怠,極少有閑下來的時候,現(xiàn)在卻會每日清晨都在林中坐上一兩個時辰,也不和人閑聊,就安安靜靜的坐著,聽鳥鳴風過,一個人自得自樂。 施諍言知道他眼睛看不見了,這是唯一消遣的法子,也沒阻了他這個愛好,只親自挑選了幾個伶俐的侍女服侍在他身旁。 知道帝梓元要來,施諍言一早便在書房里等著,直至晌午,仍是不見人影,差人去問,才知道攝政王的御車在施府后門停了半日,卻始終不見人出來。 終歸是近鄉(xiāng)qíng怯,連帝梓元也不能免俗。他心底頭明白,擺擺手去了書房。這是他們兩個人的事,旁人cha不了手。 晝夜jiāo替,又是一日清晨。施府后門外的馬車停了一日一夜,吉利也在車外守了一天一夜。他在一旁愁白了頭,卻不敢上前,待到第二日,怕帝梓元的身子吃不消,正yù上前詢問,馬車里的人走了出來。 帶路。帝梓元臉色蒼白,眼底卻熠熠生輝,不見半點疲色。 是,殿下。吉利恭聲應答,心底頭踏實了些,利落地為帝梓元引路。 施府內早已撤走了侍衛(wèi),帝梓元一路暢通無阻,進后院,入梅林,不過短短半柱香的時間。行至梅林邊緣,里頭藏青的人影若隱若現(xiàn),她朝身后的吉利擺擺手。 吉利躬身行了行禮,識趣地退了下去。 帝梓元朝里走,一步一步,那人的輪廓一點點在煙霞中現(xiàn)出,落在帝梓元眼中仿佛染上了絢爛而亙古的色彩。 他靜靜而坐,頭微垂,眼輕輕闔著,容顏依舊,恍若三年生死相隔,從來不曾有過。 帝梓元就這么停了下來,在他十步之遙的地方。 她突然想起,三年前的西北潼關外,她和韓燁從軍獻城中逃出時她對韓燁說過的話。 韓燁,如今只剩下云景城和軍獻城尚在北秦之手,你留在潼關。等軍糧送到各城后由我去攻云景城,軍獻城jiāo給你。大靖北秦停戰(zhàn)之前,我們不必再見了。 曾經(jīng)她以為,她這輩子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便是這一句不必再見了。 韓燁,過去種種歷歷在目,當年你在云景山上跳下,我以為老天對我永無厚德之日。 帝梓元掩在長袖下的手難以自持地顫抖起來,她幾乎是本能地朝韓燁的方向抬起了腳。 或許是她的注視太過灼熱,韓燁似有所覺,睜開眼朝帝梓元望來。 韓燁眉眼如墨,一雙眼卻空寂到毫無色彩。 帝梓元跨出的腳生生止住,眼底染上了殷紅一片。 她知道他已經(jīng)不能視物,可直到真正站在他面前,她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這個事實帶來的震撼和無措。 那雙望著她的無比空dòng的眼睛,沒辦法讓帝梓元再進一步。 那么驕傲的韓燁,看不見了。看不見她,看不見他的子民,看不見他的臣子,看不見這片原本屬于他的山河。 那樣在沙場上御敵于國門外,守護自己子民的大靖儲君,如今,甚至不能再提起一把劍。 她突然明白為什么他活著,卻不肯再見她。 那么驕傲的韓燁,怎么會愿意以這般模樣站在她面前。 一日前的上書房里,吉利帶她來見韓燁時,只說了這么一句。 侯君,殿下決定在先帝喪月滿后離開京城。奴才不敢告訴您殿下回來了,是怕如果您出現(xiàn)在殿下面前,他連喪月也不會留完。 殿下的驕傲,全天下不會有人比您更明白。 所以韓燁,你的決定,是明明生離,亦作死別嗎? 誰在那?韓燁隨手一扶,一旁桌上的瓷杯被他不小心掃落在地,碰出刺耳的聲音。 韓燁看向地面,眉頭微皺,卻彎下腰摸索著去拾地上的碎片。 帝梓元回過神,眼底露出不忍和震驚,就要上前替他拾起。 殿下!不知何時起候在一旁的侍女凝香小跑到韓燁面前,這些讓奴婢來做就可以了。 誰在那兒?韓燁卻只是看著帝梓元的方向,沉沉地重復著問了一句。 凝香是施諍言遣來照顧韓燁的,知道一些內qíng,她遲疑地看向帝梓元,見帝梓元搖了搖頭,遂小心翼翼地對韓燁道:殿下,元帥怕我一個人照顧您不妥當,又遣了一人過來。 韓燁搖了搖頭,告訴諍言,不必了,在西北的時候孤一個人生活慣了,身邊不需要這么多服侍的人。 這話一出,帝梓元眼底又平添了一抹黯沉。她朝凝香使了個眼色,轉身朝林外走。 殿下,好歹也是元帥的心意,您就應了吧。瞧,您這茶杯都碎了,奴婢重新給您沏一壺上來。 凝香勸了韓燁兩句,端著破碎的杯盞一路小跑跟上了帝梓元。 帝梓元一路徑直朝內院走,凝香沒和這位傳說中的攝政王打過jiāo道,忐忑道:殿下,這不是出府的路。 誰說我要出府了?去茶房。帝梓元的聲音淡淡傳來,剛才你不是說本王是施元帥遣到太子身邊的丫鬟,既然他的茶盅碎了,那自然該本王來沏。 凝香一愣,瞪大眼看著帝梓元利落地朝茶房走去。 時刻關注著林中動靜的施諍言和吉利二人聽聞帝梓元見著韓燁后一句沒說去了茶房,亦是面面相覷摸不著頭腦。 帝梓元端著一壺茶盅重新出現(xiàn)在梅林的時候,已是半柱香之后,這一回她在韓燁幾步遠的地方不過才停了片息便直直行到他身邊替他擺好杯盞開始沏茶。 帝梓元從沒服侍過人,行起事來不免粗狂一些。以韓燁如今的耳力,絲毫之差便能聽得出來。 是誰? 帝梓元手頓了頓,卻未停住。 一旁候著的凝香想起剛才帝梓元的吩咐,道:殿下,這是剛才那個侍婢,她是個啞巴,不能說話。 韓燁本就目不能視,如今遣個啞巴來照顧他,豈不荒唐! 見韓燁眉頭皺起,凝香又道:元帥說殿下的身份不宜讓太多人知道,這才讓她來照顧殿下。 凝香回話間,帝梓元已經(jīng)為韓燁沏好了茶。她靜靜立到一旁,目光落在韓燁皺起的眉上,不知怎的就想替他撫平。 殿下,天涼,茶沏好了,您暖暖嗓子。凝香被兩人間暗淌的氣氛憋得慌,忙不迭地就要端起茶杯遞到韓燁面前。 卻見帝梓元毫不客氣地擺了擺手,她端起茶杯,握起韓燁的一只手穩(wěn)穩(wěn)地放在了他手心。 觸手溫熱,指間猶帶薄繭。韓燁一怔,倏爾抬首。 他一雙眼空dòngdòng的,只怔怔地望著面前。 兩人呼吸隱有jiāo錯,不過一尺之距。 風chuī過,樹葉零落飄下,沙沙作響,打破了他的失神。 韓燁抬手輕輕一抿,溫茶入口,他端著茶杯的手悄無聲息地一頓,神色依舊平常。 你們下去吧。他垂下眼,掩住qíng緒,淡淡吩咐一聲。 是,殿下。凝香朝帝梓元的方向看了看,見她頷首,朝韓燁行了行禮跟著她一齊朝外走。 等等。 兩人行了幾步,韓燁的聲音傳來。帝梓元回頭,韓燁已望向梅林深處的方向,背對著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