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沒等太久,方才剛差出去的孫旭卻回了屋來,上前朝謝無躬身:“督主?!?/br> “說?!?/br> “屬下問了小五姑娘,說是明娟姑娘拾到一枚滴水瓦當(dāng),上面刻有‘溫府’字樣。明娟姑娘怕給督主惹麻煩,便罰了……” 孫旭看向溫疏眉,一時(shí)竟不知該如何稱呼她。 一直以來,他們稱呼督主府中的妾婢都是隨著督主的叫法,后頭添上“姑娘”兩字,多兩分尊敬的意味。 ——但督主管溫氏叫“小眉”, 孫旭懷疑他若跟著這個(gè)叫法去喊,督主會(huì)一掌拍死他。 他這般卡了殼,謝無徑自一哂,挑眉脧著溫疏眉:“是這樣?” “那瓦當(dāng)不是我……”溫疏眉啞了啞,聲音低下去,“不是我偷的!” 喲,小美人好委屈。 謝無一聲輕笑,她一下子慌了,抬起頭,又驚又怕,又還要辯:“真的不是我!我沒去過溫府!” 謝無輕嘖,看向?qū)O旭:“告訴息玫,府中之事不要讓明娟管了。她若身子還未好,也換個(gè)人?!?/br> “諾?!睂O旭又一抱拳,再度退出去。溫疏眉仍望著謝無,怔怔的,心底漫開訝異來。 她雖原也知道這事未必就是自己輸,卻也沒想到他這樣二話不說就撤了明娟的權(quán)。 聽他適才那句話,好像即便那片瓦當(dāng)就是她拿來的也無所謂的樣子。 讓朝臣們聞風(fēng)喪膽的西廠督主,這么好說話? 溫疏眉茫然困惑,謝無下床,踱向屏風(fēng):“該睡了?!?/br> 溫疏眉一滯,知曉這話意味著什么,就躺下去,緊緊閉上雙眼。 不多時(shí),她便覺得身側(cè)的被褥一沉。心下分明在告訴自己“不要躲”,身子還是下意識地就往旁一挪,避遠(yuǎn)了那么兩寸。 謝無睇著她緊繃的小臉,面上笑意戲謔:“睡了?!?/br> 他邊說邊扯哈欠,一翻身,伸臂將她摟住。溫疏眉一陣瑟縮,知他現(xiàn)下定又是什么都沒穿,饒是蓋著被子,她也不敢再動(dòng)一下。 但她亦沒讓自己再做出什么更劇烈的反應(yīng)。方才她是被纏繞幾年的噩夢席卷才會(huì)那樣不管不顧,現(xiàn)下冷靜下來,便知有些事是躲不掉的。 比如四年前一道圣旨將她抄了家,她就再也無家可歸。再比如,現(xiàn)下被他買進(jìn)府里,她就早晚躲不過那些腌臜的事情。 她只能跟自己說,乖一點(diǎn),不要惹他生氣。 會(huì)被他殺死的。 卻聽耳際笑音輕響:“這么怕嗎?” “嗯……”她下意識地承認(rèn),又聽他說:“怕我?” “不是!”她脫口而出。雖然這副口吻讓這答案聽來一點(diǎn)都不可信,但她很快尋到了合適的說辭,“怕……怕那些事?!?/br> “不怕?!痹僖宦暤托?,他的聲音莫名地染了一層邪魅,“很有趣的?!?/br> 若有毒蛇在耳畔吐信,激得溫疏眉又一陣瑟縮。 她知道這種事于男人而言必定有趣,所以男人才愛去青樓。但對姑娘家,這才不會(huì)是什么趣事——在濃云館的四年里,她雖因他的存在不用侍奉旁的客人,卻時(shí)常見到館中其他姑娘痛苦的樣子。 她們會(huì)生病,有時(shí)還會(huì)受傷。血跡沁出衣裙,讓人生畏。 哪怕是幾位花魁也不能幸免。 這種事有什么有趣?他顯是誆她呢。 她一時(shí)不知該說些什么,就很安靜。黑暗中,忽覺他環(huán)在她身上的手摸索起來,很快探入衣襟,向上撫去。 溫疏眉僵直了一瞬,毛骨悚然之感陡然漾開,她隔著被子一把按住他的手:“督主……” 氣若游絲,呼吸急促。 她再顧不得別的,睜開眼睛,一雙填滿恐慌的美眸戰(zhàn)栗地盯在他面上。 房中的燈火尚未全息,昏黃之中,她清晰地看到他露在衾被之外輪廓分明的肩頸、手臂,還有那雙讓她捉摸不到情緒的眼睛。 接著,她感受到了他手上細(xì)微的動(dòng)作,櫻唇死死咬住。 好疼。 可她只有這樣咬著才能讓自己保持清醒,不去做會(huì)讓他不快的事情。 謝無的手剛探到一團(tuán)酥軟上就被按住,抬眸便迎上了這樣一臉誠惶誠恐。 他冷眼睇著她,看著她貝齒硌在薄唇上,直硌得血色盡褪。再繼續(xù)下去,怕是很快就要咬破出血。 他的手?jǐn)R在那一團(tuán)酥軟上,因在盤算當(dāng)拿她如何是好,手指就無意識地揉捻起了上面的小紅豆子。 捻了一會(huì)兒,他收了手。 溫疏眉心弦驟松,他面無表情地翻過身,不再理她。 他還是不高興了。 溫疏眉低下眼,羽睫撲簌了幾下。 她覺得,自己或許該跟他賠個(gè)不是。可這種事情,賠不是又不頂用。 她心下踟躕,不知該如何是好。不多時(shí),倒聽他呼吸平穩(wěn),似已入睡。 先不要慌了。 她定一定神,按捺余悸,寬慰自己說或許他明日就忘了今晚的不快呢? 她現(xiàn)下做不得什么,只顧著恐慌也是沒用的。 ——這是她這四年以來學(xué)得最大的道理。 如若沒有反擊的余地,不如先讓自己吃好睡好。 能吃好睡好,至少可以在災(zāi)禍到來之時(shí)更冷靜一點(diǎn)。 溫疏眉強(qiáng)自平心靜氣,在夢醒之間游離半晌,終于睡沉過去。 “呲”地一聲輕響,房中僅留的燈盞燃盡燈油,沁出一縷淡煙,悠悠轉(zhuǎn)滅。 溫疏眉再醒來的時(shí)候,時(shí)辰尚早,窗外都還黑著。但謝無已不在房中,蘇蘅兒倒在,盤坐在窗邊的茶榻上,手里執(zhí)著一卷書,湊在燈下看。 溫疏眉坐起身,蘇蘅兒的目光自書卷上移開,一笑:“醒啦?” 溫疏眉環(huán)顧四周,怔了一怔:“督主呢?” “宮中傳召,他趕去了?!碧K蘅兒放下書走向床榻,溫疏眉回想起昨晚的事,又問:“可留了什么話?” 蘇蘅兒在床邊坐下:“他說你不好好吃飯,讓我盯著你多吃些?!?/br> 溫疏眉面容一凝:“只說了這個(gè)?” “是呀?!碧K蘅兒打量著她的臉色,“怎么了?” “沒事?!彼龘u一搖頭,姑且將心放了回去。垂下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外,正陰云壓境。 那云海自城北滾滾而來,又厚又沉,陰暗的顏色遮住還沒冒出頭來的旭日,壓得人心里悶得慌。 肅穆的宮中因著這陰云的到來顯得更壓抑了些。建極殿里,宮人們早已盡數(shù)跪地,個(gè)個(gè)瑟縮著,不敢出一點(diǎn)聲響。 皇帝正勃然大怒,瓷瓶瓷盞已不知摔了多少個(gè),仍不解恨,竟一腳踹煩了殿中半人高的銅爐。爐中銀炭滾落出來,滾至不遠(yuǎn)處一年輕宦侍手邊。那宦侍卻不敢躲上一下,在“呲啦”聲響中,殿中飄開一縷皮rou燒焦的腥味。 “啪。” 謝無闊步入殿的時(shí)候,正有一枚瓷盞再砸下來,碎瓷迸濺到他的黑靴邊。他眉心微跳,眼中晃過一縷不易察覺的厭煩。 當(dāng)今皇帝蕭明潮十六歲時(shí)弒父殺兄奪得皇位,論勇武是有的,卻也僅此而已。 他生母位卑,在他四歲時(shí)就離了世,宮中素有傳言,說他的生母是活活被當(dāng)時(shí)的寵妃折磨死的。 也是從那時(shí)起,他的性子便不怎么好。初時(shí)只是暴躁易怒,后來逐漸戾氣升騰,不然也做不出那等弒父殺兄的事來。 奪位后的這四年,他愈發(fā)有了殘暴之勢。 “陛下?!敝x無在那翻倒的銅爐邊頓住腳,抬手一揖。嗅得難聞的焦糊味,他禁不住地鎖了眉,目光微轉(zhuǎn)發(fā)覺出自何處,便無聲地?fù)]了下手。 宮人們?nèi)缑纱笊?,立刻如潮水般退去。退得極快,卻沒發(fā)出一丁點(diǎn)聲響。 皇帝知道他在,雖仍怒意未平,卻也不再摔東西了。只背對著他,一陣陣地重重喘息。 謝無唇角勾起笑,接過孫旭奉來的茶盞,抿了一口:“一篇文章罷了,陛下何至于如此動(dòng)怒?” 話音未落,紙頁嘩啦啦揚(yáng)著響飛來。約莫四五張,散落著飄到謝無腳邊。 “你自己看?!笔捗鞒泵銖?qiáng)抑住了怒火。 謝無并不撿,手中猶端著茶,低眼草草一掃就看了個(gè)大概。 哦,原是戳著了今上的軟肋。 他生母位卑,自幼受盡冷眼,此生最恨的便是他的長兄、先皇的睿德太子。 所以,他便殺了他。 可睿德太子乃是中宮嫡出,不僅金尊玉貴地長大,也為人清正。一夕間慘遭手足屠戮,朝中、民間皆為之大慟,傳頌其清名美譽(yù)之人變得更多,借此反過來譏諷今上jian猾殘忍的更不勝枚舉。 是以這人雖已死了四年,卻堪堪成了一根愈發(fā)尖利的刺,刺在今上心里。 眼前這篇文章偏就是一邊譏嘲今上、一邊歌頌故去太子的。文采斐然,字字珠璣,以筆為刀不過如是。 謝無眸光一轉(zhuǎn),尋到了文末的落款。 安遠(yuǎn)之。 哦,睿德太子的至交,前太傅溫衡的得意門生。 謝無眼底劃過一抹凌光,唇角卻上挑,溢出一股子蔑然:“這等喪家犬也配讓陛下生惱?” 說完他便提步向外行去,邁出內(nèi)殿門檻,他啟唇再言,低沉卻清明的聲音回蕩在殿里:“臣會(huì)為陛下料理干凈。你們?nèi)フ堅(jiān)泼廊诉^來伴駕?!?/br> 語畢,他走出外殿。抬眸看去,天邊的濃云好似壓得更低了一些,一聲悶雷在云中轟響,接著,雨水淅淅瀝瀝地灑了下來。 謝無仰面瞧瞧,不理雨水傾斜,運(yùn)氣調(diào)息,縱身一躍,踏過殿檐,馳入雨霧。 孫旭剛要跟上,一塊令牌落下來,“咔”地一響,插進(jìn)他身邊的紅漆木柱上。 孫旭瞧了眼令牌上的字,悚然一驚,忙將令牌拔下,也縱身躍起,馳向西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