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嗤：“去給我找身干凈衣裳去。”

    她一下子僵得更厲害了。

    這……她如何去找？平白要一身男人的衣裳來，不論去問家里的誰，都要被問的。

    現(xiàn)下又是大清早，只消外面察覺她醒來了，必有婢子要進來服侍她盥洗，她總不能阻著她們不讓進。

    倘使強阻，又去討要男子的衣裳，就仿佛她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可若大大方方地說是他在……

    她偷眼瞧瞧他，覺得他會將這一家子人都嚇死。

    溫疏眉一時心里叫苦，謝無不咸不淡地催她：“快去啊?！?/br>
    “諾……”她只好應下，聲音低若蚊蠅。

    下床先倒了盞清茶，她湊合地清了清口，又躲去屏風后迅速換了身干凈衣裳，長發(fā)用簪子草草一綰。

    接著便繞過影壁，打開了房門。

    外頭果然已有婢子在候著，見房門打開，便朝她福身：“堂小姐可醒了。西廠……西廠來了兩位公公，說要見您?！?/br>
    溫疏眉一奇，下意識地掃了眼房中：“要見我？”

    “是?！辨咀宇h首道，“家君和幾位公子近來事忙，早早地就出門去了，目下是夫人在應承著?！?/br>
    “我這就過去?！彼f罷就邁出了房門，回身將門闔上，“你們先別進去，待我回來再說?！?/br>
    兩名婢子相視一望，皆有疑色，終是沒多說什么，福身應了下來。

    正廳里，溫錢氏坐在八仙桌邊，看著左右兩側(cè)分坐的兩位大太監(jiān)，后脊一陣陣地發(fā)涼。

    她年紀已不輕了，歷過的風浪不少，與西廠打交道卻是頭一回。

    眼前的這兩位公公……

    倒很客氣，不肯坐上座，還連聲說本無意叨擾、實是有事。

    可便是這樣，也還是嚇人啊。

    是以在溫疏眉走進正廳時，溫錢氏直松了口氣，忙站起身：“阿眉?！?/br>
    孫旭和阿井隨之也立起來，朝她拱了拱手：“溫姑娘?！?/br>
    溫疏眉與他二人也算相熟了，見狀便也不慌，只問：“二位有事？”

    便聽孫旭道：“這一大早的，我們有事要稟，卻聽阿井說督主昨夜出了門就沒再回去。我們遍尋不到，只得來問問姑娘，可知督主去了何處？”

    溫錢氏一聽這話就覺得荒唐——堂堂一個西廠督主，一個大活人，還能這么丟了？

    溫疏眉心念微動，索性大大方方地說了出來：“督主在我房里，兩位公公有事便去吧。”

    “在你房里？！”溫錢氏驟然變了臉色。

    “是?！睖厥杳嫉椭^，“督主他原是……原是有事要來與我說，想著說完便走。結(jié)果我昨晚……和怡兒喝酒，喝得醉了?！?/br>
    她說及此處，聲音虛得低到極致。

    “吐了他一身?！?/br>
    飄出的這五個字更是又快又低，帶著十足的逃避之意。

    “……”孫旭和阿井神情復雜地看著她。

    溫錢氏臉色慘白，也看著她。

    溫疏眉絞著手指：“衣裳臟了，他不好出門。我又沒醒，方才才見他在。阿井，你若方便……幫督主取身干凈衣裳來吧?！?/br>
    阿井如夢初醒，一拍腦門：“我這就去！”

    他說罷便往外走，溫錢氏好歹回過神，開口：“公公留步?！?/br>
    阿井回過頭，溫錢氏緩了緩神色，撐起心力來：“若只需一身干凈衣裳，何苦勞公公辛苦這一趟？我們溫家男丁不少，新制的衣衫也有，為督主尋一套身量合適的便是?！?/br>
    溫錢氏這番話說得客氣到極致。

    她私心里想著，阿眉在謝府里過得好不好固然是看謝督主的心思，但與他手底下這些宦官打好關系，總歸也是有利無害的。

    聽說這些太監(jiān)，個頂個都很會使陰招磋磨人。

    溫錢氏定住心神，和顏悅色地詢問：“敢問督主多高？身量幾何？”

    “她……”溫疏眉怔怔抬手，要比劃個高度，旁邊的阿井垂眸稟話：“我們督主高七尺，肩寬一尺八，腰圍兩尺六。”

    溫錢氏凝神一想，便吩咐婢子：“去針線房看看有沒有給三郎新制的衣裳?！?/br>
    言罷又朝孫旭與阿井堆起笑來：“兩位公公既有要事要稟，不妨就先過去，免得誤了事。”

    她邊說邊又遞了個眼色，示意身邊的小廝為他們引路。

    孫旭與阿井原也無意刁難溫家人，這便跟著那小廝去了。溫錢氏目送他們離開，松了口氣，重重地坐回八仙椅上。

    “伯母?！睖厥杳忌锨皟刹?，扶一扶她的胳膊，“伯母莫怕，督主他……他功夫好，是以進了府來也無人知曉。但您與各位伯父叔父、哥哥們，都無招惹他的事情，不會有什么麻煩，他只是來找我罷了?！?/br>
    “我知道，我知道?！睖劐X氏皺著眉，點了兩下頭。

    阿眉說謝無不是沖著溫家來的，這她信。

    可他們也是顯赫人家，宅院四周皆有人把守。教人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潛了進來，還神不知鬼不覺地待了一夜，多嚇人啊？

    溫錢氏覺得，這位謝大督主可真是個不負盛名的煞鬼。

    待得定下心神，溫錢氏又讓溫疏眉親自去了趟廚房，囑咐廚房好生備早膳。于是溫疏眉再回到房中時，謝無已穿戴妥當了。

    他只穿了溫府送來的里衣，外頭猶是那件繡著蟒紋的銀灰曳撒。坐在桌邊，饒有興味地自顧自沏著茶，修長的手指擺弄著竹青色的瓷盞，乍一看過去，這畫面竟有幾分出塵的味道。

    溫疏眉抬眸瞧瞧屋里，邊上前邊問：“他們走了？”

    “走了啊?！敝x無側(cè)過頭看看他，輕笑，“阿井說你們溫家人見了他倆，活像老鼠見了貓，有那么嚇人嗎？”

    加起來都沒你嚇人。

    溫疏眉心下揶揄，低眉順眼地上前，將他手里的茶器接過來，利索地做完余下的步驟，沏好一盞呈給他。

    他怡然自得地端起茶盞來飲，她一再打量他的神情后，小心地告訴他：“大伯母吩咐廚房備了早膳……但不知合不合你的口?！?/br>
    “無所謂?！敝x無一哂，“隨便吃些?！北阌趾攘丝诓?。

    他這副樣子，看起來心情倒是還好，可他的心情實在是天底下最說不準的事。溫疏眉遲疑了半晌，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督主……”

    “嗯？”

    “你別……別生氣好不好？”她一邊說，一邊羽睫輕輕顫著，“我昨天……我……”

    “這是你家?！彼?，撫在她額頭上，“你又不知我會來?！?/br>
    “是?！彼蓺獾攸c頭。

    謝無凝視著她，眼底的笑意沁了一瞬，又淡下去。

    若她知道他會來，必是不會喝成那個樣子的。

    溫家是能讓她放松的地方，他不是。

    他日后要少嚇唬她。

    他一語不發(fā)地這樣想著，門被叩響，外頭的婢子聲音里顯帶顫音：“謝督主……早膳備好了，請去用膳吧?！?/br>
    “走，吃飯?！敝x無站起身便往外去，溫疏眉忙跟上他，出了房門便揮開了噤若寒蟬的婢子，自行為他引路。

    溫家的早膳原是各房自己用的，今日為著謝無在，不得不一表敬重，才都聚到了正廳里。

    溫疏眉引著他過去，離正廳還有十余丈的時候，就遙遙瞧見了如臨大敵的一大家人。

    所有人都候在廳門口，分列兩側(cè)，為他留出了門。他走過去，兩側(cè)皆頷首見禮，齊整又安靜。

    還怪尷尬的。

    謝無心下揶揄，提步邁進門檻，人群里傳來小女孩的竊竊私語：“姑父好嚇人……”

    謝無也一記眼風掃過，準確得捕捉到了說話的那個。

    溫靜怡說的聲音其實很小，全沒想到會被他聽見，當場僵住，臉色慘白若紙。

    作者有話要說：　　溫靜怡：弱小，可憐，無助。他是不是要兇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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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 司明

    隨在謝無身側(cè)的溫疏眉因他突然回頭而一怔：“怎么了？”

    謝無只盯著溫靜怡，面無波瀾地吐出一個字：“來?！?/br>
    溫靜怡嚇得往母親身后一縮，溫疏眉不明狀況，卻也心弦緊繃出來，不自覺地往溫靜怡那邊邁了半步，手攥住謝無的衣袖：“督主干什么……”

    她這個姿態(tài)，就像山林里的小獸，明明自己脆弱不堪卻還是要護著同伴。

    謝無轉(zhuǎn)過身，幾步踱到溫靜怡的母親跟前，卻只當眼前的婦人不存在，蹲身探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溫靜怡：“你剛才叫我什么。”

    “督……督主……”溫靜怡渾身都打起了顫，聲音嘶啞里染上哽咽，“督主我錯了?！?/br>
    謝無嘖嘴，扭頭問溫疏眉：“你meimei？”

    “……我侄女。”溫疏眉壓制著心下的驚意，“怎么了？”

    “原還是個小輩?！敝x無嗤笑，站起身，便走進了正廳，溫疏眉一步都不敢離地跟著他，他伸手在她腰間一攬，“回頭給孩子買點糖啊。你若錢不夠，我給你留一些?！?/br>
    “夠……夠的?！睖厥杳济φf。轉(zhuǎn)頭掃了眼溫靜怡，她仍縮在母親身后，聽言卻瞧了眼謝無，沉吟了會兒，便開口：“我不是小孩子了，不吃糖?！?/br>
    “怡兒！”溫錢氏一喝，謝無再度扭過頭，含著微笑：“那要吃什么，只管跟你姑姑要?！?/br>
    “都不要，我家里什么也不缺?！睖仂o怡聲音清脆，帶著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膽識，幾步走到謝無跟前，仰起頭直視著他，“姑父待我小姑姑好些，便當是賞了我這做小輩的了?！?/br>
    謝無輕輕地“嗯？”了聲，側(cè)首，目光落在溫疏眉面上：“你告我狀了？”

    “我沒有！”溫疏眉即刻否認，溫靜怡又道：“是，小姑姑說姑父待她是好的。只是她遠在京城，三叔三嬸又都不在，我為她擔心罷了。姑父您多護她一些，別讓旁人欺了她，好不好？”

    這話說得膽子太大，所有人都懸著一顆心，卻又無人敢沖上前去，將她從西廠督主跟前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