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信?!彼÷暋?/br> 他那日所言、今日所講,她都信,只是突然有些無所適從。 謝無自己也揀了塊蜜餞丟進(jìn)口中:“這府里我不要誰也不能不要你。你日后別怕我了,好不好?” 他總喜歡捉弄她,但有時(shí)看她在他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他還怪難受的。 溫疏眉想了一想,遲疑道:“那你不要欺負(fù)我了,好不好?” “不好。”他冷聲。 跟著又說:“但你也可以欺負(fù)我??!” “……”溫疏眉無語地瞪他,他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氣得她愈發(fā)說不出話。 當(dāng)日,溫疏眉胃口尚可。早膳午膳都用了些粥,晚膳還正經(jīng)吃了些飯菜。到了該就寢的時(shí)候,他將她往里抱了抱,就與她一起躺在了床上。她心知自己身上起了不少皰疹,不僅模樣難看,許多地方還一碰就出膿流水,不肯與他挨得太緊。他卻偏要摟著她,口吻悠哉:“躲什么???你難得難看幾天,讓我好生瞧瞧,以后沒機(jī)會了。” “這是什么鬼話!”溫疏眉哭笑不得,轉(zhuǎn)念一想,心情就低落下去,“不會就難看幾天的……” 天花留下的疤都會跟一輩子,所以她根本不敢細(xì)問他自己現(xiàn)下什么樣,更不敢照鏡子,一味地逃避。 謝無扭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若是治不好你,我這西廠督主別當(dāng)了。” 溫疏眉驀然坐起:“你有辦法?” 他拉她躺回來:“暫且還沒有,容我慢慢來。” 她默了一會兒:“那若我只能一直丑著呢?” “不打緊啊?!彼麥啿辉谝狻SX察到她的情緒,又說,“我也可以不拿內(nèi)功抵抗,陪你一起丑?!?/br> “……別!你胡鬧!” 他又道:“那還可以毀容陪你一起丑?!?/br> 說話間他一抬手摸向枕下,她想起他枕下有刀,忙按住他:“丑我一個(gè)就可以了!你……你好看,我看著才高興!” 謝無唇角勾起笑來,目光在她面上凝了半晌:“你再說一遍?” 溫疏眉垂眸:“丑我一個(gè)就可以了?!?/br> “后面那句?!?/br> “……”她抿一抿唇,甕聲甕氣地重復(fù),“你好看,我看著才高興?!?/br> 他低笑出聲,忽而湊近,吻在她額上:“就是說你看著我會高興。” 溫疏眉一噎,咬緊了嘴唇,卻沒有反駁他。 是的,不知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她看見他便會高興。 或許……或許也說不上是“高興”,但很心安。就像是有了主心骨一樣,看到他在那里,她就會覺得安穩(wěn)了許多。 自此又過了十余日,溫疏眉發(fā)燒、心悸一類的病癥終于不再反復(fù),身上也不再見到新的皰疹。西廠的郎中連續(xù)為她瞧了幾日,終是篤定:“溫姑娘痊愈了?!?/br> 她熬過來了,保住了命。 這天恰是個(gè)秋高氣爽的好日子,謝無便帶她去了湖邊。莊子里的湖不似飛花觸水那邊景致精巧,卻多幾分雅趣,金色的葉子飄落下來,覆在湖上,她丟魚食進(jìn)去,便有魚兒從葉間鉆出來覓食。秋風(fēng)靜靜拂過,枝頭響起沙沙聲,聽來安逸祥和。 他伸臂將她攬住,溫疏眉不做多想,靠到他的肩頭。忽有腳步聲傳來,近前爭食的魚兒一哄而散,溫疏眉偏了偏頭,孫旭在謝無側(cè)后邊抱拳:“督主,小五姑娘求見。說是……賬理好了?!?/br> 謝無輕嗤:“醉翁之意不在酒?!闭f著便回頭,遙遙朝蘇蘅兒招手,“來,你們姐妹說說話?!?/br> 蘇蘅兒松氣而笑,就上了前,謝無起身走遠(yuǎn)了幾步,將這片地方留給了她們。 溫疏眉聽說了蘇蘅兒原想闖出去救她的事,待她也坐下來,一把將她擁住。蘇蘅兒笑出聲:“你沒事就好啦!快將哥兒和姐兒接回去吧!梅姐兒近來為了你日日讀經(jīng),字倒認(rèn)識了不少!” 溫疏眉噙著笑,抿一抿唇,壓音探問:“息玫是不是故意的?” 蘇蘅兒下意識地掃了眼不遠(yuǎn)處的謝無:“我覺得是故意的??伤圆粫闭f,我也拿不太準(zhǔn)?!?/br> 溫疏眉又問:“那督主知道么?” “當(dāng)然知道呀?!碧K蘅兒輕扯嘴角,“不然怎么把管賬的事給我了呢?” 溫疏眉這才想起孫旭剛才說的話,微微吸了口涼氣:“那息玫現(xiàn)在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蘇蘅兒邊說邊再度往謝無所在的方向看去,目光一定便是一怔——那地方突然沒人了。 與此同時(shí),溫疏眉從身后被人一拍腦袋:“你直接問我不好么?” “……”溫疏眉揉著頭揚(yáng)起臉,美眸輕眨,“那督主告訴我。” 謝無一脧孫旭:“去,帶息玫來?!?/br> 孫旭應(yīng)聲而去,等了約莫半刻,與息玫一起折回了湖邊。他手里還多了個(gè)檀木托盤,托盤里是一堆瓷瓶瓷罐。岸邊恰有張石桌,孫旭便將托盤擱到了桌上。 謝無走過去,并不在石凳上落座,低著眼簾,翻過一只空的瓷罐:“自己說吧?!?/br> “我……”息玫消瘦了不少,臉色也有些白,“那日阿眉突然高燒,昏迷不醒,亦有驚厥之狀,與天花之癥很像。我們一行那么多人,還有兩個(gè)孩子,我……我不敢冒險(xiǎn),只得將她送到醫(yī)館去?!?/br> “后來……后來聽說她原本不是天花,去了醫(yī)館反倒染上了,我也后悔??扇舳街饔X得我是有意而為,便是誤會我了?!?/br> 息玫說著,眼眸抬起來:“倘使再讓我選一次,我也只能這般。督主把后宅交給我,我不能將幾十口人的命都賭上?!?/br> 她口吻堅(jiān)定,正直至極。溫疏眉下意識地去看謝無的神色,謝無面無波瀾,只揀出一個(gè)瓷瓶,將里面的暗紅色的汁液倒進(jìn)了先前的罐子中。 “繼續(xù)?!彼f。 息玫滯了一滯,頭皮莫名地發(fā)麻:“那日……那日實(shí)在事出突然,阿眉不知怎的,好端端的突然發(fā)起燒來,同行眾人皆可作證。我……情急之下,許是思量欠妥,但無愧于心?!?/br> 謝無仍是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再拿了個(gè)瓶子,將里頭藏青色的汁液倒進(jìn)瓷罐。 “繼續(xù)。” “……這樣的事,督主怎能怪我!”息玫有些慌了,“一切都來得那樣急,我便是有意害她,又如何料得到她會好巧不巧地突然發(fā)起燒來?況且我跟在督主身邊這么多年,又不是頭一次見到督主身邊添人,我何必如此?” 這番話直說得溫疏眉都有些動搖了。 謝無這回一并挑揀出兩個(gè)瓶子,一瓶傾出五色的汁液,另一瓶則是灰色的粉末。 他再度說:“繼續(xù)?!?/br> “我……”息玫狠咬嘴唇,“無話說了。” “好。”他手里悠悠地晃著那瓷罐,淡然抬起眼來,“我只問你一句?!?/br> 息玫屏息:“督主請說?!?/br> “行宮十二里外的梧桐客棧慣是江湖人士才愛去的地方,旁人避之不及。七月二十日夜,你冒著沾染疫病的風(fēng)險(xiǎn)趁夜去過一次,從一個(gè)叫吳阿才的怪醫(yī)手里買了些東西,你買了什么?” 話沒說完,息玫便身子一軟,跌跪下去。 第40章 發(fā)落 輕笑劃過薄唇, 謝無的眼皮略微抬了那么一下:“認(rèn)了?” “我……”息玫自不想認(rèn),可聽謝無方才所言,顯然已查得清楚, 說不準(zhǔn)連那怪醫(yī)都已落在了西廠手里, 非她想不認(rèn)就能不認(rèn)的。 沉默之間, 謝無閑閑地又挑出一味藥粉, 傾倒入瓷罐之中。繼而那蒼白的手再度慢悠悠地晃了起來,一下、兩下,不疾不徐。 息玫怔怔地跪坐在那里, 溫疏眉與蘇蘅兒坐在與她相隔幾尺的湖邊, 神情復(fù)雜地看著她。 在天花一事之前, 她們即便說不上推心置腹的朋友, 也還算投緣。溫疏眉早知息玫不似蘇蘅兒那般簡單直爽, 卻覺她起碼是個(gè)拎得清的人, 謝無交給她的事她都料理得很好, 從來也不徒惹是非。 是以就算自己猝不及防地被送去醫(yī)館, 沾染天花險(xiǎn)些送了性命, 她也不太拿得準(zhǔn)息玫究竟是否有意為之, 蘇蘅兒亦沒有十足的把握。 現(xiàn)下乍聽謝無將話說得這樣清楚明白, 溫疏眉不免心驚。她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息玫, 息玫倒未看她,滯了半晌,趔趔趄趄地站起身來:“督主……” 息玫的嗓音有些嘶啞,帶著三分牽強(qiáng)的笑意,彌漫開嘲弄:“督主, 我跟了您六年。明娟……明娟也有五年多了。” 她止不住地戰(zhàn)栗著,身形不穩(wěn)地朝謝無走去:“督主一再往府里添人, 我們并無不愿,都是苦命人,都想多個(gè)伴兒?!?/br> “可……可我們只是不明白……”她忽而忿忿回頭望向溫疏眉,眸中恨意迸發(fā),“溫氏究竟有什么好,值得督主待她這樣上心!” 溫疏眉淺怔,避開了她的視線。 “她才剛進(jìn)府,督主便叫她小眉?!毕⒚祮⌒?,“督主想沒想過,我名中也有一個(gè)玫字?” “督主帶她去逛集、帶她去宮中參宴……督主可還記得,與您外出應(yīng)酬,從前是十五的差事!” “督主……督主從前從不這樣的?!毕⒚祻?fù)又上前幾步,與謝無之間已只隔了一方石案,“可是督主,我們比不得那些世家貴女,也比不得溫氏在千里之外還有爹娘,沒了督主我們就什么都沒了!您一味地這樣寵著她慣著她,我們?nèi)绾文馨残?!來日若是她……若是她真成了?dāng)家主母,又焉知她不會視我們?nèi)缪壑嗅攔ou中刺?督主身在朝堂見過那么多陰謀陽謀,卻不懂這一丁點(diǎn)道理嗎?” 說到末處,她激憤難抑,口吻中便有了幾許質(zhì)問的味道。溫疏眉心下唏噓,感嘆身在后宅,最怕的就是這樣的心思。 人被禁錮在一方后宅的時(shí)候,能做的事太少,最易胡思亂想。胡思亂想的下一步就是疑神疑鬼、草木皆兵。 她能體會息玫的恐懼。在她到謝府之前,府中原是“各司其職”的,謝無對她的偏袒逐漸打破了這固有的規(guī)矩。息玫原是后宅掌權(quán)的那一個(gè),但凡多心一些,就不免要擔(dān)心她漸漸將府中權(quán)力收攏,將余下的二十余人逼得無處可去。 可她哪有心思想那些呢?人生路漫漫,她才活了十余年便已經(jīng)受過這樣多的波折,日后會活成什么樣她都無可設(shè)想,家宅里的這點(diǎn)權(quán)勢爭來又有什么意思? 溫疏眉一時(shí)不知該與息玫說些什么,便知看向謝無。她心下胡猜著,猜他會不會將那些陳年舊事說給息玫聽,又猜他會不想息事寧人,盼著她與息玫握手言和——她想若他愿意那樣,她照辦便是。 卻見謝無將手里的瓷罐往前一遞:“喝了?!?/br> 息玫面色驟白,戰(zhàn)栗著搖頭:“督主……” 謝無并不多言,只脧一眼不遠(yuǎn)處的孫旭,孫旭幾步上前,一手反扭住息玫的胳膊,一手接過謝無手里的瓷罐。 旁邊還有兩個(gè)小宦官也上了前來,按住息玫,就要將瓷罐中的藥灌下去。 “督主!”息玫吃痛,仍在死命掙扎,“督主!我不服……府里誰都好,溫氏、溫氏她憑什么……” 謝無不再理她,踱到溫疏眉身邊,跟她說:“該回去用膳了?!?/br> “好……”溫疏眉與蘇蘅兒一并起身,謝無大步流星地先往回走去。溫疏眉盡力地不去看息玫,余光仍能瞥見孫旭手中的瓷罐已幾度送到她嘴邊,多多少少灌下去一些。息玫被嗆得咳嗽,終是失了爭辯地心,只絕望地喊道:“督主……告訴我這是什么!讓我死個(gè)明白!” 謝無腳下這才頓了一下,微微偏頭,勾著笑吐出三個(gè)字來:“化尸水?!?/br> 說罷,就又繼續(xù)向前走去。 化尸水?! 溫疏眉愕然,顧不得息玫的慘叫,急急得去追謝無:“督主!” 他腳下不停,她小跑地在他旁邊跟著:“督主,化尸水……化尸水喝了會死人吧?” 謝無一瞥她:“不然呢?” 溫疏眉打了個(gè)寒噤。 她聽說過關(guān)乎化尸水的傳說,有人說是西廠秘藥,也有人說是從江湖上流傳過來的??傊@東西灑在尸體上,不出兩刻就會骨rou盡溶,只余一灘血水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