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jié)
“我做的一切事情,都不為別人,只為自己?!彼f著,手指在她鼻尖上一刮,“留下來照顧你,是我愿意,我覺得這樣自己心里才舒坦,沒有什么你拖累我?!?/br> 她沉默良久,吐了五個字:“才不是那樣……” “那是哪樣???”他只笑,露出些許嘲諷,搖起頭來,“你們這些世家貴女啊,就是心思太重,讀書讀得迂腐了,時時要想著對不對得起別人。我要是你就不想這些,自己這條命是最要緊的,別的事都由他去?!?/br> 他的歪理總是這樣多的,溫疏眉自知說不過他,只好不跟他爭。謝無在幾日后回了行宮山下的別苑去,臨行前將管家的大權(quán)交給了溫疏眉,只是掌仍由蘇蘅兒去管,免得溫疏眉大病初愈花得心力太多。 天氣一轉(zhuǎn)入了深秋,在秋冬交替的節(jié)骨眼上,皇帝真的扛不住眾臣的一再請命,下旨重新設(shè)立的東廠。 如溫疏眉所料,東廠果真新官上任三把火。徹查刑獄要案、捉拿舉止失當(dāng)?shù)墓賳T、追擊藍(lán)砂教,一時間鬧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本就懼于天花的百姓們因東廠的威懾變得更不敢出門,整個京城都顯得愈發(fā)愁云慘霧。好在一時之間,東廠倒沒找西廠的麻煩,兩方呈井水不犯河水之勢,也算和平。 是夜,東廠督主孫源回了府。 他原就是宮中有權(quán)勢的宦官,如今擔(dān)了東廠督主一職,愈加春風(fēng)得意,府中美妾添了好幾個。他剛進(jìn)屋,就有美人迎了上來,笑容滿面地為他褪去沾滿寒氣的大氅,奉上熱茶,細(xì)語輕聲地問他餓不餓。 孫源美人在懷,舒服得很。然剛用了半盞茶,忽有人裹挾著冷風(fēng)進(jìn)了屋來,匆匆一拜:“督主!” 孫源不滿,皺起眉頭,看清眼前是誰,顏色又緩和了幾分:“說。” 底下的人道:“那個黃參,招了?!?/br> 孫源不禁屏息,揮手讓美人兒退了出去,轉(zhuǎn)身落座到書案前,問他:“怎么說?” “約莫半月前,他們的教主就已在咱們的追擊中跌下山崖,丟了性命。他們當(dāng)時有人追下去收斂了尸體,就地葬了,屬下已依他所言著人去查?!?/br> 孫源驟然松氣。 若此言是真,藍(lán)砂教便已誅滅。這是西廠纏斗幾年都未能辦成的事,陛下必會重賞東廠。 孫源又問:“那孩子呢?” 傳言說藍(lán)砂教手里有個孩子,是睿德太子的遺孤。 是真是假都不打緊。只消人心所向,那孩子就必須死。 “也死了?!钡紫碌娜斯蚍酶Ь戳诵?,“當(dāng)時那教主親自抱著孩子,孩子便與他一同墜入了山崖。才五六歲,活不下來的?!?/br> “好的很?!睂O源吁著氣,緩緩點頭,“好的很。你們不要大意,驗明身份、細(xì)細(xì)查清,確認(rèn)無誤了再來稟我,我稟奏陛下?!?/br> “諾。”手下抱拳,“但還有一事……”他忽而顯得猶豫,孫源的目光在他面上一定:“說?!?/br> “就是……小的們近來審問藍(lán)砂教,細(xì)枝末節(jié)的事情審出來不少。原也不曾上心,現(xiàn)如今放在一起看卻覺得有些怪異……” 孫源聽得愈發(fā)不耐:“有話直說,繞什么彎子?” “是?!笔窒旅η辶饲迳ぷ樱靶〉挠X得奇怪,這藍(lán)砂教確是勢大,可西廠那邊人手也并不少。怎的謝督主追查這許久都未能將他們掃清,督主您一上任就蕩平了呢?” 孫源再自負(fù),也知這話并非只為夸他,眼睛一轉(zhuǎn):“你什么意思?” 手下低頭:“從藍(lán)砂教數(shù)位教眾的口供來看……他們先后數(shù)次死里逃生,常在以為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逃過一劫,西廠好像總是……總是……” “手下留情?”孫源目光微凜。 手下不敢承這話,屏息換了個更不得罪人的說法:“總是適可而止。” 孫源坐不住了,站起身踱起了步子。 如若此言不虛,謝無便不對勁,他卻不明白謝無為何會這般不對勁。 謝無憑著從龍之功才有了今時今日的地位,陛下視他如左膀右臂。平日里如流水般的賞賜不說,就說將那開國時攝政王的王府賜給他,便是無人可比的殊榮。 如此風(fēng)光無限,謝無會對陛下不忠? 孫源足足在房里踱了四五個來回還是拿不定主意,終是定了腳,吩咐手下:“你們一并去詳細(xì)查來,再做決斷。小心一些,莫要驚擾西廠,我們招惹不起他?!?/br> “諾?!笔窒乱粦?yīng),就此告了退。 孫源負(fù)手而立,凝神又思量了半晌。 他眼下最想知道的是倘使這權(quán)勢滔天的謝無真有異心,陛下會如何決斷。 第42章 兩命 天花的陰霾在冬時終于散去, 京城解了禁,御駕也得以回宮。謝府上下亦回到京中去,謝小梅和謝小羅歡呼雀躍地滿院子跑, 謝小羅發(fā)現(xiàn)湖面結(jié)了冰還要拉著meimei去滑冰, 被阿井好說歹說地攔了下來。 “小公子, 您可省省吧, 這才多冷?湖面還沒凍結(jié)實呢。”溫疏眉與蘇蘅兒在房中吃著熱茶,眼看著阿井一手一個將兩個孩子都拎進(jìn)來,皆繃不住地笑。 謝小羅被擾了興致, 滿面不忿, 謝小梅依舊乖巧, 坐到溫疏眉身邊, 也端起熱茶來飲。 溫疏眉算了算時辰, 問阿井:“咱們一早回來的時候, 督主說進(jìn)宮復(fù)個命就回來。這都快晌午了, 還沒回么?” 阿井躬身:“好像是宮里臨時出了什么事, 督主還忙著。您先用膳便是, 督主一忙起來, 總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才能忙完的。” 溫疏眉點點頭, 就著人傳了膳。這些日子她都過得自在, 早先謝無回了行宮那邊,她白日里就同蘇蘅兒一道理一理莊子上的大小事務(wù),若謝無得了空回來看她,她就陪他待著。他會的東西很多,琴棋書畫皆能消解常日的無聊。她有時在晌午明亮的陽光下望著他, 會在恍惚間覺得夫妻和睦大抵如是,待回過神來, 又訥訥不知自己為何去想這些。 宮中,陰云彌漫。 天花雖然終了,有孕的云妃卻在回宮的路上得了急病,短短幾個時辰就不明不白地歿了。 一尸兩命, 這是今上登基四載以來,沒的第十一個孩子。 這十一個孩子中,只有皇長子是生下來才夭折的,余下的都是胎死腹中,無一幸免。 因此,皇帝現(xiàn)下尚無子息,連公主也沒有。 眼下棺槨已入了宮,云妃停靈在從前的寢殿里。寢殿中一片宮人們的哭聲,處處都是白色。天子所住的建極殿里,皇帝的神情也前所未有地陰沉。他坐在御案前支著額頭,就像被抽盡了渾身的力氣。 御前宮人們都死死低著頭,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響。謝無在幾步外的香爐邊,沉默靜立。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終于啟唇:“謝無,你說……” 謝無看過去,皇帝正抬起臉來,面色蒼白之至:“你說……是不是真的有天譴?” 他這般說著,眼中一片空洞。 在他接連失去三個孩子的時候,朝中就已有傳言說此乃天譴。當(dāng)時他自不肯信,覺得那些人妖言惑眾,便斬殺了數(shù)人,又用酷刑讓余下的人也閉了嘴。 但現(xiàn)下,先后十一個。其中大半甚至一直胎像極好,卻就那么不明不白地去了,往往還會將母親一起帶走,一尸兩命。 皇帝安慰過自己,跟自己說婦人生產(chǎn)本就不易,喪了命也不足為奇。但諸如這般的事情越出越多,他再想自欺欺人也明白,本朝從無哪個皇帝如他這般“倒霉”。 鬼使神差之間,他就慢慢地信了。他懷疑起來,懷疑是不是真的有天譴,于是老天記了他殺兄弒父的債,一筆筆還在他的孩子身上。 謝無凝視著香爐飄散出來的煙霧,半晌不言?;实鄣臍庀⒁驗樗某聊兊糜l(fā)急促、不安,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嚨,隨時都會窒息。 謝無終于開了口:“神鬼之事,臣不敢妄言?!?/br> 他邊說邊迎向皇帝的眼睛,欣賞著皇帝眼底的那份恐懼。 “但若陛下想求個穩(wěn)妥,試上一試,做些事討神鬼歡心,倒也不太麻煩?!彼值馈?/br> 皇帝精神一震,好似突然得了一道救命符,當(dāng)即有了氣力,撐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他面前,攥住他的肩頭問:“你有辦法?說來聽聽!” 謝無雷打不動地立在那里,思索著說:“傳高僧大作法事,超度云妃、還有先前那些故去的嬪妃,和她們的孩子?!?/br> “朕自會!”皇帝不假思索地答應(yīng)下來,滯了一瞬,卻皺眉,“她們哪個離世時朕沒有好生超度……不行,謝無,這怕是不頂用?!?/br> 謝無面露了然,復(fù)又沉思片刻:“為先帝與睿德太子大辦祭典,求得寬宥?!?/br> 皇帝驟顯怒意:“去年才剛辦過!” 當(dāng)時他便是不肯的,只是朝中議論太多,他不得不做個樣子??赡谴渭赖潆m勞師動眾,花費頗多,卻也并未能堵住天下人的嘴。只讓許多讀書人有了新的調(diào)侃他的說辭,讓他覺得吃力不討好。 謝無眉心微蹙,提了第三個主意:“再不然,就是下詔罪己,大赦天下?!?/br> 皇帝一滯。 “自古若有天災(zāi),為帝王者就都會下詔罪己。給天下萬民看,也給漫天神佛看。至于大赦天下……”謝無語中一頓,“陛下誅殺的那些人,都不免還有親朋好友在世。有些尚在語中,有些發(fā)配苦寒之地。他們過得不好,離世者心懷牽掛,自是陰魂不散;若他們過得好了,許多鬼怪邪魔,大約便會釋然一些?!?/br> 他聲線平靜,沒有半分感情。就好像在慢條斯理地念一本《百家姓》之類枯燥的書,無需任何情緒灌注。 “下詔罪己……大赦天下……”皇帝怔忪地退開半步,重復(fù)著這八個字。 謝無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復(fù)又言道:“況且,便是拋開這些神鬼之事不提,臣看陛下也已著惱于讀書人許久了。但堵不如疏,這些讀書人都蠢得很,最易感動于那些瞧著漂亮的善事。陛下若行大赦天下這樣的善舉,許多讀書人大概都會感懷陛下恩德?!?/br> 他這番話,說進(jìn)了皇帝心坎里去。 是,他已著惱于那些略識幾個字就敢提筆亂寫的讀書人許久,他也認(rèn)為那些讀書人蠢得很。 若做些明面上的工夫就既能取悅神鬼、還能讓那些讀書人閉上嘴,他何樂而不為? “這主意好……”皇帝年輕但憔悴的臉上露出欣喜來,強緩一口氣,他努力定住幾分情緒,“這主意好,容朕想一想,容朕好好想一想……” 謝無仍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薄唇緊抿出一條線,微微頷首:“云妃之事,陛下節(jié)哀順變。臣先行告退?!?/br> 后宮之中,皇后去憑吊了云妃一番,便回到鳳儀宮歇下。不多時,宮人來稟:“蕊夫人求見。” 皇后倚在茶榻上,抬了抬眼皮:“請進(jìn)來吧?!?/br> 一眨眼的工夫,蕊夫人進(jìn)宮也有半年了,侍君很用心,把皇帝迷得五迷三道,她便早已寵冠六宮,故去的云妃已失色多時。 蕊夫人走進(jìn)寢殿見禮,皇后只懨懨地看著她,眼中依稀有幾許厭惡。待得宮人們退出去,那份厭惡才消散,皇后笑一聲,朝她招手:“坐吧?!?/br> 蕊夫人也笑笑,坐去榻桌的另一邊,從袖中取出一個小瓷瓶,伸手遞給她:“喏。” 皇后接過,閑閑地在手里把玩著:“謝督主借著你的手給我送藥倒簡單了不少,我從前都沒想到還有這種好處?!?/br> 蕊夫人嗤地笑了聲:“瞧你說的,謝督主在宮里手眼通天,哪里就少我一個送藥的呢?” 皇后不予置評,沉默了須臾:“云妃這事……” 她頓聲,安靜兩息:“你說謝督主到底在想什么?” “不知道。”蕊夫人聳肩,“我也不想那么多。誰能讓我好好活著,我就聽誰的。他,既能讓我好好活著,又能讓咱們九五之尊不痛快,我自是要死心塌地地幫他。” 皇后看看她:“沒留下什么把柄吧?” “西廠的秘藥,能留下什么把柄?”蕊夫人輕松地?fù)u搖頭,目光一轉(zhuǎn)落在皇后面上,便注意到了她側(cè)頰的新傷,“倒是你……我知道你咽不下這口氣,可日子都這么久了,你何苦一直與陛下強爭?不如忍一忍,只當(dāng)是待自己好些?!?/br> 皇后低下頭,沒說話。 “你看看我,當(dāng)初鬧成那個樣子,險些牽累得夫家都沒命,如今肯服個軟,總歸也還過得尚可;你再看看溫家小姐,委身在謝督主身邊,那不也挺逍遙自在的?” 皇后聽到后一句,忽地笑了。 蕊夫人若拿自己的處境勸她,尚還有三分說服力,能讓她覺得識時務(wù)者為俊杰。 可拿溫家姑娘來作例,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蕊夫人能有如今的日子,是因為能委曲求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