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物換星移,納粹帝國雖然戰(zhàn)敗了,有些人仍然是吾輩無名小卒仰望的星星,依舊高高在上??! 走進(jìn)賓館,順著電梯一路向上,心情不免忐忑。上次宿醉,和弗里茨來這開過房,15樓以上的房間一個晚上最低6000歐。 一邊感嘆著窮富差異,一邊尋找著房間號碼。她深吸口氣,然后鼓起勇氣敲了敲門,敲開一個不屬于她的陌生世界。 來開門的是一個穿著正裝的中年男子,睜著一雙睿智的藍(lán)眼睛,看起來就很精明能干。 看見林微微,他略顯古板的臉上立即露出一個笑容,主動伸出手自我介紹,“你好,林小姐,我是盧卡斯.班德,很高興見到你?!?/br> “你,你好。”伸手和他握了握,第一次和這類人打交道,林微微帶著怯意,眼底閃過一絲不知所措。 班德退后一步,向她完全敞開房門,道,“林小姐,請進(jìn)?!?/br> 這個房間比她上次訂的更大更寬敞,不像賓館,倒像是酒店式公寓,還附帶了一個小型的會客室。 林微微踏進(jìn)去后,一抬頭,就看見了坐在沙發(fā)上的人,不由當(dāng)場怔忡在原地。 那人交疊著雙手,手下?lián)沃桓鶚迥竟照?。他帶著一副老式的眼鏡,發(fā)白的頭發(fā)梳理整齊,一臉威嚴(yán)。 不錯,這人正是魯?shù)婪?馮.里賓特洛普。 沒想到,他,竟然親自來了! ☆、第四十章 前塵往事(下) 看見她走進(jìn)來,怯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魯?shù)婪虿挥勺灾鞯卣玖似饋?,握著拐杖的手微微顫抖?/br> 最后一次見到她,是在1951年,六十年前。那時,她帶著和弗雷德的女兒,在萊茵河上坐船。他在公司員工的陪同下去萊茵地帶開會,順便尋找合作伙伴,在河邊的露天廣場正喝著酒,然后一仰頭,突然就看見了抱著孩子的她。 直到現(xiàn)在,他還記得那時的情景,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閃過驚訝,充滿了感情。她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游船的夾板上,深深地凝望著他,嘴角稍稍一彎,露出了個動人的笑容。 那時,他的心一動,丟下了同事,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始終相差那么一點,船開走了。他眼睜睜地望著她的人影消失在自己的眼前,無能為力…… 如今,她還是記憶中的那個模樣,可對他而言,人雖在,卻是前緣盡勾銷啊! 林微微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是覺得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很是沉重。她潤了潤嗓子,打破沉靜,道,“您好,里賓先生?!?/br> 她的聲音拉回了他飛絮的思緒,他點了點頭,指了□前的沙發(fā),道,“請坐。” 班德關(guān)上門后,也走了過來。他取出插在上衣口袋里的montblanc鋼筆,打開記事本,語氣溫和地道,“林小姐,里賓先生已經(jīng)和我說過個大概。但作為當(dāng)事人,我還是想請您再親口敘述一遍?!?/br> 那天的事情其實很簡單,又不是什么刑事案件,反反復(fù)復(fù)也就是那幾句話,但班德還是態(tài)度認(rèn)真地聆聽,不愧是一流的大律師。 三人交談了一會兒,班德看了眼手表,見時間差不多了,便合上本子站起來,道,“我現(xiàn)在去警局調(diào)檔,進(jìn)一步事宜等我回來再具體商議?!?/br> 魯?shù)婪螯c點頭,伸出左手做了個請便的動作。 班德走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一老一少倆人,和這么牛掰的一個人共處一室,不免覺得亞歷山大。林微微目不斜視地坐著,手腳都不知道放哪,萬分拘束。 魯?shù)婪蚩闯鏊撵?,有心想緩和一下氣氛,便提議道,“我們?nèi)タХ葟d喝點什么?!?/br> 公共場合人多,不會那么緊張,林微微忙應(yīng)聲說好。 魯?shù)婪驌沃照日玖似饋?,兩人一前一后走到門外。從褲帶里掏出門卡時,不小心將手絹掉到了地上,魯?shù)婪驈澭臁.吘股狭四昙o(jì),看上去再怎么硬朗,也難免會腿腳不麻利。 見狀,林微微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利索地替他撿起了手絹。遞還給他的時候,她的手指觸碰到了他的手臂,溫?zé)岬捏w溫透過他的肌膚,讓他渾身一顫。 前塵往事幾乎同一時間涌上選心頭,曾經(jīng)歡笑與悲哀,幸福與痛苦,真的就這樣一筆勾銷了? 但那也僅僅只是一瞬間的遲疑,以為自己會情不自禁地說一些不找邊際的話,可他最終拍了拍她的手,淡淡地道了聲謝,沒有任何不恰當(dāng)?shù)难孕小?/br> 五樓的咖啡廳布置地非常優(yōu)雅,大篇幅的落地窗,望出去便是柏林市中心。每一個小圓桌上都鋪著潔凈的白綢,擺放著適合季節(jié)的花束,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大廳中央擺放著一架三角鋼琴,一個穿著正裝的鋼琴師坐在琴凳上,輕雅的樂聲不停地從他指尖流暢出來。正趕上下午茶時間,有不少賓客,人們穿著得當(dāng),輕聲地交談著。 在靠窗的位置落座后沒多久,服務(wù)生便帶著菜單走過來,笑容可掬地招呼。 “想喝什么?”魯?shù)婪蛱ь^望向她。 “拿鐵吧?!绷治⑽㈥P(guān)起菜單,道。 魯?shù)婪蚪o自己點了杯清卡,見服務(wù)生轉(zhuǎn)身要走,便出聲叫住他。魯?shù)婪騽恿藙邮种?,示意他靠近點,在他耳邊低聲吩咐了幾句話。 那服務(wù)生恭敬地點頭,確認(rèn)這位老先生沒有其他要求了,這才轉(zhuǎn)身離去。 不一會兒,咖啡就被送了上來。 年紀(jì)大了,漸漸地不再愛吃甜食,味覺退化,清卡苦澀的味道也不再像以前那樣難以容忍。 金色的陽光透了進(jìn)來,傾灑在他們的小圓桌上,他轉(zhuǎn)頭望向外面的天空。玻璃窗上映照出自己蒼老的倒影,時間不饒人,眨眼便是一輩子。 真的是老了,所以才會不停回憶往事,那些被關(guān)在黑匣子里的記憶,不停地洶涌而出,變得無比的清晰。 當(dāng)初,他還只有20來歲的時候,有一次從部隊回家探親,他什么地方也沒去,只是守在她工作的小飯店里。他就像現(xiàn)在這樣坐著,一杯杯地喝咖啡,看著她辛勤忙碌的身影,一坐就是一下午。那時以為,不管誰驚艷了她的時光,他都是溫柔她歲月的人。可是結(jié)果…… 這些只是魯?shù)婪蛞粋€人的記憶,林微微沒經(jīng)歷過,無法想象。見老先生沉默著,她也不敢出聲打擾他的思緒。用勺子挑起咖啡上面的焦糖和奶油,正想往嘴里送,這時大廳里的鋼琴曲音調(diào)驟然一變,耳邊傳來了一個相當(dāng)熟悉的曲調(diào)。 她一怔,居然是歌劇魅影! 這鋼琴師彈得很好,跳躍的節(jié)奏,連綿的音符,一下子吸引住了聽眾的耳朵。林微微屏息聆聽,一直到曲畢,才回神。 抬頭,發(fā)現(xiàn)老先生瞧著自己,她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頭皮,忙解釋道,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曲子?!睕]有之一。 “我也喜歡?!?/br> “您也喜歡音樂嗎?” “年輕的時候,我學(xué)過鋼琴?!?/br> 啊,她吃了一驚,在網(wǎng)上看過他年輕時的軍裝照,那剛毅堅韌的樣子,讓她還以為他只會行軍打仗呢。 “其實我也學(xué)過,我mama是音樂老師,不過,我沒有天分,所以就半途而廢了。” 她的話再度帶動了魯?shù)婪虻乃季w,他想起以前她曾悄悄地站在門口,偷聽和他和瑪麗公主四手聯(lián)奏的情景,往事如煙,飄渺得叫人抓不住?。?/br> 不說話的時候,氣氛有些嚴(yán)肅,于是林微微沒話找話,道,“我沒想到您會親自來柏林。” 魯?shù)婪虻?,“這里有很多珍貴的回憶,年紀(jì)大了,也許這是最后一次來這里?!?/br> 這話說得有些傷感,林微微忙道,“您身體這么健康,一定會長命百歲的?!?/br> 聽她拍馬屁,他不禁失笑。 見他笑,她也咧開嘴,露出個笑容。 “微微,你……和我說說你的近況吧。”魯?shù)婪蛉滩蛔〉?。在那年代,得知她是從后世穿越來的人,他曾一度很好奇,穿越前的她是什么樣子的,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受到什么樣的教育。沒想到,上帝開了個小玩笑,竟讓他在有生之年親眼見到了,心里難免百感交集。 “我啊?”她想了想,道,“還在念書,是洪堡大學(xué)的學(xué)生?!?/br> “還是學(xué)歷史嗎?”他問。 聞言,林微微眼底閃過驚訝,“您怎么知道的?” 不小心說漏嘴了,于是,魯?shù)婪蜓陲椥缘囟似鹂Х群攘丝冢?,“是弗里茨說的?!?/br> 見他把話題引到弗里茨身上,林微微便順風(fēng)推舟地問,“您是怎么認(rèn)識弗里茨的?他不是失憶了嗎?為什么還會記得您?而且還只認(rèn)識您?” 呃,這該怎么回答呢?魯?shù)婪蛩紤]了下,道,“是戰(zhàn)友……曾經(jīng)戰(zhàn)友的孩子。” “原來如此?!彼腥淮笪?,但轉(zhuǎn)念又覺得奇怪,追問,“那他怎么會沒有身份?” “因為……”不想直接回答,他話鋒一轉(zhuǎn),道,“這說來話長。不提他,還是說說你的學(xué)業(yè)。” 林微微不解,為什么這老先生對自己的事那么感興趣,但這念頭也只是飛快地掠過心頭。 “我還有一學(xué)期畢業(yè),我們這學(xué)期的課題是研究第三帝國呢?!闭f到這個,她小心翼翼地問,“聽說您的父親是帝國的外交部長?!?/br> “是的。” 她眼睛一亮,因為專業(yè)的緣故,對此特別感興趣,便問,“能不能聊聊這個話題?” “可以?!泵鎸λ?,有什么不可以的呢?魯?shù)婪蛲nD了下,道,“我有很多舊時的照片,下次你來威斯巴登,可以給你看。” “好啊,好啊,”她用力點頭,道,“其實,我有看過您年輕時的照片,很神氣?!笔聦嵣希胝f,很帥氣。 聞言,他微微一笑,道,“是啊,青春年華,總有很多值得懷念的人和事?!?/br> 林微微有些好奇,見他這么和藹,便將心中的疑問一下子問了出來,“作為一個曾經(jīng)的帝國軍人,您是怎么看待現(xiàn)代德國的?這里有那么多的移民和外來人口,和當(dāng)初走的路線完全不同,您能接受嗎?還是會覺得不舒服?如果您孫子找了個亞洲人,您會憤怒或者失望嗎?” 一連串的問題從她嘴里脫口而出,魯?shù)婪虻ǖ胤畔驴Х缺?,緩緩道來,“帝國剛?zhàn)敗的時候,很難接受這個事實,尤其是父親在紐倫堡審訊中被判絞刑,而我自己也坐了三年的牢。在那個年代,社會的走向如此,我們從小接受納粹帝國的洗腦,雖然父親是高官,可我也只是一個隨波逐流的普通人。作為一個深愛自己祖國的人,再沒什么比為它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更重要的了。后來,45年德國敗了,納粹被推翻,我們曾信以為賴的信仰和世界觀也隨之被顛覆。全國上下實行去納粹化(entnazifizierung),教育和政治體制全部改革了重來,每個人都急著和納粹撇清關(guān)系。帝國曾經(jīng)的輝煌,也隨著那一堆堆的廢墟,埋入黃土??粗聡徊讲桨l(fā)展至今,打開國門,面對世界,不用武力卻依然是公認(rèn)的列強(qiáng)。我只能說,我很驕傲、很自豪成為一個德國人,即便這個國家曾有一段黑暗的歷史。正是這段歷史,讓人們看清了人性的黑暗,推動了思想的發(fā)展,讓德國的將來不會再重蹈覆轍。至于,你說的外來移民,只要他們安分守己地待在這個國家,我不會排斥他們,畢竟現(xiàn)代推崇是全球化。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如果沒有土耳其、沒有希臘、沒有羅馬尼亞,也許我們國家的物價會更貴,工程建造的速度會更慢?!?/br> 納粹是個敏感話題,因為恥辱、因為羞愧,更因為受著良心的譴責(zé),所以很多經(jīng)歷過的老人選擇逃避,即便面對自己的子女都閉口不談。很難得,魯?shù)婪騾s愿意敞開心扉,和她說這些肺腑之言。 林微微細(xì)細(xì)地品位著他的話,不由感嘆,也許這就是文化差異吧。1970年,聯(lián)邦德國的總理勃蘭特在波蘭的紀(jì)念碑前,向死難的猶太人下跪謝罪,為曾經(jīng)的納粹德國認(rèn)罪贖罪,或許從那一刻起,這個國家就被全世界重新認(rèn)識并接受了。 這個話題有些沉重,兩人一時無語,各想各的心事。安靜了一會兒,魯?shù)婪虻穆曇繇懫?,率先打破了沉默?/br> “我倒是一直想去中國看看……那也算是我心中的一個夢?!?/br> 聽他這么說,她有些驚訝,問,“中國?為什么呀?” “因為我曾認(rèn)識一個優(yōu)秀的中國女孩?!?/br> “咦,那個年代也有華人嗎?”真是不可思議。 “有,”他笑了起來,一雙藍(lán)眼睛中折射出了曾經(jīng)年少時的光華,“不過她是那個時代的奇跡?!?/br> 這一笑,緩解了氣氛,她也跟著笑,“看樣子,您喜歡過她?” 不過是隨口開了個玩笑,沒想到魯?shù)婪騾s用了更強(qiáng)烈的語氣糾正,“是的,我曾愛過她!” 聊了一下午的帝國,時間在指尖流逝,林微微去洗手間的時候,魯?shù)婪蚪拥桨嗟侣蓭煹碾娫挕?/br> “弗里茨想見您,里賓先生?!?/br> “告訴他我不在柏林。” “我說了,可他不相信?!卑嗟峦nD了下,繼而道,“他說,您不會錯過和林小姐單獨碰面的機(jī)會?!?/br> 魯?shù)婪蛏裆怀?,這個家伙……可真是他生死與共的好戰(zhàn)友,對他了如指掌。 他穩(wěn)下心境,問,“他到底想干嘛?” “找您敘舊?!?/br> “敘舊?!彼吡寺?,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林微微向這邊過來,便道,“那你過來接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