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太液池
裴家的人,一路跟著胡商的車馬,見到他們連夜奔馳,足足趕到了離長安百里路的地方。 這樣的疲于奔命,若說不是亡命之徒,怎么可能。 眼見他們力竭而頓,周遭隱蔽的,訓(xùn)練有素的裴家人,互相交流了一個眼色。 那伙胡商財大氣粗包下了一整間酒樓,秘密把他們帶的箱子,運送到了酒樓的院子。 跟蹤的人直到入夜時分,才敢小心潛入酒樓中,見到那十幾個箱子,都已經(jīng)箱門打開來,里面全空了。 而藏匿的宗霍,自然已經(jīng)不知藏在這酒樓何處。 酒樓里店小二,不斷從廚房把大魚大rou送到其中一個房間,里面正是躲了許久,正在桌前大吃大喝的宗霍。 這間屋子四面都有護(hù)送宗霍的人把手,店小二也只敢把飯菜放在門口,由里面的人再拿進(jìn)去。 宗霍狠狠咬著嘴里的rou碎,滿臉紅云:“這他媽才叫rou!rou!給老子上更多!” 宗霍儼然像半瘋,任是誰關(guān)在那地下暗無天日,都會開始發(fā)瘋。 現(xiàn)在的宗霍久見rou味,見到便餓虎撲食。 “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長安百里,但我們行事還是要小心?!币粋€首領(lǐng)冷冷說道,“直到把公子送到江南為止,我們都絕不能掉以輕心?!?/br> 他們安排了幾個人把守在宗霍的院子里,這群人的身手,一看便是訓(xùn)練有素,顯然是宗楚客為了宗霍單獨挑選的。 而裴家的人自然處處謹(jǐn)慎,其中一個跟隨店小二,在里面開門取飯的時候,看見了大吃大喝的身影。 “確定是宗霍。”裴家之人互相交流了眼色。 這就更加明確了他們此行的目的。 在半夜人人都陷入沉睡時候,有人放出了紫色的信號煙,看到這煙霧的宗家人,目中交流了一個了然的神色。 “公子已經(jīng)平安出城?!睍績?nèi)幕僚嘴角含著笑,對宗楚客道。 宗楚客也看見了空中的信號煙,他幽沉的雙眼此時掠過一絲寒涼:“沒到江南之前,一定要讓那逆子老實點?!?/br> 幕僚一言不發(fā),信號自長安城外百里的地方發(fā)出,這次任務(wù)自然會萬無一失。 所謂知子莫若父,宗楚客最了解宗霍什么德性,面對外面的花花世界,宗霍很可能半道上就忍不住要花天酒地。 —— 晨起一早,裴談打開房門,就看到守了一夜的裴縣。 他沒有從裴家?guī)ф九?,只帶了這么一個侍從,除了貼身保護(hù)他,裴縣實質(zhì)上也是這大理寺,裴談唯一可信、也唯一得用的人。 裴談問他:“怎么樣?” 裴縣目光幽深:“公子,昨夜有人放了信號煙。” 身為訓(xùn)練有素的裴家侍衛(wèi),裴縣可以認(rèn)出專屬于信號煙的東西,昨夜那煙幕,十之八九是和宗霍一案有關(guān)。 裴談淡淡說:“能判斷煙霧的具體方位嗎?” 裴縣說道:“只能看出大約至少百里,辨不出具體地點。” 這些煙幕彈也都是有迷惑作用的,不會讓你找到真正的發(fā)射地點。 裴談?wù)f道:“一夜之間逃竄百里,可以說是疲于亡命了?!?/br> 宗家父子兩違抗旨意,現(xiàn)在又拿著假的通關(guān)文牒出城,真可以說既無君臣也無從屬了。 但宗楚客雖然貴為一品尚書,本身宗家卻不像是七宗五姓那樣底蘊深厚的家族,宗楚客是白丁出身,仕途沉浮才走到今天,他竟敢做下這種欺君罔上的事情,可見已徹底觸及君王之怒,宗楚客不明白,將他父子逼成今天的,正是他自己。 中宗下令處死宗霍,就是對宗楚客的警告,可是宗楚客……他或許正因為明白了,所以才不顧一切,依然要救宗霍。 在兒子和中宗之間,宗楚客選擇了兒子。 就注定了,他連兒子,最后也保不住。 裴談?wù)f道:“準(zhǔn)備一下,我要進(jìn)宮一趟?!?/br> 馬車行走在長安城街道上,中間一陣風(fēng)吹開了裴談的簾子,他看到外面,正是到了他參加過婚宴的蘇侍郎家。 他想起來新郎蘇守約,娶的正是博陵崔氏的女兒,可謂是一步登天。 就連裴家這樣的望族,想娶到五姓七宗里的崔氏女兒,也需要天時地利的機(jī)緣,但是這個機(jī)緣,竟然眷顧了一個旁門家族。 不由自主,裴談驟然間,意識到了他忽略了什么。 即便宮外有宮女,是聽從荊婉兒支使,那么這個宮女,可以在大理寺外徘徊,也可以打探大理寺周邊的消息,那名紫嬋兒,曾關(guān)押在大理寺牢獄中,所以她有機(jī)會也有時間可以描繪大理寺的地形,再送到宮中給荊婉兒。 那么,蘇家呢? 那個女扮男裝的宮女,可是堂堂正正拿了蘇家帖子的入幕之賓,那荊婉兒難不成真的有通天手段,不僅能打聽到他當(dāng)天會去參加婚宴,甚至還能因此拿到正式的婚宴請?zhí)枚手剡M(jìn)入了蘇家的賓客中? 裴談的掌心驟然捏緊,那被絹帕包裹之下的右手手心,手掌的傷口都在隱隱作痛。 區(qū)區(qū)一個荊婉兒,做得到這個地步嗎? 就在裴談悚然震驚的時刻,馬車外面,裴縣的聲音適時響起,拉回現(xiàn)實:“公子,我們到文昌門門口了。” 宮門守將要驗看裴談手里的令牌,片刻后,裴談伸手將令牌從馬車中遞出。 守將一看見令牌,就立刻肅穆收起攔路的長矛:“寺卿大人請?!?/br> 裴縣駕著馬車,行進(jìn)了宮門的宮道,聽到裴談片刻說道:“這次把馬車停在玄武門外,你就走吧。” 進(jìn)了文昌門,就算是到了宮中了,四處低著頭行走的內(nèi)侍來來往往的,即便是宮中在這個不合時宜的時間段來了這樣一倆不合時宜的馬車,也無人抬頭看上一眼。 玄武門距離中宗的紫宸殿還有好一段的距離,裴縣雖然詫異,還是應(yīng)道:“好的公子?!?/br> 到了玄武門外,裴談自行下馬車行走。他有出行令牌,所過之處沒有人敢阻攔。 裴談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覺得自己需要思考。 他獨自走在安靜如斯的宮道里,沒有人來打擾他,他目光幽深,開始從頭到尾,把從那塊人皮開始,到現(xiàn)在的每一樁看似巧合的線索,都一一像是篩檢茶中的污垢那樣,精細(xì)細(xì)密地過濾了一次。 這樣做之后,他發(fā)現(xiàn)壺底的殘渣,有多少都是他之前沒有注意過的。 —— 中宗這段時間也忙的焦頭爛額,對于他這樣一個,前半生飽受監(jiān)禁之苦的帝王而言,想要完全抹去前半生的黑暗,不管他有多么想,也始終還是自欺欺人。 所以中宗憤怒,他憤怒每一個與他的前半生息息交錯的人,甚至那些……黑暗中扶持他,一步一步走過來的那許多人。 裴談是未時進(jìn)宮的,他居然足足在宮中,獨自走到了酉時,才放任自己走到了紫宸殿。 中宗今天的臉色不大好,所以他問:“裴卿,你今天有好消息帶給朕嗎? 裴談和往常一樣跪在地上:“好消息就是,臣已確切查明,宗霍的確未死?!?/br> 中宗臉色沉下來,這對中宗來說,根本不是什么好消息。知道尚書宗楚客的的確確抗命不遵,如同在打中宗的臉面。 “人現(xiàn)在何處?” 裴談?wù)f道:“昨夜已經(jīng)拿著奉車都尉的通關(guān)文書,從北城門一路逃到了百里外,臣派去的人一直緊跟著?!?/br> 中宗目色極冷:“這父子倆真是讓朕刮目相看?!?/br> 裴談跪在地上不言語,中宗在殿內(nèi)來回走了幾遍。 說道:“你方才說,誰給你們開的通關(guān)文書?” 裴談目光沉斂抬起:“五品,奉車都尉?!?/br> 果然是一個小到,連中宗都得反應(yīng)片刻,才能理解的官職。 中宗沉著臉說道:“一個奉車都尉,和宗家有什么牽扯?” 竟然幫助做這種欺君大罪,即便是五品官,也該死。 裴談頓了頓,才幽幽說道:“臣以為,奉車都尉未必和宗尚書有關(guān)系,因為越是無關(guān),這份通關(guān)文書才最安全。” 裴談破案,不會牽連無辜,宗楚客之所以找一個五品都尉,也是不想讓人發(fā)現(xiàn)和他有牽扯。 中宗沉吟了一會:“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都尉只是被利用的棋子。” 裴談道:“必然是。” 這名奉車都尉,一定連通關(guān)文書是用在誰身上,都不清楚。 這樣,才不可能查到宗楚客身上。 因為中宗的重視,和裴談的想法,君臣兩人,竟然一夜談到了子時。 “裴卿,你今晚便歇在宮里吧,朕讓人為你打掃宮苑?!?/br> 如果再乘坐馬車出宮,等回到大理寺,已然太陽高照了。 裴談頓了良久才說道:“臣早聽聞太液池的景致,趁今夜風(fēng)朗月清……臣很想借機(jī)去夜游一番……” 太液池在大明宮中,有關(guān)太液池傳說早就流傳整個大唐。 中宗眸中深邃,望著裴談道:“既然裴卿有意,這后半夜,你便隨意在宮中游玩吧。” 通關(guān)令牌加上中宗這句話,從此時到天亮的五個時辰,裴談都可以盡情在這宮中肆意作為了。 裴談眼眸中含著此夜星光,“臣謝陛下賞?!?/br> 子夜,月空籠罩下的宮中靜謐如太液池湖面,可如石子陡然落到湖心,底端幽黑兇險,如有千層浪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