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畫舫
荊婉兒的呼吸,由重變輕。盡管看不見身后的裴談,可是她知道是他。 在畫舫的船頭,她所看見的唯一的人,就是他。 裴談進宮,自然穿著官服,才能面圣。那三品大理寺卿的袍袖,在畫舫船頭的風中,那么惹動……荊婉兒的雙眼。 “你是、裴大人嗎?”她仿佛小心翼翼,想得到確認地問道。 荊婉兒也實在不敢相信這么巧,她今夜出逃,竟然就會在宮中遇見裴談。 而裴談,雖說挾持了荊婉兒,卻在隨后就發(fā)現(xiàn)她身上穿著的是宮女服飾。一個宮女深夜出現(xiàn)在太液池? 就在他也感到事情有異時,聽到這名宮女問了這句話。 還能感受到,那話語中的小心翼翼。 裴談終于覺得什么地方不對了,被匕首相貼頸部,這女子沒有害怕,倒是立刻叫出了他的身份。 裴談許久沉默之后,說道:“你如何知道本官?” 熟悉裴談的人都知道,他幾乎從不用“本官”的稱呼。 他的身上許多時候還保持著裴氏公子的習氣,彬彬有禮時的一聲“裴某”,讓人深覺自在。 荊婉兒難以描述自己的心情,哪怕被匕首對著,她也覺得比這五年間任何一刻都要愜意。 裴談雖然同樣看不見荊婉兒的神色,但黑暗中人的感覺異常敏銳,他能感到用匕首對著的這名小宮女,不僅沒有一絲的害怕,甚至即使知道了他的身份,也沒有絲毫驚慌的感覺。 裴談自認是個君子,他原先以為是這大明宮中的賊人,豈料是個柔弱女子。而這女子一身還濕淋淋的,再被他一個大男人用刀尖對著,裴談不由皺皺眉,就在那一刻他松開了手。 荊婉兒感到脖子里的涼意不見了,立刻伸手去摸,果然已經(jīng)沒有了匕首。 她這時,終于敢在沉默中轉過了身體,嘴角勾起一絲弧度抬起了頭顱,裴談這時已經(jīng)從另一個衣袖里拿出火折子,晃亮,兩人就在這微弱光亮中第一回見到了彼此。 裴談微詫,一張想象之外的清秀臉孔,荊婉兒也是第一次見到裴談,比想象中更年輕的臉,他舉著火折子的,正是裹著紗布的右手。 “真的是裴大人……“荊婉兒喃喃出言。 裴談打量她渾身上下,就在他要進一步問詢的時候,忽然感覺到整個畫舫都猛地晃了一晃。 荊婉兒也被這變故弄得一驚。 裴談舉著火折子看見了她下意識抬頭看向廂房外,臉上是剛才被匕首對著都沒有出現(xiàn)的蒼白之色。 接著裴談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畫舫自動靠岸了。 他在這太液池上,儼然已經(jīng)漂了一整夜。 一夜的平靜也就此被打破,無數(shù)嘈雜的聲音從畫舫外面?zhèn)鬟^來,有人厲聲叫:“是什么人在畫舫里???立刻出來!” 這聲音像是宮里守衛(wèi),冷漠和嚴厲。 而荊婉兒肯定這就是搜尋一夜的人,想不到連這里都找到了。 雜役房私逃宮女的事情,這一夜已經(jīng)傳遍了大明宮中,宮中所有護衛(wèi)傾巢而出,為了抓一個沒有翅膀的小宮女。 “來幾個人,進畫舫去搜!”裴談聽見外面,有人說道。 畫舫前后通達,廂房加起來也只有五間,要搜索根本沒有難度。 而聽著聲音,他們一定是從船頭上傳,會從那里開始搜。 這時,面前的宮女忽然近前一步,目光灼灼盯著他:“……裴大人,宗霍是不是已經(jīng)逃出長安了?” 外面的所有聲音加起來,也沒有這一聲少女清音振聾發(fā)聵。 裴談迅速看向她。荊婉兒的眼睛極亮,甚至有點像這暗夜的星子,里面蘊藏的是所有人無法想象的東西。 這世上,會關心宗霍是否活著的宮女,只有一個。 裴談心里幾乎是雪亮了。 畫舫外,有一聲意味深長的響起:“你們看這畫舫地上,怎么有水漬?” 荊婉兒渾身濕透,從水底上來,地上的水漬自然是她身上留下的。 只見裴談忽然滅了手上的火折,抬腳上前推開了廂房的門。 那些搜查的大明宮守衛(wèi),果然此刻聚集在了船頭上。 裴談背對荊婉兒站立,聲音輕輕的如浮云:“躲在里面不要出來。” 然后廂房的門在荊婉兒面前關上,外面?zhèn)鱽砼嵴勥h去的聲音。 當裴談身影,漸漸出現(xiàn)在畫舫里的時候,搜查的守衛(wèi)個個都是一愣。 裴談的三品官服不是假做的,而他淡然行走的身影,也一時讓搜查的人不敢進退。 “你是?”帶頭的守衛(wèi)眸色一深,盯著裴談看。 裴談的身影出現(xiàn)在船頭之后,就看到在岸邊,密密麻麻,站滿的都是穿著銀盔甲的千牛衛(wèi)。 其中有人目光幽微:“原來是大理寺卿大人……大人怎么會在這畫舫中?” 裴談看著那說話的人,“本官昨夜進宮,耽擱太晚,承蒙陛下厚愛夜宿宮中?!?/br> “原來是這樣……”為首的人眸子動了動,“敢問畫舫中,只有裴大人一個人嗎?” 那這水漬又如何解釋? 裴談淡淡道:“本官獨自乘坐畫舫在太液池漂了許久,夜里水流湍急,弄濕了船尾吧。” 為首的人目光幽微深邃,對裴談的話,卻并沒有表示出任何相信。 半晌之后,那人才噗嗤一笑:“我等也是任務在身,不知裴大人能否允許我等進去搜一搜畫舫,若是無人我等也好交差?!?/br> 裴談目光幽幽,半晌則是道:“請便?!?/br> 為首之人就笑了,說道:“既然如此,我等……” “慢著!” 人群里傳來一聲帶著怒氣的尖細嗓音。 昨夜跟著裴談的那個宦官,匆匆地排開了人群,出現(xiàn)在了裴談面前。 當看到裴談獨自站在船頭的時候,那宦官似是松口氣:“裴大人,陛下托奴才來問一聲,您這一夜游湖可曾盡興?” 裴談面色不變:“十分盡興?!?/br> 宦官陪出了笑臉:“那就好,奴才的任務也算完成了?!?/br> 太液池雖然大,但順水漂流,必然會飄到此處,這宦官似乎早早便等在這一頭。 那宮中守衛(wèi)們,見到中宗身邊的宦官,自是添了幾分慎重。 宦官看了一圈人,臉色冷下來: “裴大人乃是得到陛下的親口許諾,乘坐畫舫在這太液池上賞游,你們搜人搜到了這里,還驚動了裴大人,莫不是連陛下的旨意你們也要懷疑真假?” 守衛(wèi)們立即跪了一圈,惶恐道:“屬下不敢?!?/br> 宦官不耐煩道:“去去去,趕緊到別處搜查,記住了,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一日進宮,終身為婢,死也要死在這宮墻之內。 等到人都散開,宦官臉上的絕情,才換成了諂媚的笑容。 “對了,裴大人,您瞧這天兒也快亮了,陛下讓奴才送您出宮,不要耽誤了大人的正事?!?/br> 裴談看著那宦官,“好,容裴某稍事收拾一下。” 宦官滿臉賠笑:“那自然?!?/br> 裴談便再次返身,進入了畫舫之內。 荊婉兒一直倚靠在廂房門口,外面的動靜,她基本也聽了七七八八,聽到裴談的腳步,她下意識向后退了退。 裴談推門進來,看見凝立相望的荊婉兒。 荊婉兒渾身包括鞋襪都濕透了,這幅樣子,只要出去必然會被抓個正著。 裴談望著她:“接下來,你聽我的做。” …… 天色越來越亮的時候,宦官已經(jīng)領著裴談,走在了外圍宮道的道上。 再往前面不遠處,就是出宮的大門。 裴談頓住了腳步,對宦官說道:“就送到這里吧,本官進宮時,已經(jīng)讓貼身的護衛(wèi)和馬車,停在宮門不遠處等候了。” 宦官聞言,也立即賠笑說:“既然如此,那奴才就告辭了?!?/br> 裴談說道:“有勞公公。” 宦官行了禮之后,就轉身返回了宮道上,裴談繼續(xù)朝前走,看見越來越近的宮門。 侍從裴縣,確實是守著馬車,等在文昌門附近。 而裴談一夜沒有出來,他也是盡忠職守地一直等著,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但是就在卯時剛過的時候,裴縣看見一個身材瘦小的宦官,一路低著頭走向他和馬車。 此時宮道上昏暗無人,這個小宦官自然顯得晃眼。 可裴縣以為,可能是他家公子在宮里,臨時傳什么話給他。就像昨夜,一個宦官臨時來告訴他,裴談要在宮中待到天明,讓他一直等候一樣。 就看那瘦小的宦官,一步一步接近了馬車。 裴縣終于注意到那宦官的一雙腳,極為纖巧,分明是只有女子才有的纖細足踝。 裴縣一只手驟然握在刀上,目光凌厲看著那接近的“宦官”。 就在他要拔刀的時候,那宦官也終于到了跟前,“他”抬起一張臉,都是慌亂之色:“是裴大人的侍衛(wèi)嗎?……是裴大人吩咐我來找你的!” 這句話,讓裴縣握刀的手,驟然松開。 這“小宦官”自是荊婉兒假扮,她回憶起裴談重新回到畫舫里的時候: 她看到裴談直接走到廂房角落里一個箱子旁邊,從里面扯出來一件衣服。 衣服被丟給荊婉兒,她看見那根本不是一件女子的衣服,而是宮中宦官的一件綠色袍衫。 “把這件衣服換上,到文昌門等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