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無臉人
裴談垂下眼眸,邁步朝前走去。 林菁菁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她倉皇的臉色埋在底下,果然一路沒有引起注意。 來到驗尸房的時候,只有裴縣冷電一樣的目光先看了一眼裴談的身后。 故意打扮的和荊婉兒類似,這個女子是誰? 等到前面的門打開,林菁菁聽見聲音,終于抬頭顫抖道:“這是哪里?” 眼前的昏暗不明,四周死沉的氣息,還有空氣中沖鼻的血腥味,都讓她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裴談走到驗尸的案臺前,那里放著一盞熄滅的油燈,他拿出袖中的火折子,輕輕擦亮,點上了燈。 這時候,他才轉(zhuǎn)過身望著林菁菁:“這里是大理寺的驗尸房?!?/br> 燭火下,將這小小的方寸之地都照亮了,還有驗尸臺上,陰森森的被白布遮蓋住的軀體。 林菁菁的身體猛烈搖晃起來,就像下一刻就要倒下,她蒼白的臉上很快浮現(xiàn)淚光,眼中還有一陣陣控制不住的驚懼。 裴談淡淡說道:“裴縣,去把門窗都關(guān)好?!?/br> 裴縣立即目光一過,默默退了下去。 林菁菁噗通匍匐在地上。裴談舉著油燈,扶起了她的胳膊。 “林姑娘?!?/br> 林菁菁渾身冰冷的不像一個有血rou的人,她忽然掙脫裴談,有些顫地爬向了那驗尸臺。 “我早就發(fā)過誓,即便他死了,我也要親手為他斂尸。”林菁菁跪在那蓋起的尸體旁邊,目光有點點的溫柔。 裴談沉默良久,“裴縣,去把尸體帶過來吧?!?/br> 裴縣聞言,慢慢走過林菁菁身邊,來到了驗尸房僅有的一扇窗戶下。 就見他踢開了窗子底下的一塊活動的磚,磚應(yīng)聲而落,露出了里層的隔層。 在林菁菁驚愕的眼神中,裴縣忽然伸手閃電探進(jìn)那隔層里,猛地揪出了什么,丟到了驗尸房的地面上。 最危險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這里就是藏匿被毀尸體的最佳之處。 地上是一具草席裹住的尸體,從身量都與那驗尸臺上的相仿。 “林菁菁,”裴談這才低沉著聲音,“打開看看,這才是本官要你見的人。” 林菁菁這才顫抖著手,她揭開草席,見到頭臉都已經(jīng)認(rèn)不出來的尸首,她極為蒼白的手指,攙起了尸體的手部。那里已經(jīng)焦黑,正是宗楚客他們故意破壞的地方。 只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就泛起了血絲。 這雙手,曾讓她紅袖添香,夜晚握筆疾書時,露出那凸出一截的指骨。 林菁菁仿佛虛軟一般倒在地上,裴談?wù)獎幼鲿r,看見她幽幽地以額頭觸地面:“請大人,為范郎的死伸冤?!?/br> 裴談上前的腳步聽頓住,他良久才看著林菁菁:“你確定這具尸首,就是范文君?” 林菁菁眼中早已被淚水模糊:“民女愿意用人頭擔(dān)保?!?/br> 就算是化為灰燼,她也要認(rèn)得她的范郎。 裴談伸手扶她起來,這女子就像一片薄紙一樣,從頭到腳都虛浮無力。 一旁裴縣接觸到公子的視線,低頭將范文君的尸首重新裹住,放入了那暗層中。正要將墻角的磚填上,“大人,民女有個不情之請?!绷州驾己鋈挥挠牡卣f。 裴談看著她:“你說。” 林菁菁目光微動:“能否讓民女,和范郎單獨呆一呆?!?/br> 裴談眸色動了動,卻見林菁菁再次匍匐在地,“這是民女最后的請求,之后民女愿任憑大人差遣?!?/br> 半晌后,裴談看了裴縣一眼,兩人慢慢向門口走去。 林菁菁跪在地上:“謝大人成全?!?/br> 門被輕輕關(guān)上,狹窄昏暗的驗尸房,只有林菁菁一個人的呼吸聲。 …… 大約半個時辰以后,林菁菁一臉蒼白地從驗尸房中走出,她低下頭,跟在裴談的身后回到了書房,又從密道進(jìn)入臥房之內(nèi)。 荊婉兒立刻從床上站起,她本想問,可是當(dāng)看到林菁菁的臉,她就知道什么也不必問了。 “只要能為范郎報仇,民女愿聽候大人任何差遣?!绷州驾颊f著,忽地就跪了下來。 荊婉兒不由說道:“只要你配合大人…… 林菁菁忽然幽冷地開口說道:“我知道是誰殺了范郎?!?/br> 她這一句話震驚的可不止是荊婉兒,荊婉兒神色微變,頓時看向裴談。 裴談同樣眸色深幽:“林菁菁,你知道你在說什么?” 林菁菁之前重傷昏迷,至今剛醒,又發(fā)現(xiàn)她最心愛的范郎已經(jīng)死于非命,甚至于連尸體都未能保全。普通人受此打擊,一般都是崩潰了。 林菁菁驟然抬起頭,這個之前還柔弱的女子眼中迸發(fā)一種竟然的執(zhí)拗:“民女知道,民女并非神智不清,事至今日,既然讓民女撿回一條命,民女就只想為范郎伸冤?!?/br> 荊婉兒慢慢走向裴談,低聲說道:“大人,林菁菁遭逢大變,或許真有我們不知道的事。” 派了那么多殺手追殺林菁菁,這里面仔細(xì)想想,的確很有蹊蹺。 林菁菁頭磕在地上好幾次,身體虛軟的時候被荊婉兒扶住。她抬頭看著荊婉兒柔和的視線,“謝謝你,婉兒姑娘?!?/br> 林菁菁眼中的淚這才慢慢流下來,而裴談已經(jīng)和荊婉兒視線在半空中對望一眼,“今日你且先歇息吧,本官就在這大理寺,隨時可以聽你說?!?/br> 他說著,便轉(zhuǎn)身從密道離開了。 其實林菁菁現(xiàn)在絕望傷心,荊婉兒從身份和性情上,都要比裴談更合適。況且不必裴談在這里,這一夜,林菁菁勢必會對荊婉兒言無不盡。 —— 荊婉兒看著林菁菁天明才將將睡過去的身影,眼角跟臉上,都還是未干的淚痕。她擰了一條毛巾,輕輕替她把臉擦了干凈。 同是天涯淪落,荊婉兒并不認(rèn)為自己比林菁菁好多少。 默默看著林菁菁睡著的身影許久后,荊婉兒起身,打開了密道的門。 “大人。”她垂順眉眼,站在裴談的面前,“這件事情,恐怕沒有我們想的那么簡單?!?/br> 裴談望著她,林菁菁一定對荊婉兒說了什么,才會讓荊婉兒也如此凝重。 荊婉兒神色確實不平常,她說道:“大人,林菁菁說她曾經(jīng)幾次前往過聞喜客棧,為范文君收拾整理房間。她說范文君平時便很少與人交集,多數(shù)時間更愿意在房間內(nèi)溫書?!?/br> 按照客棧伙計對范文君的輕視和疏忽,范文君孤單和自閉已經(jīng)能說得通。 荊婉兒接著道:“但是就在本月十五之前,也就是范文君失蹤前幾日,林菁菁發(fā)現(xiàn)范文君有一天很晚才回來,而且看起來心事重重,林菁菁問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肯說,最關(guān)鍵的是,從那天起,范文君就一改平時的溫和,開始驅(qū)趕林菁菁離開?!?/br> 一個本性善良溫柔的讀書人,突然性情大變,還對自己心愛的女子惡語相向,換了任何人是林菁菁,都接受不了。 “所以林菁菁做了一件事,就是假裝離開客棧,實際上悄悄返回,正好看到了一個陌生男子,去客棧找范文君。她說范文君面對那個男子的時候,臉上的神色是害怕的。”荊婉兒說的非常謹(jǐn)慎和清楚,顯然在仔細(xì)復(fù)述林菁菁的話。 裴談幽幽說道:“陌生男子?林菁菁看見了此人的模樣?” 林菁菁說她知道是誰害死了范文君,難道就和這陌生男子有關(guān)? 荊婉兒眸色深幽,“她說,那個人頭戴著帷帽,穿著錦衣華服,和聞喜客棧那種下等客棧,根本格格不入。那男人很快就進(jìn)了范文君的房間,林菁菁在樓下等了一個上午,也沒有看見那個男人再出現(xiàn)。她害怕惹人懷疑,就離開了客棧?!?/br> 奇怪就在這里,范文君只是一個落魄考生,誰會特意和他關(guān)門商談一上午。林菁菁口中這個男人穿著那般華貴就已經(jīng)很奇怪,再加上誰還特地戴著帷帽,似乎就是怕人認(rèn)出來一樣。 裴談算是明白,荊婉兒為何說,這件事不簡單了。 聽起來范文君生前,一定是經(jīng)歷了一些不可告人的事,這些事連他最親近的愛的女人林菁菁都不能告訴。甚至要用趕走林菁菁的方式,來保護(hù)她。 荊婉兒良久目光幽幽說道:“她說,她有一天聽到有人喊了那男人一聲,柳公子……” 裴談目光閃了起來,柳公子?劉公子? 能被稱其為公子的必然都是長安城有頭臉的貴家子弟才行,而這個戴著帽子不讓人認(rèn)出,又和范文君一個寒門子弟糾纏的“公子”,又是何目的? 林菁菁說范文君害怕這個“柳公子”,范文君為什么會怕? 裴談看過范文君的文章,那樣犀利詞鋒不懼權(quán)貴,他又怎會無緣無故害怕一個人? 荊婉兒垂下眼:“林菁菁那邊,就只能得知這么多了?!笔O碌氖虑椋驹撌谴罄硭氯夭?,然而,荊婉兒卻感受到了一股有心無力。 她曾向林菁菁說,無論這件事水有多深,裴談一定會徹查,給了林菁菁無端的希望,現(xiàn)在,這個希望卻在荊婉兒這仿佛要親自破滅。 只知道一個不知姓柳還是姓劉的無名、無面貌的人,在長安就像是大海里撈針,就算大理寺跟裴談有通天徹地之能,又能怎么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