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少年滿腔熱忱,歸心似箭。 卻怎么也沒想到,等待他的會是被一場大火燒成灰燼的庭院,以及一座覆上了厚重霜雪的墳堆。 楚子淵一身玄衣大氅筆直站在雪地里,肩上落了不少雪花,嚴寒徹骨他卻恍如未覺,唯有一雙眸子滿目猩紅。 沉痛席卷了周身,他只覺一顆心不住地往下沉,直墜入無盡黑暗。 明知道她深陷困難,為何就信了她能自己解決,為何不留在她身邊。 自責(zé)與懊悔讓他的腦子開始變得昏沉,一望無際的白茫之中,他慢慢抬起凍地有些僵硬的眼皮,恍惚看見著一身鵝黃衣裙的少女踏雪而來。 正巧笑嫣然地喚著他:“阿煦,阿煦。” 一聲聲溫柔入骨,讓他恨不得就此沉溺在幻影當(dāng)中,永遠不再醒來… - 兩年后 京城,春色撩人。 眼下城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便是今年新科狀元楚子淵升任兵部侍郎一職之事。 聽聞這位楚家小公子特立獨行,并不靠楚家的勢力和人脈,而是以庶人身份考取功名,此舉深得皇帝贊譽,引起朝堂內(nèi)外一片熱議。 相爺府內(nèi) 初聞圣旨時,楚敏蘇嫉妒的心火炸裂,二話不說便來楚凜這里告狀。 “父親,楚子淵到底怎么回事,他明明知道我們楚家擁護的是大皇子,他為何偏偏入了二皇子掌轄的兵部?” 就算裴睿在保衛(wèi)邊境安寧中立功,得到皇帝器重,可這等功勞也抵不過大皇子深得帝心多年。 只是還不等楚凜開口,一道渾厚且中氣十足的聲音便怒斥而來:“住嘴!皇上圣意豈是你能胡言亂語的!” 冷不丁的呵斥令楚敏蘇下意識地發(fā)怵,回過頭,便見楚相爺走入廳內(nèi),面色不虞道:“我們楚家向來是擁護皇上,擁護皇權(quán),與大皇子來往過密,不過是因為有著那層親戚關(guān)系?!?/br> “祖父,這種心照不宣的事情,咱們還遮掩什么啊?!背籼K不滿。 楚相一掌拍向桌面,怒斥道:“你非官員不得妄議政事,滾出去!” 楚敏蘇蹙著眉還想辯駁幾句,見父親對他使眼色,便只能咬牙恨齒地退了出去。 楚敏蘇走后,楚凜親自給楚相到倒了杯茶,寬慰道:“父親莫惱,敏蘇一向說話不過腦子,不過他說的也并非不無道理,子淵他到底目的何在,父親可知曉?” 楚相緩緩搖頭,渾濁的眼中略有不悅: “他跟你meimei一樣,從來都有自己的主意,我派了那么多人出去尋他,若非他有心躲藏,又怎么會尋不到,他只是不想回楚家,不想跟楚家有任何瓜葛?!?/br> “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說不開的,要不我去他府上請他過來吃頓便飯?!?/br> 楚相緩緩搖頭:“不必了,半月后是大梁新國君的生辰,他已經(jīng)奉旨前去江南護送一件賀壽珍寶?!?/br> 楚凜訝異道:“送給大梁新國君的生辰壽禮,怎么會由他一個兵部侍郎去護送,皇上對子淵這般看重,是不是也意味著皇上對二皇子的態(tài)度也有所不同了?” 楚相蒼老的臉上凈是老謀深算的神色,半晌后,沉聲道: “找?guī)讉€穩(wěn)重機靈的跟著他入江南,切記別被他發(fā)現(xiàn)。” 第25章 曙光初露,一隊十來人的馬車自京都城門而出,浩浩蕩蕩直入江南。 車廂內(nèi),正中坐著的男人身著一襲墨色織金云紋錦袍,腰懸玉佩,墨發(fā)束冠,劍眉英挺,周身隱隱透著一股淡漠的清冽之氣。 小武不由暗暗感嘆,如今的楚子淵與他兩年前在淮南所見的少年判若兩人。 “事情查得如何?”楚子淵手執(zhí)一卷書卷垂眸閱覽,說話間并未抬頭,仿佛無意的一句閑話,卻有一股運籌帷幄之態(tài)。 朝堂內(nèi)外,所有人都以為他楚子淵此行江南是為了賀壽珍寶,內(nèi)情卻并非如此。 江南水患,朝廷數(shù)次撥發(fā)修河款,災(zāi)情卻不減反增,皇上屢派巡查御史入江南調(diào)查,一應(yīng)只說款項用途無異。 可若是無異樣,為何水患仍舊頻發(fā),又為何巡察御史們自來了一趟江南后,府邸的私產(chǎn)全都無緣無故的豐厚許多。 只怕江南之地不只水深暗涌,便是這里的人也如泥潭池沼般渾濁不清。 小武猶豫道:“已經(jīng)有些眉目了,只是…” “有話直說?!背訙Y微微抬眸,語氣清冽,夾雜著淡淡威嚴。 小武眉色一凜,連忙道:“按照眼下的證據(jù),可能與楚家... 哦不,是與楚二爺有莫大關(guān)系?!?/br> 楚相爺位高權(quán)重,這等蠅頭小利與他必不相干,只怕這一切都是楚家那位專會鉆營生意的二爺楚敏蘇的謀算。 修河治理皆由河道總督cao辦一切事宜,而江南的河道總督楊萬勵,正是楚敏蘇之正妻楊氏的叔父。 “大人,如果此事真的牽連楚家,您...”小武表情微動,試探性問道。 “貪贓枉法者,無論是何身份,皆按我大周吏律處置?!背訙Y的目光自書卷上慢慢抬起,沉聲道。 男人眸色如常,聲音清越篤定,獨有一身浩然正氣,讓人肅然起敬。 小武聽罷,立時抱拳欽敬道:“大人身正行端,必定能造福我大周百姓?!?/br> 正這時 原本大好的晴空忽然電閃雷鳴,楚子淵撩開廂簾往外看去。 細雨淅淅,落在官道兩旁的河面上,激起無數(shù)漣漪,遠處林中更是云霧縹緲,恍若仙境。 男人若有興趣地勾了勾唇,“江南煙雨,倒真名副其實?!?/br> 他素來沒什么欣賞自然風(fēng)景的閑情逸致,只是從前被江杏影響,便也學(xué)著她這般喜歡觀賞沿途。 若是此刻她也在,看見這般奇景,必定十分歡喜吧,說不準還會像從前那樣連傘也不撐走入細雨朦朧中嬉耍。 楚子淵擔(dān)憂她的身體會著風(fēng)寒,卻又不得不縱著這難得顯露出來的,小姑娘活潑玩鬧的模樣,只是過后會自覺煮來許多姜湯,然后再督促著她喝下。 而這時候,小姑娘一般會皺著小臉央求:“阿煦,這姜湯太苦了,我能不能不喝啊,這點雨我淋一下沒事的。” 她的唇邊還沾著姜湯的水漬,隨著說話的起伏晶瑩水潤,偏偏小姑娘還不自知地撒著嬌兒,語氣婉轉(zhuǎn)綿軟,讓人無法抗拒,恨不得立刻繳械投降。 憶起往事,男人眸色添了一絲黯然,抑遏在內(nèi)心深處的遺憾和痛楚如兩年間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般席卷而來。 楚子淵暗暗咬牙,長舒了口氣試圖紓解,可只要一閉上眼,腦海中便不自覺浮現(xiàn)出那張讓他魂牽夢縈的少女容貌,他根本無法克制自己的牽念。 “大人,咱們到了,開始入城了?!?/br> 小武出言提醒的話驟然響起,才將楚子淵的思緒拉了回來。 小武見他臉色似乎不太好,便道:“大人,咱們?nèi)ンA館歇憩吧?” 驛館是專供朝廷命官入州府辦事時居住之地,一應(yīng)物件都是極好的。 楚子淵的神色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他淡淡搖頭,“不,去住客棧?!?/br> 驛館內(nèi)里雖好,表面卻是處處透風(fēng)的墻,并不利于他們此行要辦的事情。 - 河道扁舟,水漾斜影,城中房屋景致與淮南城相差無幾,只是江南多雨,一下雨路上便人煙稀少。 小武提著食盒上樓,停在客棧最大的一間臥房前,伸手敲了兩下門。 “大人,您歇下了嗎?” 不一會兒,里頭傳來楚子淵的聲音:“不曾,進來吧?!?/br> 小武推門而入,果然見楚子淵正在案前提筆書寫,旁邊還擺放了一些近年來有關(guān)江南水患的札記冊子。 才剛停下舟車勞頓,入了客棧也不曾歇息便開始勤務(wù)。 小武頓時在心里小小自責(zé)了一下方才出去閑逛的行為。 “大人,這一路上舟車勞頓,我看你沒吃多少東西,這客棧里的東西也是油油膩膩的,你肯定也不愛吃?!?/br> 小武邊說著,邊從食盒中取出兩盤糕點,“我剛才去外頭轉(zhuǎn)了一圈,聽說這城里有家糕點賣的極好,常常還沒打烊就搶完了,要不是今天下雨我恐怕還買不到呢,您快嘗嘗?!?/br> 糕點的香味頓時縈繞著整個室內(nèi),楚子淵微微蹙眉,他辦公時并不喜歡聞這些雜味。 視線隨意往桌上一看,眸光不由頓住,“這是...芋絲糕?” 小武頓時瞪眼驚訝:“大人你怎么會知道這個糕點的名字?我都沒聽過,這還是頭一回見著呢。” 楚子淵淡淡勾唇,并未解釋。 他不僅見過,還親手切過這細絲兒狀的香芋。 只是沒想到江南也有人做這芋絲糕來賣,他還以為這是江杏自創(chuàng)的。 忽又想起她,男人的眸色不自覺黯然了幾分。 芋絲糕的香味鉆入鼻尖,小武餓得肚子叫了一聲,見楚子淵不為所動,他是忍不住了,拿起一塊嘗了嘗,眼神頓時一亮,眉飛色舞道: “我以為這芋絲糕是甜膩膩的口感,沒想到卻是咸香味的,入口酥脆香軟,這也太好吃了?。 ?/br> 小武的表情極為夸張,一方面他是受二皇子叮囑,此行一定要照顧好楚子淵的飲食起居不可怠慢,另一方面也是真的被這芋絲糕的口感給驚艷到。 楚子淵被他的表情逗笑,心底慢慢平靜了些,“我不餓,你既然喜歡,就自己拿去吃吧?!?/br> 他失去了一心想要護佑周全的小姑娘,也失去了這世間所有食物的酸甜苦辣。 可即便擁有味覺又如何,他寧愿拿一切換江杏回來。 小武一聽頓時急了:“大人您別不吃啊,您嘗嘗,這糕點真的很好吃?!?/br> “您這般不規(guī)律的飲食,胃肯定會受不了,若無康健身體又如何為江南的百姓查出真相呢?!?/br> 楚子淵扶額無奈道:“我看你不像從軍營出來的,倒像是寺廟出來的,嘮嘮叨叨跟念經(jīng)似的?!?/br> 小武頓時撓頭憨笑了兩聲。 楚子淵只得放下毛筆,用帕子隨手擦了擦,拿起一塊芋絲糕,敷衍咬了口便打算放下之時,動作忽然一頓。 男人不可置信地望著手中的半塊糕點。 他當(dāng)場怔住,足足愣了幾秒,心下又驚又喜,卻也害怕這個希冀是幻覺,迅速將手中這半塊糕點吃完,又拿起兩三塊一并吃了下去。 這般風(fēng)卷殘云的動作看得小武直愣愣的。 楚子淵拿著芋絲糕的手在細微的發(fā)抖,心緒正如澎湃的江海般翻騰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