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了鼓腮幫子，輕吁了口?氣?，椿歲說：“其實也不是，就你也知道我爸是做什么的?嘛……”

    椿歲小學(xué)那會兒，山城的?治安還沒如今這么好，椿浚川也還只是個片警，雖然管的?大多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小偷小摸打架滋事的?倒也抓得不少。

    在那群酷愛打群架的?熱血少年里?，就有個常被椿浚川帶回家吃飯——順便進(jìn)?行長篇思想教育的?少年。

    椿歲對那個大哥哥的?第一印象，就是糊了一頭面目模糊的?血，還齜牙咧嘴對她笑了笑。

    牙很白，嚇人又好笑。

    椿歲歪著腦袋盯了他一會兒，反倒是樂得笑出了聲，還問?他痛不痛。少年愣了下，難得有些靦腆地輕輕搖了搖頭。

    小椿歲正是對什么都好奇的?年紀(jì)，見那個大哥哥來過幾次，就拉著mama宋清安問?東問?西，才知道少年很小就沒了爸爸mama。從?小就奠基在心底的?蓬勃正義感，讓小朋友下定決心，一定要?跟老椿同?志一樣，用愛的?教育感化問?題少年！

    結(jié)果，就是拉著趙歡歌一塊兒，跟在大哥哥屁。股后面混吃騙喝，外加到處瘋玩兒。三個人最常去的?就是家附近那家桌球室。趙歡歌第一次見椿歲摸球桿的?時候，就震驚于她的?天賦驚呼了一聲“大哥”，并且質(zhì)疑她以前是不是偷摸背著自?己來玩兒過。

    那會兒的?桌球室，還沒現(xiàn)在這么正規(guī)，有的?小弄堂里?扯兩張桌子都能做生意，也是職業(yè)小混混們經(jīng)常光顧的?據(jù)點。好在那條街上基本都認(rèn)識椿歲這個混世?小魔王，又是表面可可愛愛的?小朋友，倒也沒人為難過他們。

    直到有一天，椿浚川沉著臉回家，頭一回吼了她，讓她以后再也不許去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小椿歲愕然得不知所措，椿浚川卻跟被人抽了精氣?一樣，蹲下來抱住她，安撫地拍著她后背，低聲跟她一遍遍道歉。

    那也是椿歲第一次聽見父親壓抑的?哭腔，頭一回看見他脆弱的?一面。

    椿浚川很慢地對她說：“歲歲，哥哥以后不會再來了?！?/br>
    他接到報警趕過去的?時候，少年已經(jīng)安安靜靜地蜷在了地上?？諝?里?是諷刺的?血腥味。

    他是聽自?己的?了，沒有找事，也沒有以暴制暴。

    只是椿浚川也不知道，在別人刀子捅進(jìn)?他肚子里?的?那一刻，少年有沒有后悔聽了他的?。

    椿歲怔怔地想了好久，嚎啕大哭。

    這不是暑假和同?桌分別兩個月，也不是班里?玩得好的?小朋友要?轉(zhuǎn)學(xué)，而是一個會對她笑，帶著她玩兒，教她打球的?大哥哥，完完全全，不存在這個世?界上了……

    爸爸mama帶著她和趙歡歌去送大哥哥的?那天，椿浚川摸著她腦袋，讓她一定要?好好的?。

    她知道這件事對椿浚川來說有多大的?打擊，尤其是像他那樣剛正到有些執(zhí)拗的?性子。你以為自?己已經(jīng)拉著一個少年走上正道的?時候，他卻因為不是自?己的?錯誤，永遠(yuǎn)不可能再好好走下去了。

    所以即便知道這兩件事之間，沒有多少必然的?聯(lián)系，她還是再也沒在椿浚川面前提過任何關(guān)?于打球的?事情。

    “就是這樣了?！贝粴q低著腦袋，身?體不自?覺地彎下去了一些，倆手?背到了身?后，指節(jié)下意識地擰在一起，腳尖點著地上的?梧桐落葉，慢吞吞不自?然地來回踢了踢。

    小姑娘聲音很低，聲音還有點兒的?啞，情緒里?壓著的?低落，不用看表情，也能猜到。

    那點壓抑的?低落像絲線在他心臟上纏了一下，江馴垂在身?側(cè)的?指節(jié)輕蜷，克制終于敵不過本能，抬手?勾著她腦后，把她攬到身?前，又往心口?壓了下。

    椿歲一愣，眼睛都忘了眨，下意識地靠過去，倆個手?還背在身?后忘了松開。

    少年柔軟的?毛衣上，干凈的?皂香盈在鼻息間。椿歲耳廓貼在他心口?，耳朵里?除了很遠(yuǎn)的?路口?偶爾一兩聲汽車鳴笛，就只剩了少年怦然的?心跳。

    椿歲覺得自?己像掉進(jìn)?了一團(tuán)曬了很久的?棉花里?，又溫暖，又柔軟。想聞一下那點好聞的?太陽的?味道，又秉著呼吸不敢有太大的?動靜。

    直到腦后的?發(fā)被江馴撫了撫。

    “沒事了，”少年說得很輕，溫聲安慰她，“都過去了?！?/br>
    椿歲微怔，聞著他身?上特有的?，像初陽曬過青草的?味道，既覺得安心，又矛盾的?心臟不受控地跳動起來。

    “嗯，”抿了抿唇角，椿歲伸手?，反抱住他，像小時候mama哄她睡覺一樣，輕輕拍了拍江馴的?背，聲音低低的?，又帶著點笑意，同?樣對他說，“沒事了，都過去了。”

    “以后……”小姑娘聲音很輕，卻又極鄭重篤定，對他說，“都有我在吶?！?/br>
    江馴壓在她腦后的?指節(jié)，倏地僵了下。

    少年闔睫，脖頸低下去，溫軟的?唇，小心翼翼又近乎虔誠地在她發(fā)心上貼了貼。喉結(jié)微動，低聲說：“嗯。”

    -

    “呵，”時年看著浪了一天才到家的?椿歲，陰陽怪氣?笑了一聲，“回來得還挺早啊?！?/br>
    椿歲一臉茫然地說：“那我再出去玩會兒？正好佑佑叫我去打會兒球呢。”

    “？？”她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時年就來氣?，他到最后才知道，此“佑佑”非彼“柚柚”。

    “走了！”時年氣?哼哼地揉了揉她腦袋，“爸媽在家等著呢！”

    椿歲笑出“盒盒”聲，跟著他一塊兒出門上車。

    晚飯時候，一家人吃得挺開心，聊得挺好，氣?氛也不錯，時語姝今天也沒有柔弱不能自?理。直到椿歲在臥室里?洗完澡出來。

    “你……你干嘛呢？”椿歲頭發(fā)還沒吹干，亂糟糟地趴在腦袋上，頓在浴室門口?看著站在她書桌邊的?時語姝。

    她睡覺的?時候才鎖臥室門，反正平時爸媽和時年要?進(jìn)?來都會先?敲門。

    “歲歲，”時語姝像是嚇了一跳，轉(zhuǎn)身?看她的?同?時，手?里?擦著的?東西往身?后推了推，一臉驚慌又抱歉地說，“對……對不起歲歲，我托朋友買了條項鏈送你，想給你個驚喜，就想趁你沒看見的?時候放你書包里?。結(jié)……結(jié)果，不小心把水杯打翻了……弄臟你的?書了?！?/br>
    椿歲一愣，心里?念著“千萬別是那本書”跑過去，卻在看到那本濕了大半的?書時腦袋嗡地一聲。

    書頁上面，別說那些拼音了，連原本印刷的?字跡都模糊起來。

    椿歲垂在身?側(cè)的?指節(jié)，忍不住僵硬地攥緊。

    “時語姝，”椿歲嗓子有點啞，語氣?涼硬地問?她，“你到底跟我有什么仇？”

    “你……”時語姝咬了咬牙，又強(qiáng)迫自?己放軟音調(diào)，“歲歲，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看，我給你的?禮物還在你書包里?呢?！?/br>
    垂睫瞥了一眼自?己敞開的?書包，里?面的?確躺了一個禮盒，椿歲卻忍著怒意，憋著想揍人的?沖動冷笑了一聲：“我去洗澡之前，水杯在我臺燈旁邊，你自?己看看桌上的?水漬痕跡！它還能自?己跑我書包里?去？！”

    時語姝臉色一變，又很快恢復(fù)過來，伸手?去拉她胳膊：“歲歲你聽我說，你真的?誤會……”

    “你別碰我！”椿歲眉心蹙了蹙，胳膊一擋。

    椿歲力氣?本來就大，又帶著怒氣?，簡單的?一擋，就跟用力推了她一把似的?。時語姝驚叫了一聲，下意識拽著椅子一道跌坐到了地板上。

    “歲歲，語姝，你們……怎么了？”時聞禮和時年父子倆關(guān)?在書房里?聊天，季知夏剛剛在樓下聽到了椿歲房里?的?動靜，還以為兩個小姑娘的?關(guān)?系終于緩和了，卻越聽越不對勁，趕緊上來看看。

    “mama……”時語姝坐在地上還沒起來，小聲哭起來。

    椿歲沒看她，偏頭看了眼進(jìn)?來的?季知夏，眼眶脹得有些紅，低低叫了她一聲“老媽”。

    季知夏看見椿歲的?表情，心臟一刺?？戳搜蹠r語姝，又瞥見了書桌上椿歲那本好像一直挺寶貝的?舊書，愣了下。

    沒有多問?，季知夏走過去把時語姝從?地上拉了起來：“語姝，你先?回房間吧?！?/br>
    “mama，我只是……”

    “先?回房間吧?！奔局拇驍嗨?，但還是拍了拍她的?肩笑了笑。

    時語姝垂在身?側(cè)的?指甲掐了掐掌心，順從?地說了聲“好”。

    “把你的?東西拿走，我不想碰?！贝粴q冷聲叫住她。

    時語姝看了眼季知夏，季知夏沒有回視她。低頭咬了咬牙，把塞進(jìn)?椿歲書包的?禮盒拿走了。

    等房間里?就剩了母女倆人，季知夏走到她書桌邊，抽了幾張紙，盡可能地把書頁上的?水漬又捂了捂。

    然后轉(zhuǎn)身?走過去，輕輕抱了下椿歲，帶著點笑意輕聲說：“怎么不先?吹頭發(fā)？”

    椿歲也看見她的?動作了，明?知道那些水都滲進(jìn)?書頁里?了，掖了也沒用，卻還是因為季知夏這個舉動，鼻子里?一酸。

    “mama幫你吹吧好不好？”季知夏輕輕摸了摸她的?腦袋問?。

    椿歲愣了下，點頭“嗯”了一聲。

    被季知夏拉到梳妝臺前坐下，熱風(fēng)吹上來，溫?zé)崛彳浀?指腹替她輕輕撥弄頭發(fā)的?時候，椿歲莫名地想哭。

    比剛剛一下子看見她那本寶貝秘籍被弄得亂七八糟的?時候，更想哭。

    椿歲不想看見鏡子里?自?己的?樣子，默不作聲地把腦袋低了下去。

    季知夏指節(jié)微頓，又繼續(xù)吹了下去，直到小姑娘的?頭發(fā)七八成干了，才關(guān)?了吹風(fēng)機(jī)。

    小姑娘坐在椅子上，耷拉著腦袋，全沒了平時的?熱騰機(jī)靈勁兒。

    季知夏蹲下來，才發(fā)現(xiàn)她的?表情更不對。愧疚、懊悔、這些年從?未消弭過的?自?責(zé)，像被人抽了閘一樣涌上來。

    “歲歲，”季知夏低聲叫她，“語姝那邊我會和她談，但是歲歲，你有什么不開心的?、委屈的?，盡管都說出來。想哭就哭，想發(fā)脾氣?就發(fā)。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你也沒有任何義務(wù)遷就誰。要?說不好……”季知夏嗓音有些啞，卻依舊努力帶著笑意，“都是mama不好，是mama對不起你?！?/br>
    椿歲撐著凳面，垂著腦袋，無意義又不太自?然地晃了兩下腿。

    “mama……”椿歲第一次這么叫她，“那是我一年級開學(xué)，老椿送我的?生日禮物?！贝粴q咬了咬唇，喉嚨里?哽著團(tuán)東西似的?難受，“mama雖然嫌棄老椿送我這個，說他一天到晚都教我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把我教得那一條街上的?小孩兒見了我都怕?！?/br>
    椿歲想起宋清安當(dāng)時的?表情和語氣?，下意識地笑了下，“但我不認(rèn)識的?字，她還是一邊嫌棄，一邊給我每個都標(biāo)好了拼音。所以這書對我來說……”椿歲忍不住頓了下，“我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那會兒，就時時刻刻翻這本書告訴自?己：就算不是親生的?，mama和老椿對我的?愛，也是真的?……”

    “對不起歲歲，”鼻腔一澀，季知夏站起來，彎身?抱著她，“對不起……都是mama不好……”

    椿歲靠在她懷里?，聞著季知夏身?上淡淡的?好聞的?香氣?。

    很溫暖，卻又讓她很混亂。

    就因為她被抱走過，她就要?刻意區(qū)分兩個mama。

    要?是沒有她，要?是mama和老椿沒有遇到她，或許會收養(yǎng)個真的?失去親人的?孩子。那現(xiàn)在的?老椿，也不會孤零零一個人待在山城。

    明?明?他們這些人，誰都沒有錯，可偏偏……

    “mama，”椿歲笑了笑，嗓音很啞，聲音悶悶地說，“我們都沒錯。可是……我還是好難過啊。”

    第34章

    椿歲關(guān)了燈縮在被窩里，閉著眼睛躺了好一會兒都沒睡著。

    嗅了嗅鼻子?，忍不住摸過了枕頭邊的?手?機(jī)。點開微信，給江馴發(fā)了個：【睡了么?？】

    江馴正在收拾行李，明早去平城的?飛機(jī)。聽見手?機(jī)震動聲，瞥了眼消息，是椿歲的?。只是看見這三個字的?時候，已經(jīng)懸在輸入框上面的?指節(jié)又頓了頓。

    小姑娘平時可沒這么?委婉，諸如“在嗎”“睡了嗎”“吃了嗎”這些幾乎不發(fā)，從來都是很?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明來意。

    要么?丟個滑稽視頻過來：給我笑；要么?非常直接地說“不忙就?來聊個五毛”。

    對面很?快回過來：【要打電話么?？】

    椿歲看著這幾個字，鼻子?莫名一酸，又忍不住抿起唇角。好像也不用她說得很?明白，只是跟平時不太一樣的?小習(xí)慣，江馴就?能看出她更多的?想法。

    剛想給他撥語音過去，手?指頭撓了撓臉，又退回了打字鍵盤輸入。反正都矯情了，干脆再矯情一點吧。

    江馴看著對面回過來的?異常高冷的?“哦，那行吧”輕笑了聲，給她撥了過去。

    “你在干嘛呀？”椿歲摁下接聽，懶聲懶氣地問他，聲音帶著點鼻音。

    “感冒了？”江馴下意識地問。

    椿歲愣了愣，把臉又往枕頭里窩了下，“唔”了一聲，有點心虛地說：“可能有點，晚上洗完頭沒有馬上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