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關于人生與道德》:看透與寬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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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認真地閱讀了我的小說,并不辭勞累地寫下這些字來。文字是理性的產(chǎn)物。你運用文字,實際上就已經(jīng)把感覺篩濾了,分解了。這樣你訓練了自己的理性,卻損耗了自己的不少感覺。因此我不得不費力來譯解你這些字,揣度你內(nèi)心中那些情緒化了的意思。 揣度別人是很困難的。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甚至揣度自己也未見得容易多少?!杜穼戇^這么久了,盡管我現(xiàn)在能盡力回憶當時寫作的心境,但時過境遷,當時心境是絕對不可能再完整重現(xiàn)了。因此作者的回顧,事后的創(chuàng)作談,能在多大程度上與實際創(chuàng)作情狀復合,是并非不值得懷疑的。人不能把腳兩次伸進同一的流水里。任何心理活動,任何創(chuàng)作,也許都具有“一次性”。 還是來談點別的吧。你提到的禪宗、東方神秘主義等等。我知道,在現(xiàn)在一些文學圈子里,談佛談道頗為時髦。我并不認為研究宗教——這一份燦爛豐厚的文化遺產(chǎn)——對于作者來說是不必要甚至是很危險的,也不認為宗教作為一種精神鴉片將很快消亡。只要人類還未能最終駕馭自然和人類自己,還不能鏟除杜絕人類一切刺心的人生矛盾,人類的靈魂深處就還會隱著某種不寧和茫然,就還會有生成宗教的基礎。即便是一種精神鴉片的麻醉作用,對于某些缺乏勇氣和力量來承受痛苦的人,要麻醉就讓他們麻醉吧。這樣做不是很人道嗎?不就是醫(yī)生們常干的事嗎?但我對宗教又不無懷疑。我不喜歡它們那些壓迫生命欲望的苛刻教規(guī),那些鸚鵡學舌人云亦云的繁瑣教條,不喜歡那些關于天國和來世的廉價許諾,不喜歡那種僅僅是為了得到上天報償這種可憐私欲而盡力“做”出來的種種偽善??档抡f:道德是一種自我律令。任何迫于外界權(quán)威壓力而不是出自內(nèi)心的道德行為,都只是偽善。我到過一些寺院,見過一些和尚和居士,我發(fā)現(xiàn)某些教徒大慈大悲的精神面具后面,常常不自覺地泄露出一些黑暗:貪財嗜利,趨炎附勢,沽名釣譽……也許像很多從事政治的人并不愛好政治,很多從事文學的人并不愛好文學,很多從事宗教的人也不是愛好宗教。他們沒有愛,只有欲。他們的事業(yè)只是一種職業(yè),一種謀取衣食的手段而已。香港一位大法師在他的著作里也說過,只有極少數(shù)的教徒才是真正有宗教感的。這想必是實情。 比較起來,禪宗的中國味道和現(xiàn)世主義色彩,使它顯得可親近一些。作為一種知識觀和人生觀,它包含著東方民族智慧和人格的豐富遺存,至今使我們驚羨。法無法,念無念——你不覺得這里面閃耀著辯證思想的深刻內(nèi)核和基質(zhì)嗎?但作為教派,禪宗也有“南能北秀”一類為爭正統(tǒng)而互相攻訐的歷史,顯得并不那么超脫和虛凈;也有妄自尊大故弄玄虛繁文縟節(jié)大打出手,使那種清風明月似的禪境同樣疊映上諸多污跡。 也許,真正的宗教只是一種精神和心智,一種透明,一種韻律,一種公因數(shù),它的任何外化和物化,它對任何教派的附著,都只能使它被侵蝕被異變。于是我不愿意接受任何現(xiàn)實的宗教活動。 但我能理解很多作者對宗教的興趣。在我看來,這種興趣表現(xiàn)了他們創(chuàng)造現(xiàn)代新人格新智慧的急迫追求。他們處于改革的動蕩之中,處于中西文化撞擊的隘口,身后是殘破的長城和一片暖土,前面是大洋那邊的陌生的摩天大樓和滾石樂中的吸毒——到底選擇什么?這當然是似乎很學究氣的問題。在西方,從嬉皮士到雅皮士,從理想主義的否定到現(xiàn)實主義的肯定,從憤世嫉俗玩世不恭到溫文爾雅舒服安閑,很多青年人終于接受現(xiàn)實而變得安寧起來了。他們就這樣活下去。但問題就這樣一勞永逸地解決了嗎?沒有。西方叫囂似的滾石樂,使我們聽到了他們某種需要充實和慰藉的心靈躁動。而更重要的問題當然還在于我們自己,我們當上嬉皮士或雅皮士,就夠了么? 歷史賜予厚愛,讓中國人付出數(shù)倍于其他民族的代價來重建人生。很多朋友已經(jīng)學會了“看透”。在他們犀利的調(diào)侃、反諷、刻薄面前,一切故作姿態(tài)的說教者都免不了冷汗大冒,一切曾神圣顯赫的觀念都狼狽不堪。這些人總是帶著有毒的眼光東張西望,既挑剔豪貴也挑剔平民,既挑剔改革者也挑剔保守者,既挑剔哲學也挑剔武俠小說,既挑剔對他們的褒獎也挑剔對他們的指責,似乎什么也滿意,什么也無所謂不滿意。這些文化的棄兒,強有力地反抗和消解文化,摧毀一切意識形態(tài),包括集權(quán)主義也包括自由主義。如果撇開他們中間一些自大狂和自私狂不說,他們顯然折射了民族靈魂的某種覺醒。他們的“看透”,將成為在中國復活封建專制主義的強大障礙。這種障礙不一定來自成熟的理論修養(yǎng)——他們不具有;不一定來自強大的組織體制力量——他們往往吊兒郎當游離組織之外。這種障礙是來自他們制造了一種流行的人生意識,來自他們對社會傳統(tǒng)習尚、情緒、思維方式等等的一種破壞式檢驗。就這個意義來說,我覺得他們客觀上并沒有出世和消極,而且以另外一種方式參與了社會,推動了社會的前進。 但從主觀上來說,他們中間某些人確是經(jīng)常宣布要出世或玩世的,經(jīng)常預告要消極的,有的甚至以自大自私為榮,以承擔責任為恥。這些人享受朋友的幫助但轉(zhuǎn)臉就嘲笑友情,一邊揮霍建設的成果卻一邊鄙棄建設,他們肆無忌憚地刻薄一切人之后又經(jīng)常抱怨得不到他人的理解,他們罵倒一切傳統(tǒng)的作品之后又經(jīng)常為捍衛(wèi)自己的作品與更激進的作者爭個面紅耳赤。對這些家伙,我們唯一可做的事似乎就是撥開他們那些油嘴滑舌或慷慨激昂,也來“看透”一下他們,看一下他們那種矯飾或坦露的狹小胸懷、淺薄思維以及小霸主、小法西斯分子的人格素質(zhì)。西德作家伯爾說:將要進入自由的人必須作好思想準備,學會如何運用自由,否則自由會把他們毀滅的。伯爾這句話似乎是對中國現(xiàn)實的預見。我們某些同胞至今還未體會到,自由是對自己的尊重,也是對他人的尊重;是對自己的解放,也是對他人的解放。那種不負任何責任的自由,不是現(xiàn)代公民的自由,而只是封建帝王的自由——即使這個帝王穿上了牛仔褲在大街上哼著小調(diào),但他屁股上的傳統(tǒng)烙印仍讓人惡心。 沒有把看透也看透,實際上沒透。正如有些朋友什么也不在乎,實際上很在乎他們的不在乎;什么也虛無,卻把這種虛無拿去說去寫去唱去呻吟去叫囂,弄得百般的實有。用禪宗的語言來說,這些人只知“無”而不知“無無”,仍是執(zhí)迷。 看透與寬容,應是現(xiàn)代人格意識的重要兩翼。這使我想起了陶淵明,他心智的高遠與處世的隨和結(jié)合得十分自然。又使我想起了魯迅,他知世故而不用世故,有傲骨而無傲氣,常常知其不可而為之,只緣了“并不愿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輕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只緣了“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勇士,使他不憚于前驅(qū)”。這種真正的東方式的看透與寬容,東方式的大徹大悟大慈大悲,亦是你說的那種齊生死、等凡圣、平愚智、一有無的人生境界。 也許你會說,看透不就是“看破紅塵”嗎?寬容不就是“普度眾生”嗎?那么你是對宗教表示認同?我覺得,如果今人的人生意識中出現(xiàn)了與傳統(tǒng)宗教的相通相接之處,這是并不奇怪的。在馬克思的學說中也可辨出康德、黑格爾等前人甚至古希臘哲學的基因。但我更愿意把這種心態(tài)意向稱之為審美化的人生信仰。它將避免宗教那種非科學甚至反科學、非社會甚至反社會的缺陷,卻能繼承和發(fā)展前人對人生奧秘的探索,順應著整個民族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的轉(zhuǎn)換,如星光把人們導出漫漫的精神長夜,導向和諧、幸福和堅強。它不會許諾終極的目標,只是昭示奮進過程本身的意義。 其實這也不是我的創(chuàng)見。很多前輩都說過,以后很可能用美育來代替宗教。細想是有道理的。 寫上這么多,其實我多次下決心戒寫這類胡言亂語。說這些,實是愚蠢之極。 1986年8月 *最初發(fā)表于1986年《新創(chuàng)作》雜志,后收入隨筆集《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