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第20節(jié)
——這不可能。 這不可能! 尖銳的疼痛侵襲而來,她突然無法再發(fā)出聲。痛楚像一道白光,劈頭朝她卷來,一瞬間意識抽離,全部的力氣都消逝去。 她整個人軟綿綿地向地上倒去。 梁霄從趙嬤嬤手里奪過她軟倒的身子,他懷抱著她,一如當日在一望無際辨不出方向的曠野中即將失去她時,那樣珍惜又心痛地懷抱著她。 他不受控地落下淚來。閉眼,再睜眼,眸底傷懷漸逝,留有的全部皆是惱恨。 “怎么回事?” 他額上青筋迸起,目光怨毒地掃視著院子里的人。 他目光觸及誰,誰就不由自主地垂下頭去。 視線最終落在明箏面上,“說啊。”他咬牙切齒地望著一臉平靜,顯得那般冷血無情的發(fā)妻,“你說,為什么她那樣求你?為什么她會說出那樣的話?你對她做了什么?你對我的孩子做過什么?明箏,你是主母,你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大權(quán)在握享盡尊榮,可她呢?” “她已經(jīng)這么可憐,這么命苦……她本也是官家女子,也是好人家的姑娘,無怨無悔地跟了我,在塞外吃盡苦頭,為我懷了孩子……你怎么能……為什么容不下她?為什么容不下?” 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快要殘滅的燈火映照著他英俊的面容。 他為著一個可憐的女人哭了。 他當著結(jié)發(fā)妻子的面,為著他心愛的妾侍流著淚。 明箏沒有感受到任何痛苦委屈,抑或心酸嫉妒。她比望見安如雪渾身是血地跪在她面前時,還愈加從容。 安氏待他再如何好,他們愛得再如何轟烈,與她何干?為什么她要為他去承那份情,去擔起本不該她擔起的責任?她沒有理會梁霄,上前一步,作勢攙住老太太,“雨大風疾,命人先行送您回去?” 讓大夫救人,讓該受罰的人受罰,讓想留下的人留下。人人杵在這里,難道讓那個死胎一直留在安氏肚子里嗎? 手被揮開,梁老太太滿臉淚痕,凄楚地道,“明箏,霄哥兒骨rou沒了,你怎還能這般淡然從容?他傷心成這幅模樣,活生生的孩子在肚子里沒了,我還能歇得下?我還有心思去休息?” 在場無人說話,侍婢們恨不得立時做了啞巴,明箏環(huán)顧四周,把眾人各異的神色看去。她垂垂眼,沒有說話,福低身,無言行禮退了出去。 趙嬤嬤等人隨之步出庭院。原本擁擠不堪的院落,驟然變得空曠。 梨菽哭著跺腳道:“求二爺做主,先給姨娘瞧瞧大夫吧。” 梁霄如夢初醒,把安如雪抱到屋里床上。待他折返而回,老太太背身立在門前吩咐:“把綠籮院的人都綁了,就在這兒審,我要原原本本的知道,我的孫子是怎么沒的!” ** 雨點敲打著窗,廊下的燈滅了一盞,明箏就坐在屋中,坐在燈下的暗影里。 瑗華找了藥來,蹲跪在她身前捧起她的手,“奶奶,處理一下吧?” 安氏癲狂,指甲抓傷了明箏細嫩的手背。 傷口很淺,也不覺得如何疼。從前明箏愛惜美貌,腳踝上那處傷勢,曾讓她介意了好一陣子。倒是從婚后,她好像變得越來越堅強,越來越喜歡硬扛著。 是因為做了梁霄的妻子,她才不得不強大起來么? 年少時她是家里的三姑娘,治家理賬有嫂子林氏,還有她娘,一家子人寵著她,恨不得把一切最好的都給她捧來。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變成了最不要緊的那個。人人都有躲懶稱病的權(quán)利,她這頭疼病多少年不見輕緩,除了身邊伺候的人,卻從來沒人過問。 突然憶不起,自己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 “奶奶?!辫トA打斷她的思緒,張開眼,見手上被包裹了厚厚的紗布,她忍不住苦笑了下,“哪有這么嚴重?快拆了去。” 瑗華笑不出,“奶奶,瞧二爺和老太太的樣子,心里在怪罪您呢。畢竟是在禁足期間出的事……” 明箏靠在榻上,天色很晚了,她格外困倦,聲音里帶了絲疲憊,閉眼苦笑道:“多半這會子,已經(jīng)審上了,不用問,矛頭定指向我?!?/br> “那奶奶打算怎么辦?總不能坐以待斃?” 正說話間,趙嬤嬤渾身濕淋淋的來了。 “奶奶,有發(fā)現(xiàn)了?!?/br> 她從懷中掏出個布包,翻出里頭的東西,臟兮兮的,沾著泥水。 “下了雨,外頭濘得很,險些發(fā)現(xiàn)不了?!?/br> 遞過來瞧,見是個紙扎的小人,上頭寫著生辰八字,一看就知是做什么用的。 瑗華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這是從咱們院子里……挖出來的?” 趙嬤嬤點點頭,把整個包袱都扔在地上,“一共四處,都在這兒了。另有適才趁著姨娘哭哭啼啼引了大伙兒注意,把綠籮院后窗下花壇里的藥渣子也找出來了,大夫就在府里,找過來一瞧便知?!?/br> 瑗華細細思索這話,渾身猛地一顫,“這藥是?” 趙嬤嬤冷笑:“這事兒若是我做,必不會這么錯漏百出。藥渣子潑在土里是瞧不清楚,可到底還留了形不是?若是我,喝了藥把渣子撇凈水投到廚房,誰還能去火堆里找灰不成?用藥這招也是昏招,招邪祟傷胎是這個傷法?趁著哪天二爺在,叫人在外頭弄個鬼影兒,半夜睡夢里陡然喊上一嗓子直挺挺往地上栽,那可瞧著比這么像真的,到底還是她太著急了,又不大敢冒險,生怕被人疑心了她?!?/br> 明箏蹙了蹙眉,“人呢?府里不會有人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去替旁人賣命,外頭定接應(yīng)的人。讓二爺落了水,又趁亂在我院外埋東西?伯府侍衛(wèi)們都死了嗎?——” 后面的話她沒說完。 若不是要栽贓,而是想毀她的清白呢?在不經(jīng)意的某天在不起眼的某個角落再留那么一兩樣屬于男人的東西,以梁霄的秉性,該會如何羞辱她。這日子還怎么過? 府里防衛(wèi)事不在她管轄范圍,那是梁霽的職責??偛粫橇红V與安氏串通? 趙嬤嬤知道她想到什么,也跟著變了臉色。趁著適才他們前往前院去的功夫,后院就潛進了人,若不是奶奶警醒,猜到姨娘可能會用些什么昏招,只怕就著了道。 “這么說來,二爺落水一事也有蹊蹺?安姨娘是怕奶奶不去她那兒,多加一重砝碼,教您不得不離開院子?”瑗華消化了好一會兒才明白趙嬤嬤和明箏在說什么。 明箏抿唇笑了笑。是啊,一箭雙雕,又能保證今日事發(fā)時梁霄在場親眼看見自己楚楚可憐的模樣加以憐惜,又能確保她被調(diào)離開明凈堂以便外頭伺機而動的人潛入。 能神不知鬼不覺闖入伯府不驚動里外三重侍衛(wèi),對方得是多么身手了得的人? 安氏在外到底還有多少勢力是她不知道的? 很快,明箏釋然了。 她安然等候在屋中,她并不急,急的人遲早會來。 ** 暴雨沖刷著大地。 這晚的雨和宮里下過的那場無異,都是毫無預兆、驟然落下,叫人躲閃不及。 陸筠掀開斗笠,提步跨上臺階。 郭遜從里頭走出來,抱拳道:“來遲一步,人已經(jīng)跑了,里頭茶水還是溫的,想必沒走遠?!?/br> 陸筠點點頭,郭遜當即明白,點算了五六個人手,道:“追!” 雨霧中滑過人影,消逝得極快。 屋前只剩下陸筠一人,他跨步走入,指尖捏著的火折子一明一滅,短暫照亮斗室。 屋里很亂,剛剛離開的人走得很匆忙,飯只吃了一半,箱籠倒在地上。陸筠在屋中打個轉(zhuǎn),正欲離去,忽地鼻端涌入一抹極淡極淡的苦冽香氣。 他愕然頓住,下一秒平靜的面目有所動容。 那香味似有若無,太淺了,若非日夜懷念,幾乎不可能發(fā)覺。 陸筠臉色陡然沉下來,俯下身拾起地上濕漉漉的衣衫。 這香味……承寧伯府? 轟隆隆的雷聲響徹天際。 門前的燈又被狂風吹滅了一盞。 明箏閉目坐在暗室中,聽見外頭傳來嘈雜的腳步和低低的人聲。 她站起身,仔細撫了撫袖角。 一個尖利的嗓音蓋住雨聲,“把瑗華瑗姿、趙婆子寧婆子都綁了!”——是老太太身邊的姜嬤嬤。 瑗華怒聲道:“誰敢?” “哎喲,我的瑗華姑娘,都這會子了,還逞威風呢?我告兒你吧,今兒就是您再不樂意,也得跟婆子我走這一趟。老太太多年不理事兒了,但別忘了,這是承寧伯府!老太太才是伯夫人!” 幾個五大三粗的婆子就要上來擰住瑗華。 就在這時,里頭的門被人推開。 瑗姿躬身提著燈,另一手扶著面無波瀾的明箏。 姜嬤嬤擠出個笑來,“二奶奶,吵著您歇息了?是奴婢的罪過,老太太有幾句話想問問您身邊兒的人,等問完了,很快就放回來。您歇著,快歇著?!?/br> 轉(zhuǎn)瞬眸色一厲,喝道:“還不把人帶走?” 明箏輕笑了一聲。 姜嬤嬤轉(zhuǎn)過臉來,收起笑容蹙了蹙眉,“二奶奶?” 趙嬤嬤像陣風,飛速從明箏背后撲了出來。 姜嬤嬤還沒看清她如何動作,臉上就挨了個響亮的巴掌。 “啪”的一聲,震徹整個院落。 趙嬤嬤冷笑道:“這是什么地兒?有你張狂的份兒?今兒我就睜大眼瞧瞧,奶奶在前,誰敢動我趙婆子一根寒毛!” 第31章 雷聲轟鳴, 暴雨如注。房檐在雷雨中震動著。 姜嬤嬤瞪眼捂著臉,神色幾經(jīng)變換。她在伯府的?日子比明箏嫁過來的日子還長,趙嬤嬤不過是明家陪嫁而?來的半路奴才, 什?么時候輪到她在自己跟前逞威風? 她多想揮手把這一巴掌還回去, 可到底忌憚著明箏還在, 她已經(jīng)笑不出來, 冷著聲音道:“奶奶莫要想左了, 老太太命人綁幾個婆子侍婢罷了, 難道奶奶是要攔著?二爺頭一個孩子沒了, 老太太連問都不能問嗎?安姨娘禁足在綠羅院, 除了那院里幾個丫鬟婆子,就只有奶奶這邊兒的趙嬤嬤等人。不過是審個底下?人罷了, 若證明與他們幾人無關(guān), 自然就放了回來,奶奶何用這般護著?” 明箏牽牽嘴角,招招手,命瑗華持傘靠近, “這幾個慣常跟著我,給我寵壞了。姜mama帶路吧, 有什?么話,我自去與老太太分辯。趙嬤嬤寧嬤嬤守著院子, 等我回來。” 姜嬤嬤怔了怔,她一時拿不準。明箏到底是正經(jīng)世子夫人,敲打敲打下?人倒使得, 如何把她本人扯進來。便算真是她授意害了安氏的孩子,老太太對外也?只能替她捂著,最多稱病罰個禁足或是喊來親家太太說道說道, 還能把她怎么著? 明箏已經(jīng)步下臺階,在傘下?回過身來,“姜mama?” 姜嬤嬤堆笑追上來,臉上還清晰印著五個手指印,“奶奶,您可別多想,老太太循例過問過問,孩子沒了,二爺不知有多傷心呢,老太太總不能什么都不做,假裝看不見啊?!?/br> 明箏沒回話,姜嬤嬤平日素有體面,進府四十余年,一直是老太太身邊得力的?心腹,慣常見著面,明箏也?待她客客氣氣,可今天她不想說話,甚至連個好臉色都不打算給。 姜嬤嬤吃了個軟釘子,尷尬地縮縮脖子,回過頭來,見身邊替她撐傘的?小丫頭高舉著傘柄笨拙在后追著,一抬手打了那丫頭一嘴巴,惡狠狠地道:“沒用的東西,平素就知道嘴硬,打個傘也?不會?,沒見老娘衣裳濕了?” 來到壽寧堂,院子里跪了一地的人,個個兒身上都掛了彩,行刑的?婆子拄著刑杖,乍看見明箏唬了一跳,“我的?乖乖,下?這么大雨,奶奶您怎么來了?” 其余站著的?人都蹲下?來行禮,受了刑的?眾人撲向?明箏一聲聲替自己喊冤,明箏腳步未停,越過人叢來到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