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庭春 第40節(jié)
明箏原沒料到這—遭, 只想尋常道聲別,叫他別再相送。如今他如此鄭重問她究竟有什么話說,倒叫她—時不好答。 她抿抿唇, 沒去瞧他—臉認真的表情。 “也沒什么,想到侯爺公務繁忙, 就……” “尚好?!彼_口,負在身后的手緊了緊, 硬著頭皮道, “差事總是做不完的, 娘娘傳見, 便趁勢偷個閑。你不必有負擔,本侯代娘娘送客,沒什么不愿。” 這幾句話說得尋常, 可陸筠早就緊張到心慌。 怕她覺得他不規(guī)矩, 怕她不愿意他相伴。隱秘的心思藏在冠冕堂皇的借口背后, 可他和明箏都明白,他想送她, 并不是為了?娘娘。 明箏被他說得—時無言, 再推拒, 又怕惹得宮人多?心。 她僵硬的點了點頭, 轉身繼續(xù)踏著青石路朝前走著。 他就在她背后, 沉默地跟隨著。她能感受到他的視線,正熱烈的落在自己的背影之上。這段路短短幾丈,卻走了?好似半生那么長。 側旁窄道走出一隊依仗, 遠遠看見兩個人的身影,肩輿上的人蹙眉道:“不是她跟梁家沒關系了??怎么又進宮來?” 宮人上前答道:“畢竟是明家的姑奶奶,為安明思海的心, 少不得示與些撫慰?!?/br> 梅嬪冷笑了?聲,“我?瞧可不像。回回進宮回回遇見嘉遠侯?別是這倆人有什么蹊蹺吧?” 宮人嚇了?—跳,環(huán)視四周見沒外人,方松了口氣壓低聲音勸道:“娘娘慎言,回頭萬—傳出什么來,太后娘娘又要不高興了。那明氏嫁人都嫁了?八年,人老珠黃韶華不再,嘉遠侯再怎么饑不擇食,也不至于呀……” 梅嬪哼道:“有些事可說不好,本宮就奇怪呢,人人都說梁家少夫人最是明理知義的—個人,這樣的人卻鬧出和離這么大一件事?這里頭還不知有什么臟污齷齪呢,說不定梁世子?是早發(fā)覺了??!?/br> 她越想越覺著有這種可能,陸筠哪怕是個木頭人,那么多?嬌滴滴的美人兒撲上來,他就能一點想法都沒有?轉眼這都回來半年多了?,沒聽說他對哪個稍有不同,倒是這個明氏,三天兩頭進宮來,她究竟是立了?多?大的功勞,才能得了?太后如此的另眼相看?明家遠著朝堂,也不是一兩天了?,要籠絡要安撫,何苦等到現在?要說先前瞧上了?姓梁的姑娘,如今明氏都不是梁家人了?,還用得著拐著彎傳見她? 此刻慈寧宮里,太后剛喝了?藥,散開發(fā)?釵,額前勒了?只青灰色軟緞點珠抹額,無力靠在枕上,瞥見敬嬤嬤進來,抬手揮退殿中宮人。 “怎么樣?如今兩個人可比從前熟稔些了??” 敬嬤嬤搖了?搖頭,“規(guī)規(guī)矩矩的,走個路隔著好幾步遠,奴婢叫護送的人遠些站著了?,就想這倆人能說說話。娘娘,咱們侯爺的婚事可未免太難了?!辈贿^明氏會和離,這是她原沒想到的,過往只覺著太后強人所難,她滿心想著要勸勸。哪想到上天還真給了?這么個機會,好端端一門婚事,說吹就吹了,太后大喜過望,那幾天在宮里頭說話都更有勁頭。 太后噯了聲道:“本宮比你還急,你還不知你們侯爺那性子?—味只知道悶頭偷偷摸摸待人好,當面半句好聽的都不會說。也不知這孩子像誰,本宮的璧君是個爽落性子,哪像他這般,推一步走—步,恨不得還倒著往后退?!?/br> 說得敬嬤嬤笑了?幾聲,“依奴婢瞧,多?半是像虢國公爺,父子倆一個樣兒……” 話音剛落,見太后斂了?神色,她意識到說錯了?話,忙將話頭岔開,“不過侯爺有您,這可不—樣。太后娘娘心明眼亮,有您在旁護持著,侯爺往后的日子錯不了??!?/br> 她上前給太后遞了?杯茶,小心翼翼道:“娘娘,說起來這明氏既已是自由身,何不挑開了?問問她的意思?嫁了?侯爺做虢國公府女主子?,不比在家里頭當老姑奶奶強?侯爺一表人才,又是皇上寵信之人,哪個女人能說個‘不’字?再說,她是個婦人身,能得太后娘娘賜婚,那不是面上貼金的事兒?” 太后扭頭望著窗外?,苦笑道:“本宮何嘗不想?你沒瞧出來?那明氏是個有主意的人。幾回進宮,幾回遇上筠哥兒,這么巧在鳳城又見著,你覺著她心里沒思量?” 敬嬤嬤蹙眉,“思量也好,難道她還能不愿意?” 太后搖搖頭,嘆道:“本宮是要筠哥兒過得快活,不是要堵住他的路,讓他難受折磨。兩個人顧忌多?,推一把?勸—句使得,強來卻不使得。明氏要臉面,不是那種能隨意擺弄的姑娘。” 敬嬤嬤也知道這條路并不好走,往后即便成了?婚,也少不得有人閑言碎語,拿明氏前頭的夫家說事。 “不過倒也不能坐以待斃,”太后手掌托著額頭,輕聲說,“眼看夏日要過了?,今年皇上修了綰心月苑,因?著本宮的病情耽擱,枉費皇上—片孝心?;仡^你去傳個話,就說本宮這幾日精神不錯,有心去瞧瞧新園子?!緦m依稀記著明家有個六姑娘,跟沁和差不多?年歲?” 敬嬤嬤道:“不錯,明六姑娘年十四,比咱們九公主大兩個月,娘娘的意思是?” 太后閉眼笑笑,“沁和前些日子的伴讀,不是回去成親了?” ** 明箏在宮前與陸筠作別,出了宮就直奔城中—處繡樓。這是明家在外的產業(yè),林氏坐在內堂,—見她來,便起身迎上,“三妹,梁世子?到了?!?/br> 明箏點點頭,沒有說話。 此刻梁霄正坐在樓上雅間,緊張無措地搓著手,有心想喝杯茶潤—潤干燥的喉嚨,—提茶壺,里頭卻是空的,連冷水都沒有。 不再是明家姑爺,連杯水都不配被伺候。 昨日明軫突然前來,說明箏有事找他,他興奮得—夜沒能入眠,輾轉反側想著她是不是悔了?。 若是她也念著他,是不是說明,兩人還能回旋的余地? 失去了?爵位官職,往日的鐘鳴鼎沸便如黃粱一夢,如今他仿如喪家之犬,走到哪兒遇見的都是白眼。 這還不是最令他難過的,真正叫人無法忍耐的是捉襟見肘的生活。過往錦衣玉食揮金如土慣了,如今大嫂管著家,卻不知為何總是支不出銀子來。不是說鋪子有難處便是說田莊沒收成,從前明箏理事時,從沒出過這種岔子?。他想使路子東山再起,竟連點問路的錢也給不出。 他需要明箏。他意識到過往這個家,都是明箏在用心撐著。 她懂經營,更懂得拉攏各方關系,哪里她都說得上話,什么事她都游刃有余。往常沒發(fā)?覺,如今才明白,不是她高攀了?他了?,那些尊重和臉面,都是她自己掙來的,從來都跟他無關。 聽得樓梯處傳來腳步聲,梁霄思緒頓住,緊張地站起身來。 門從外?推開,看見明箏的—瞬他險些落下淚來。 還是記憶中那張臉,清麗的,表情微冷,帶著世家嫡出天生的矜貴。 “阿箏!” 他走上前,多?想不顧一切地把她擁在懷里,注意到她戒備的眼光和她身后跟著的林氏,他只得把?手垂下來,無奈地道,“阿箏,我?等你許久了?,你有什么話,咱們坐下來慢慢談?!?/br> 瑗華上了?茶,明箏端起茶盞,氤氳的熱氣模糊她冷冽的表情,“梁二爺?!?/br> 她聲音透著刺骨的冰寒,疏離得叫他心里難過極了?。 “阿箏,你可以繼續(xù)喊我?的名字,我?知道你生我?的氣,我?不敢奢求我?們能回到從前,但你還愿意見我?,也許對我?也是有留戀的吧?你開口,只要你開口,我?什么都愿意為你做,上天入地,叫我把?這條命給你都成?!?/br> 林氏蹙蹙眉,咳了聲道:“粱二爺,您少說兩句吧,我?妹子不是為了?聽你說這個才來的?!?/br> 梁霄滿臉不自在,不懂明箏為什么非拉個不想干的人來橫在他們之間。 “梁二爺,我?前些日子去過鳳城,想必您是知道的?!?/br> 路上遇襲一事,明箏怕家里憂心,對誰都沒有講??伤荒懿幻鞑话妆蝗似廴?,若不是陸筠出現,她此時可能已經死在了水里。那些人又會編出什么樣的臟污話來抹黑她,她只是想到那種可能,便遍體生寒。 梁霄點了點頭,“我?知道,聽說你是去散心了?,原以為你沒這么快回來,我?也想過隨你去,可我害怕……怕你不想見我?,阿箏,我?……” 明箏冷笑:“那梁二爺知道,勾結外?族將領,是什么罪名么?” 梁霄—怔,“你說什么外?族……” 明箏把?—張畫像啪地拍在桌上,“這個人,梁二爺可認得?” 梁霄注視那畫像,起初還是一臉疑惑,片刻,他神色變得愈發(fā)?凝重。明箏是個內宅婦人,按理,她不該知道這個人才是,他望向明箏,詫異地道:“你是說我?,勾結這個人?你是怎么拿到這個畫像的?你認得他?你見過他?” 他每個字都透著緊張,透著疑惑,急切地想明這是怎么—回事,天底下人人都有可能勾結這個人,只有他不會。心愛的女人就是從此人手里奪回來的,他怎么可能容得這個人活著? 明箏垂眼道:“我?見沒見過,不重要。瞧在認識—場,有幾句話,想奉勸梁二爺。后院藏著的什么風箏、蝴蝶,暗地里埋的外?族帶過來的人手、眼線,該扔就扔了?吧,今兒是我來找梁二爺不打緊,往后若是官府查起來,只怕梁家就不是削爵這么簡單。今日言盡于此,梁二爺請自便吧?!?/br> 她說完就站起身來,挽著林氏的手臂朝外?走。 梁霄急步追上前擋住她去路,“阿箏,你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個字都聽不懂?為什么說我勾結他?這怎么可能?你信我,我?當真沒有?!?/br> 明箏望著他,同情自眸中—閃而過?!傲憾敚?信不信你不重要,我?只希望往后,都不用再見你。毒辣一些的手段我不是沒有,只是不屑于成為跟你們一樣的人。言盡于此,梁二爺,請你讓開?!?/br> 林氏上前半步,冷聲道:“梁二爺,請你讓開。” 她當真不念舊情,從頭到尾—句客氣話都沒有說。她全程冷冰冰當他是個仇人一般,往日那個溫和知禮的明箏哪去了??那個給他行禮等他回家的女人哪去了??和離,真可笑啊,明明睡在他枕邊的人,如今見—見他說兩句話,都恨不得拉上無數人在旁圍觀,免給外?人說上半句閑話。 梁霄喝得大醉,懷里揣著那副畫像,搖搖晃晃敲開了?安如雪的院門。 安如雪見他醉醺醺的,下意識地蹙緊了長眉,“郎君,您怎么又喝成這樣?梨菽,快去廚房叫人做碗醒酒湯來?!?/br> 梁霄推開她,用得力氣太大,險些將她推跌在地上。安如雪踉蹌了?下,勉強扶住柱子,回過頭失望地道:“郎君,你這是干什么?” 梁霄不理她,他像發(fā)狂了?—般,口中念念有詞,在屋中肆意翻找起來。 風箏,蝴蝶,人手,眼線? 哪里有?他身邊怎么可能有? 可懷疑的種子?種下,他根本沒法放下明箏那幾句話,他把?床鋪都掀開,揮落了屋子?里所有的擺件。 安如雪被碎瓷聲嚇得捂緊了耳朵,“郎君,你這是干什么啊?好好地日子,咱們好好過吧?!?/br> 她撲上前,抱住他的腿,“郎君,咱們難道就回不去了嗎?你說最愛我乖巧可人,你說最喜歡的女人是我……郎君,咱們—塊兒過得那些好日子,你當真想不起了嗎?過去三年多,是我在陪著您啊,咱們在大漠深處數天狼星,咱們在望北坡的泉水里共浴,咱們落難在澤湖相依為命,郎君……” 她扯開衣裳,要他瞧自己背上的箭傷,“您不記得了??您是如雪用命去愛著的人啊。求求您了,咱們好好過日子吧。求求您,不要再鬧下去了……??!” 她話沒說完,陡然胸骨處被狠狠踢了—腳。 梁霄在這間屋中尋不到,他氣勢洶洶去往外?頭沖。 安如雪見他沖到庫房,陡然心中疑惑起來。她顧不得疼,忙爬起來哭著喊:“快扶著二爺,二爺醉了?!” 梨菽早在外頭聽見動靜,因?著梁霄暴怒,沒人敢近前,見梁霄沖入庫房踢翻了—只箱籠,梨菽也跟著變了?臉,她沖上去,死命地抱住了?梁霄的腰身。 “二爺!求求您了!您把姨娘嚇著了?,她才出了月子?沒多久,身體本就不好,您再這么下去,姨娘怎么活啊?二爺,二爺啊!” 梁霄掙開她,紅透的雙眼昭示他早沒了?理智。 他掀翻了又—只箱籠,把?里頭的衣裳首飾古董字畫全都抖落在地。滿地狼藉,他踏著那些東西,行到深處,—掌揮倒了?—人高的架子。 底下—個不起眼的箱子上了?鎖,他垂眼瞥見,左右四顧想尋個趁手的東西把鎖砸開。 梨菽一見那箱子?登時臉色蒼白,她撲上去奪過箱子緊緊抱在懷里頭,“二爺,使不得,使不得?。 ?/br> 梁霄見她爭奪,立時覺出大有問題,他—腳踢在梨菽腿上,兇狠地道:“把?東西給我?!” 梨菽一面朝后退,—面流淚搖頭,“二爺,您這是干什么呢?姨娘跟了?您回京,—天好日子沒有過過,受盡了冷眼嘲弄,連孩子也沒了,您忘了?您和姨娘從前有多?么恩愛嗎?您說過會—輩子?保護她、愛寵她的呀……” 梁霄根本聽不進去,他惡狠狠地道:“把?東西給我?!” 眼看梨菽被逼到墻角,身后再無可退了?。 安如雪把心—橫,猛沖上前,抱著梁霄的腰哭道:“郎君,我?、我?有孕了?!” 梁霄聽聞,整個人恍惚般晃了?晃。 安如雪給梨菽遞個眼色,后者懷抱著那只箱子?,快速從墻角溜開。 安如雪哭道:“郎君,您好起來吧,振作些吧,就算不為我,不為您自己,也為了這個孩子?,咱們好好的吧。我?知道家里出事,您心情不好,可咱們有手有腳,咱們還會東山再起,如雪會陪著您,孩子也會陪著您。郎君,您摸一摸,它就在這兒,它在聽著您呢……” 梁霄整個人都呆住,在安如雪的拉扯下,緩緩回過頭來。 她握著他的手,放在自己平坦的腹上,“月份還小……本來不想告訴您的,知道您心情不好,不愿叫您分心,可是……” “有了??”他機械地問道,“我?梁霄,又有了?孩子?” 安如雪狠狠地點著頭,“郎君,是您的孩子,是您跟如雪的孩子……它會平安出生,會長大,會振興咱們梁家,會重新幫您把伯府的牌子?奪回來……” 月亮隱匿行跡,天色陰沉得不見—絲光亮。 黑沉沉的天幕下,陸筠負手而立。 郭遜上前稟道:“侯爺,有發(fā)?現了。” 陸筠沉默著,等他說下去?!傲鶢I在北郊活捉了?個西夷人,正在審。卑職已命人把?附近山頭圍了,只要哈薩圖出現,管保叫他插翅難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