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每月8號是樂購超市雷打不動的折扣日，到這一天，超市會被擠得水泄不通。展峰最不喜歡湊熱鬧，他之所以此時(shí)來購物，完全是因?yàn)榫嚯x出勤的時(shí)間就剩下不到24小時(shí)，他逼不得已，只能硬著頭皮擠進(jìn)人群！

    展峰走到貨柜前，把貨架上僅剩的六大包成人紙尿布放進(jìn)購物車。他還想買些熟食當(dāng)晚餐，可當(dāng)看到人頭攢動的情形，他立刻放棄了這個念頭。等待結(jié)賬的人群把他遠(yuǎn)遠(yuǎn)甩在后面，排隊(duì)的他只能掏出耳機(jī)，無限循環(huán)一首李宗盛的《愛的代價(jià)》。

    展峰記得，第一次聽這首歌時(shí)，還是在十五年前某個雨夜。那時(shí)剛從警校畢業(yè)的他，獨(dú)自一人走在幽深的弄堂里，長期對尼古丁的依賴，讓他不自主地走到了一家小店旁邊，想要買一包煙。

    貨柜里側(cè)的，是一位身穿校服的高中生。做生意的家庭都是這樣，他上學(xué)時(shí)也常為母親搭把手炒炒海鮮。

    玻璃柜中整齊擺放著各式煙卷，他掃視一眼，用手指在柜面上戳了戳：“來包紅雙喜。”他的動作幅度很大，可對方卻沒有任何反應(yīng)。伸頭瞧了瞧，他發(fā)現(xiàn)男孩正沉醉在磁帶隨身聽里。

    他用手在男孩面前揮了揮，示意要買一包香煙。男孩迅速拔掉耳機(jī)：“不好意思老板，您要哪一種？”

    “紅雙喜，一包?！?/br>
    弄堂內(nèi)人跡寥寥，隨身聽歌聲微弱，傳出的那幾句歌詞卻瞬間戳中了他的心……

    還記得年少時(shí)的夢嗎/像朵永遠(yuǎn)不凋零的花/陪我經(jīng)過那風(fēng)吹雨打/看世事無常/看滄桑變化/那些為愛所付出的代價(jià)/是永遠(yuǎn)都難忘的啊/所有真心的癡心的話/永在我心中/雖然已沒有她……也許我偶爾還是會想她/偶爾難免會惦記著她/就當(dāng)她是個老朋友吧/也讓我心疼/也讓我牽掛……

    “您好，7元！

    “老板，7元！

    “老板？”

    展峰發(fā)了呆，男孩一再呼喚，他才回過神。付完錢，他指了指隨身聽：“麻煩問下，什么歌？”

    “李宗盛的《愛的代價(jià)》，”少年說，“挺好聽的?！?/br>
    從那天開始，這首歌便陪著展峰無限循環(huán)了十五年。

    …………

    也不知聽了多久，排在他前面的顧客相繼走出了超市，直到收銀員開口叫人，他才意識到，已經(jīng)排到他了……

    走出感應(yīng)區(qū)，饑腸轆轆的展峰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來到電梯門前，他突然被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展峰回過頭，看見身穿百褶裙，一副青春靚麗模樣的唐紫倩走了過來。她好奇地盯著那幾包成人尿不濕：“買這么多，家里有老人要照顧？”

    展峰完全沒料到會在這里碰到她，一時(shí)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見氣氛很是尷尬，唐紫倩識趣地岔開話題：“買這么多不好拿，我來幫你！”說著她把手包甩上肩，很自然地拿過兩包，“還挺沉，你的車停在哪里？”

    展峰硬著頭皮道：“地下車庫！”

    唐紫倩立馬往前走?！白?，我?guī)湍懔噙^去！”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以至于唐紫倩都走遠(yuǎn)了好幾米，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

    “站著干嗎？走？！”

    “哦，來了！”展峰只好定了定神，一路把她帶到了自己的吉姆尼前。

    “好漂亮的小越野！”唐紫倩看見車子眼睛一亮，“咦？改過？”

    “自己改的，”展峰打開后備廂，“來，把東西給我就行?！?/br>
    “我說……你這后備廂里面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亩际切┦裁?？”在展峰面前，唐紫倩?cè)頭看了一下敞開口的塑料袋，立刻眉頭皺成個川字，“怎么都是掛面和方便面，你天天就吃這個？”

    “咕咕咕……”一提到吃，展峰的肚子突然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唐紫倩忽閃著眼睛，撲哧一笑：“你是不是餓了？”

    展峰正好轉(zhuǎn)移話題，老實(shí)地回答：“嗯，中午沒來得及吃飯?！?/br>
    “剛好，我也沒吃，我請客！想吃啥？”唐紫倩笑容滿面地看著他關(guān)上后備廂。

    展峰覺得總算逃過一番解釋，心情放松下來，微微笑道：“看在你幫我拿東西的分兒上，這頓飯應(yīng)該我請才對，你想吃啥？”

    誰請客對唐紫倩來說都無所謂，關(guān)鍵是和展峰單獨(dú)在一起，這才是她最想要的結(jié)果。生怕展峰反悔似的，她拉開車門一頭鉆進(jìn)副駕駛，系上安全帶，對窗外的展峰說：“我隨便啊，你帶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碧谱腺徽f完，目光閃爍地盯著展峰的臉，似乎不想錯過他任何一絲表情。

    展峰沉思片刻：“我知道有家蒼蠅館子味道很不錯，就是衛(wèi)生條件差了點(diǎn)，你介意嗎？”

    唐紫倩搖搖頭：“不介意，你吃什么，我就跟著吃什么，我都聽你的！”

    展峰可不是個木頭疙瘩，他心里對唐紫倩最多只有些好感，距離男女朋友還差十萬八千里，雖然能感覺到唐紫倩的目光有些灼熱，但展峰并沒有打算給多余的回應(yīng)。

    吉姆尼的越野性能很棒，在高低不平的柏油路上行駛，絲毫感覺不到丁點(diǎn)顛簸。

    車窗外路燈逐漸變得稀少，展峰瞥了一眼還在聽廣播的唐紫倩，看她好奇地望著路邊，展峰微微一笑，心道：“看來心思倒是挺單純的……”

    望著遠(yuǎn)處閃爍的led燈牌，唐紫倩問道：“是那家許氏餐館嗎？”

    展峰放慢了車速?！皩?，就是那家！”

    “真偏僻，可門口停了這么多車！看來味道一定很好！”唐紫倩評價(jià)道。

    “沒錯，通常這個點(diǎn)很難訂到位置?！?/br>
    “沒關(guān)系，我們可以等一會兒！”唐紫倩看看展峰，她不介意在車?yán)锒啻龝骸?/br>
    展峰把車停穩(wěn)，解開安全帶。“不用等，餐館有個不對外的包間，我們可以在那兒吃。”

    “你和老板很熟？”

    “幾十年的老交情了?！?/br>
    推開車門，一股濃重的油煙味就撲鼻而來，展峰有些擔(dān)心唐紫倩無法適應(yīng)這種環(huán)境，他用詢問的目光看了對方一眼。出乎他意料的是，唐紫倩的臉上竟流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愉悅表情。

    站在門口招呼客人的男子發(fā)現(xiàn)了他們，笑著迎上來?！胺遄?！”

    “許叔！”展峰揮手示意。

    “你可好久沒來了！”

    “最近有些忙！”兩人快速地?fù)肀Я艘幌隆?/br>
    “上次和你媽通了個電話，說你又回去上班了？”

    “是，回去好幾個月了?！?/br>
    “就是，早該回去了，你瞧瞧我，自從你嬸去世后，我都忙得跟孫子似的，你有那么好的工作，不上班可惜了?！?/br>
    兩人寒暄時(shí)，唐紫倩一直站在旁邊沒有出聲，直到展峰拍拍肚子道明來意時(shí)，許叔這才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人。

    他朝唐紫倩瞅了一眼，小聲問：“這是……女朋友？”

    “不，普通朋友?！闭狗逵行o奈地笑笑。

    許叔頗有深意地“哦”了一聲。展峰生怕他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連忙問：“后堂還有什么菜？”

    “吃辣嗎？”

    “可以！”

    “我又沒問你，我說人家小姑娘！”

    唐紫倩是展峰的?？停目谖墩狗瀹?dāng)然知曉?！八渤岳?，正常放就行！”

    許叔神秘一笑?！叭思业目谖抖贾赖靡磺宥?，還普通朋友呢！行，那我就看著安排了，去樓上等著吧，一會兒就好！”

    有些事著實(shí)是越描越黑，尤其像他這種大齡未婚青年，很難一兩句話解釋清楚，展峰放棄解釋，招呼唐紫倩上了二樓，許叔動作麻利地端了三個熱菜和一碗清湯掛面。唐紫倩看著那碗沒有油花的清水面：“你口味這么清淡？”

    展峰解釋說：“也不是，我晚上習(xí)慣吃這個。睡覺會舒服一點(diǎn)?！?/br>
    “這面除了清湯什么都沒有，難不成是秘制的？不行，我要嘗嘗！”唐紫倩舀了一勺面湯送進(jìn)口中，“咦——就是白水煮面！連鹽都沒放！這怎么吃？”

    展峰從口袋中掏出個紙包，打開后，是一小撮鹽巴，他捏了些放入碗中。“要等鹽化開，面才可以吃?！彼f。

    “為什么要這樣？”唐紫倩無語地問。

    唐紫倩的問話在展峰腦海里不停地重復(fù)。

    “為什么要這樣？”

    “為什么要這樣？”

    “為什么要這樣？”

    …………

    這句話仿佛是打開時(shí)光機(jī)的鑰匙，讓展峰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幕。

    盛夏夜晚蟲鳴四起，微弱的燭光在四合院中搖搖曳曳，展峰聚攏雙手護(hù)住燭光，稍有微風(fēng)就可能吹滅脆弱的光芒。就算是根火柴，對眼前這個破敗不堪的家庭來說，也是一筆不大不小的開支。

    燭光下，他把書提前翻到了今天剛學(xué)的位置，他的對面，還有一本課本，牛皮紙封皮上，用楷書工整地寫著“代數(shù)”“林婉”。為了省時(shí)間，展峰拿出紅筆，在課本上畫出了需要講解的知識點(diǎn)，不一會兒，他身后的腳步聲逐漸清晰，生得十分俊俏的女孩從黑暗中走出，她把一碗清水面放在展峰面前：“家里就這個，你湊合吃一點(diǎn)吧?！?/br>
    那天下午有一節(jié)體育課，由于運(yùn)動過量，晚上他剛翻開書本，便饑餓難耐。林婉聽到了展峰肚子里發(fā)出的咕咕聲，她連忙去廚房給他下了一碗清水面。在林婉的一再堅(jiān)持下，展峰不好推辭，夾起一撮面條送入口中。而就在此時(shí)，展峰突然如時(shí)間靜止般停住了動作。

    “怎么了？”林婉問。

    “你好像忘記放鹽了。”

    “哦對，我們家都是先煮面，后放鹽！”林婉說完從圍裙中掏出一小袋鹽巴，接著她捏了幾粒粗鹽，撒在碗中。

    “等鹽化開，面才可以吃。”她說。

    “為什么要這樣？”他不解地問……

    回憶與現(xiàn)實(shí)在此刻突然重合，又回到了唐紫倩剛提出的那個問題……

    “林婉”和展峰異口同聲地說：“因?yàn)檫@樣可以省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