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第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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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zhí)驵囩鷹顐惔笕苏f一聲,海子里有一個女人,也許是他家里小妹?!?/br> 鄭月嘉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鄧瑛搖頭。 “鄧瑛戴罪之身,不便細說?!?/br> 鄭月嘉點了點頭,也沒再深問。 “她人現(xiàn)在在哪兒?!?/br> “暫不知,她身上有傷,也許之前墜過坡,這十幾日一直在關押我的倉房外逗留?!?/br> 鄭月嘉皺眉,“那恐怕不對,這半個月,海子外面一直在找她,鬧得沸沸揚揚,她沒有道理不知道,為何不找李善求助?!?/br> 這也是鄧瑛心中的疑問,若不是在這里聽到鄭月嘉和刑部官員的交談,他自己也很難相信,楊倫的meimei,那個已經(jīng)許嫁閣臣嫡子的女人,會在自己受刑的前夜說出這輩子為他而活的話。 鄭月嘉見他不說話,又接著問道:“你怎么知道她就是楊倫的meimei?” 鄧瑛垂眼,“她身上有兩塊芙蓉玉墜子?!?/br> 楊氏一族崇玉,族人無論男女,皆愛佩玉。 鄧瑛點到了這一點,鄭月嘉不由嘆了一口氣,“可能還真被你看準了?!?/br> 說完,朝外面說了一句:“讓李善過來找我?!?/br> 說完,抱臂又問鄧瑛,“除了這件事呢,沒有別的話了?” “沒有?!?/br> 他聲音很淡,有疏離的意思,鄭月嘉領了他這份意,點頭道: “行,那我走了?!?/br> 話冷了,意思也就淡了。 鄭月嘉走后,廡房的門戶被嚴實地鎖死,里面留了個不太燒得暖的碳火爐子?;鹦亲恿懔闵⑸⒌靥洁囩哪_邊,鄧瑛蹲下身,靠著火爐慢慢地脫下自己的鞋襪,安靜地坐了很久。 張胡子還沒有來,也不知道是不是鄭月嘉的安排,想要再多給他些時間。 如果是,那真的有些多此一舉。 炭火逐漸燒完了。 鄧瑛終于站起來,轉身半跪在木方榻上,用手指掀開一點點的窗紙。 他也沒有別的目的,就想看一眼外面的人或者物。 以前他沒有起心倚靠過任何人,包括父兄和摯友,但此時卻想要肢體的接觸,隔著囚衣也好,如果可以,最好身上要比他溫暖那么一點。 此時外面有人嗎? 倒是有。 楊婉就捏著小冊子坐在刑房后面的石頭臺階上。 屋檐上在滑雪,偶爾一兩抔落下來砸在她腳邊。 要說受驚倒不至于,但看著也冷。她不自覺地抱緊雙腿,把下巴放在膝蓋上,沉默地摳著小冊子的邊角,眼皮很沉,卻沒有睡意。 昨晚她睡在鄧瑛面前,睡得也并不好。 大半夜的時候醒了,睜開眼發(fā)現(xiàn)鄧瑛抬頭望著窗上的雪影,好像一直沒睡。 夜里無光,但他眼睛里有一泓粼粼泛光的泉。哪怕他自己穿得很單薄,身子看起來冷得發(fā)僵,可那份在受刑前夜,仍然能安坐于墻角的平靜,卻令楊婉覺得有些溫暖。 入人世,雖重傷而不嫉。 鄧瑛的這種人性,在二十一世紀能治愈很多人大半個人生。 以前為了知道鄧瑛受刑前后的事,楊婉之前幾乎翻遍了x京的幾座圖書館,也沒有找到靠譜的相關文獻。 但卻有很多亂七八糟的資料散落在晚明和清朝的文人私集中。 比如清朝的一個不那么正經(jīng)的文人,就在他自己的私集里杜撰過這么一段。 他說鄧瑛受刑后把自己的“寶貝”藏在一只小陶罐里,一直帶在身上,后來他做了東廠提督,在城里置辦了大宅,就把陶罐埋在外宅正堂前的一顆榆樹根下,命人每日給酒壇澆水,據(jù)說,這叫“種根兒”。種根的時候心虔誠,沒準兒躲過內(nèi)宮刷茬,那底下還能長出來??上Ш髞?,鄧瑛獲罪受死,激憤的東林黨青年把那酒壇子挖了出來砸開,掏出里面的腐物燒成了炭。 楊婉看到這里,就果斷棄掉了那個清朝文人所有的資料。 做歷史研究,別說立場,最好連性格都不要有。 那人是有多扭曲才能編出鄧瑛“種根兒”這種沒腦子的事。 楊婉扒鄧瑛扒到最后,是完全不能接受任何明史研究者,出于任何目的,對鄧瑛進行人身羞辱的。而最能夠對抗這些亂七八糟的記述的東西,莫過于真正的一手資料。 有什么比身在當時,親眼所見更直接的資料了呢? 楊婉心里什么都明白,但怎么說呢? 文獻里的那個人是死人,和活人之間沒有邊界。他們沒有隱私,已經(jīng)熄滅了的人生就是拿給后人來窺探的。但是活在楊婉眼前的這個鄧瑛不一樣。 他不是燒不起來的炭火堆,不需要復燃。 楊婉覺得,至少在這個時空里,他除了是自己的研究對象之外,他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他們是平等的。 算了。 她最終決定不要這個一手資料,站起來拍掉頭發(fā)上的雪沫子,但仍然有點不甘心,回頭又朝布滿黑苔的墻壁看了一眼。 算了。 她又把這兩個字默念了一遍。 等他好一點了再說吧,反正這一趴……也不是很重要。 第5章 傷鶴芙蓉(四) 楊倫站在馬栓邊,接過水壺仰頭喝水。 李善從雪道上趕來,招呼楊倫道:“楊大人,您來了海子里也不跟我這兒招呼一聲。我這…” 他上了年紀,邊跑邊說人又著急,話沒說完就在半道上嗆了滿肺的雪風,踉蹌地咳起來。 楊倫把水壺甩給家仆,朝李善迎上幾步,“李公公本不必特意過來,你們給陛下當差,我的事情不能煩你們管顧?!?/br> 他說話自慎,也得體。 李善得了尊重,心里也有了些底,一邊緩氣,一邊打量眼前這個青年。 他與鄧瑛同年考中進士,既是同門也是朋友,雖然一個入了六科,一個在工部實干,仕途并不相似,但還是經(jīng)常被京城里的人拿來做比較。 楊倫時年二十八歲,比鄧瑛年長四歲,身量也比鄧瑛要略高一些,眉深目俊,輪廓利落,今日穿的是一身藏青色的袍衫便服,玄色絳帶束腰,絳帶下懸著一塊青玉葵花佩,站在寒雪地里,儀容端正,身姿挺拔,把坡上勞作的閹人們襯得越發(fā)佝肩聳背。 楊家一直自詡官場清流派,崇玉,尚文。但其實上面一輩的人幾乎都是循吏(1),沒什么太大的建樹,但倒也都混得不差,楊老太爺已經(jīng)年老致仕,在浙江一處山觀里清修,過去曾官拜大學士,入過上一朝的內(nèi)閣。年輕的一代卻不是很爭氣,除了楊倫以科舉入仕之外,就剩下一個年方十四歲的少年,名喚楊箐的還在學里,其余的都是紈绔,混在老家浙江做些絲綢棉布的生意。 不過,楊氏這一族向來出美人,不論男女,大多相貌出眾,楊倫楊箐如此,楊家的兩個女兒,楊姁和楊婉更是京城世家爭相求娶的對象。楊姁四年前入宮,生下皇子后封了寧妃。楊婉則許配給了北鎮(zhèn)撫使張洛。原本是要在去年年底完婚,但年底出了鄧頤的大案,北鎮(zhèn)撫司的詔獄中塞滿了人,張洛混在血腥堆里半刻都抽不出身,鄧案了結后,他又領欽命去了南方,婚事只能暫時擱置。 此時令人唏噓的是,自從楊婉在靈谷寺失蹤以后,張家先是著急,托人四處去找。 找了幾天沒找到,卻像沒定這門親事一樣,對楊婉閉口不提了。 半個月過去,連楊家人都有些泄氣,只有楊倫不肯放棄。 平時要處理部里的公務,又要在靈谷寺周圍四處搜尋,半月折騰下來,人比之前瘦了好大一圈。 “楊大人還是保重身子啊。” 楊倫沒回應李善的話,直道:“我今日只為找我小妹。昨日聽一個海戶說,半個月前,好像有幾個人墜南坡,所以我過來看看。等太陽落山就要出去,李掌印忙自己的事去吧?!?/br> 李善忙道:“我這兒就是專門來回大人這件事的?!?/br> 說完從袖子里掏出一塊芙蓉玉墜:“今兒底下人在倉房外頭撿的,大人看看,是您家的物件不是。” 楊倫一眼認出了那塊玉墜,正是去年他去洛陽帶回來的玉料所造。 忙接過往掌中一握,“我meimei人在哪里?” “楊大人稍安勿躁,海子里已經(jīng)在找了,但暫時還沒有找到。我……” 李善心下猶豫,拿捏了一陣言辭,又頂起心氣兒才敢問道:“冒昧問大人一句,大人與鄧瑛是故交,那大人的meimei認識……” “吾妹自幼養(yǎng)在吾母身邊,怎么可能認識鄧瑛!” 楊倫不知道為什么李善突然要讓楊婉牽扯鄧瑛,想起北鎮(zhèn)撫司才封了那個為鄧瑛鳴不平的京內(nèi)書院,人就敏感起來,徑直拿話壓李善,“我自己也就罷了,我meimei是女子,怎能被攀扯,李公公不可信口雌黃,你們海子里年初事多,已然很不太平,你此時若要再……。” “是,知道。” 李善躬身打斷他,也不敢再提他在倉房里查問到,楊婉幾次三番去看鄧瑛的事。 “大人,我們做奴婢的,看到這玉墜子也急啊,怕張洛大人回京,知道是我們瞎了眼沒認出楊姑娘,讓她在我們這兒遭了這些天罪,要帶著錦衣衛(wèi)的那些爺爺,來剝我們身上的皮。這會兒,下面人已經(jīng)翻騰起來了,楊大人不妨再等遲些,不定今晚就尋到了?!?/br> 楊倫聽完這一句話,這才看明白他的本意。 但李善將才那話,再想起來又細思極恐。 “你……剛才為什么問到鄧瑛?!?/br> 李善不敢看楊倫。 楊倫放平語調道:“我剛才說話過急,李公公不要介意?!?/br> 李善嘆了口氣,仍盯著自己的腳尖兒,“哎,也不知道是不是海子的這些弱鬼胡說的,說這十幾日,一直有個姑娘偷偷在照顧鄧瑛,我場院里曬的藥近來也被人搬挪了好些去關押鄧瑛的地方,點看了之后發(fā)現(xiàn),都是些治皮外傷的藥。楊大人,我知道,大人的meimei是許了張家的,這些事關乎名聲,說出去對姑娘不好,所以已經(jīng)把該打的人打了。” 李善說完,面前人卻半天沒有回應,他忍不住抬頭瞄了一眼,卻見楊倫繃著臉,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 “大人……” “我知道了,有勞李公公?!?/br> 那話聲分明切齒,李善聽著背脊冷,忙連連道“不敢?!保?/br> “大人,我們本有罪。之前司禮監(jiān)的鄭公公來了,也過問起這件事,我們才曉得捅了簍子,不敢不擔著,大人有任何需要,只管跟我說就是?!?/br> 楊倫勉強壓下心里的羞怒,朝李善背后看了一眼。 初雪后蓋,白茫茫一大片,什么也看不清。 “鄧瑛還在海子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