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第4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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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妃走進偏殿,見楊婉伏身跪在地上,易瑯坐在案后正低頭看著她。 忙出聲道:“怎么了,怎么讓你姨母跪著?” 易瑯聽到聲音,起身向?qū)庡辛藗€禮,“姨母做了錯事?!?/br> 寧妃走到楊婉身邊,攙著她的胳膊道:“來,先起來?!?/br> 楊婉沒有起身,“娘娘,是奴婢有錯,奴婢不敢起?!?/br> 寧妃見她這般,凝眉看向易瑯,“她做了什么錯事?!?/br> 易瑯指著自己面前的筆記應道:“她私論朝政?!?/br> 寧妃起身走到案后,看了一眼楊婉攤在案上的筆記,易瑯指著周叢山的名字對寧妃道:“母妃,張先生跟我說過,這個人是父皇要處死的人,他辱罵父皇,父皇很生氣,不準任何人求情。姨母是內(nèi)廷宮人,本不能過問朝政,她卻私寫這些人的名字,這是犯了大忌?!?/br> 寧妃將楊婉的筆記合上,蹲下身將易瑯摟入懷里。 “你姨母……身子才好些?!?/br> 易瑯點了點頭,“兒臣明白,母妃,兒臣也不想責罰姨母?!?/br> 他說著松開寧妃的手,走到楊婉面前,“姨母,你以后不要寫這些東西了?!?/br> 楊婉忙應道:“是,奴婢謹遵殿下的話?!?/br> 易瑯聽她這樣說,又回頭看了看寧妃,這才道:“那姨母你起來吧。” “是。” 楊婉應身站起身,有些歉疚地看向?qū)庡?/br> 寧妃彎腰摸了摸易瑯的頭,“你先出去,母妃有話對你姨母說。” 易瑯點頭,跟著內(nèi)侍走出了偏殿。 寧妃將書案上的筆記拿起來,放到楊婉手中,“收好它?!?/br> 楊婉抿著唇接過筆記,抬頭道:“娘娘不怪奴婢?!?/br> “怪你做什么?!?/br> 她說著,低頭看著楊婉的膝蓋,“他讓你跪得久嗎?” “沒有,剛跪著,娘娘就來了。” 寧妃嘆了口氣,抬袖攏了攏微松的鬢發(fā),“你還叫jiejie怪你,如果不是你洞悉了司禮監(jiān)與陛下的關聯(lián),鄭秉筆已經(jīng)死了。你身為女子,比我這個做jiejie,強了不知道多少。只是……我這個兒子,雖然與你親,但他畢竟是先生們的學生,我只能在他的飲食起居上照顧他,他的品性,心智,都托給了文華殿,我也不知道他今日會這樣對你?!?/br> 楊婉搖了搖頭,扶著寧妃坐下,自己也蹲下身,抬頭看著她道:“娘娘,這才是對的,不論是以后繼承大統(tǒng),還是封疆守衛(wèi)一方,他都是天下人的主人,他應該明大禮,公正刑罰,這樣才能讓各方安泰,不是嗎?” 寧妃握著楊婉的手,“你是這樣想的?!?/br> 楊婉笑了笑,“是只能這樣想?!?/br> 寧妃道:“那你還給他做那些新奇的月餅嗎?” “嗯。” 楊婉笑著點頭,“殿下又沒做錯什么,奴婢生什么氣啊。娘娘……奴婢想求您一件事。但是這件事情您不能讓殿下知道。” “什么。” “霜降的第二日,奴婢想出宮去一次?!?/br> “做什么?!?/br> 霜降的第二日,即是“秋決”之日。 楊婉曾經(jīng)在研究明朝刑罰的師姐的資料里,粗略地看過一些描述,但是哪畢竟是文字性的東西,需要靠聯(lián)想才能拼湊出具體的場景。 而這一次,她想親眼去看一看,歷史上記載的“嘔血結(jié)塊,甚見腐rou”是什么樣的場景。她想近距離地看清楚,這些曾經(jīng)對她而言亡于紙張上的人,究竟是如何赴死的,如何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想親自感受,明朝北鎮(zhèn)撫司的刑罰究竟殘忍到何種境界。 經(jīng)歷了這一段歷史上的空白時期,楊婉逐漸明白,要真正理解鄧瑛所身處的這個時代,她就必須懂得這個時代里,最真實的恐怖究竟是什么。 “你不想說就算了?!?/br> 寧妃的聲音打斷了楊婉的思緒。 她剛要張口,卻又聽寧妃道:“jiejie……總要給你尋一個理由吧。這樣……聽說,哥哥家里的妻子上月初得了一個癥候,現(xiàn)在也不大見好,我也一直想遣人去問候,霜降后,你就回家去看看吧,母親應該也很想你?!?/br> 她想得過于周到,楊婉幾乎有些承受不起。 “娘娘……您就這么信我,什么都不過問?!?/br> 寧妃攙起她,“我其實知道你在想什么,若是倒回去二十年,我也想像你一樣。” 楊婉一怔。 這話咋聽之下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意思,但細想?yún)s很微妙。 寧妃似乎并不想讓她往下深想,站起身道:“看你能下床了,今日恰好也得閑,你不是說要教合玉她們做什么新奇的月餅餡嗎?我去讓內(nèi)廚房備著,你換一身衣裳,且過來一道?!?/br> 她說完朝殿門走了兩步,又想起什么,轉(zhuǎn)身道:“對了,后日中秋,宮中有大宴,jiejie也要去,大節(jié)里你一個也無趣。只是你身子還沒好,到不好來回走動再惹風寒……” “我沒事,娘娘?!?/br> 寧妃笑了一聲,“又沒說不讓你出承乾宮,你慌什么,這兩日再好好調(diào)理調(diào)理,后日即便要去賞月,也不要在多風的地方,嗯……今日咱們做的月餅兒,你也記得包些起來帶去?!?/br> 第36章 晴翠琉璃(八) 我不知道,我怎么配你…… 貞寧十二年的中秋宮宴,讓楊婉親眼見識到了大明貞寧年間,皇室飲宴的奢靡之風。 如果說,歷史上的戶部虧空只是一個單一數(shù)字,那么此時鋪排在楊婉眼前這些珍饈,排場,器皿,就都是具體的注解。她身在其中,終于感受到了楊倫和白煥的矛盾和絕望。 因為文臣與皇帝之間僵持了太久,因此,這只是一場三爵(1)的常宴,饒是如此,內(nèi)廷六局和二十四衙門也為此忙得人仰馬翻。楊婉在承乾宮養(yǎng)病丟開了手,宋云輕便在王司樂處幾乎要忙哭了。 她和楊婉都是尚儀局的“筆吏”,少一個人就硬生生地要多寫一份文書,今日宴飲,司樂和司禮處不斷地在進行物品支領和人員調(diào)遣,往來的公文如雪花一般,硬生生地堆滿了宋云輕的書案,饒是這樣,外頭還一刻不歇地遣人來催命。 宋輕云忍不住罵道:“我這兒又不是草臺的班子,演了這出就撤了,今兒我人已經(jīng)給定這兒了,飯水都沒顧上一口,你們外面還要怎么樣,我又不能平白再長一雙手出來?!?/br> 話剛說完,就聽門前道:“就氣得這般厲害。” 宋云輕握著筆抬起頭,見楊婉端著食盤走進來,終于露了笑:“你怎么來了,身子好了嗎?” 楊婉放下食盤,一面走一面挽袖,“差不多了,讓塊地兒給我吧?!?/br> 宋云輕指了指對面,“你騰一塊出來吧,我已經(jīng)暈頭了。” 楊婉低頭理著面前的公文,“在外面就聽見你抱怨了?!?/br> 宋云輕停筆道:“不過,你可別勉強,這風寒后要是調(diào)理得不好,根兒得跟著一輩子。” 楊婉笑笑,“還真有些咳,但也在房里憋不住了。你去歇會兒吧,好歹把飯吃了,我來應付一會兒?!?/br> 宋云輕歇手坐到一邊,拿起食盤上的筷子,“你這做的什么啊。” 楊婉低頭蘸墨,隨口應道:“陽春面,你將就吃一點?!?/br> 宋云輕挑起面吃了一口,“我聽李魚和陳樺都說過一次,你煮這面給鄧少監(jiān)吃過。” 楊婉一邊寫一邊道:“那還不是你教我的,別的咱們做不了,吃上還不容易?” 宋云輕笑道:“你行了吧,容易?上回動火差點沒把尚儀大人給嚇死?!?/br> 楊婉笑而不語。 她寫字的速度很快,沒一會兒就在手邊累了好幾本,抬頭朝外道:“叫司樂的女使進來,把這些遞出去,剩下的不關現(xiàn)下的支領,叫她們且等一等。” 宋云輕看著她從容的樣子,笑道:“要我說,你還真是有些本事的人,我理順這些東西都難得很,你一來不光順了,連先后,主次,都跟著分明了?!?/br> 楊婉笑道:“捧殺我呢。” “不是,是真覺得你好,我們私底下也說,放眼這宮里的人,好像也就只有鄧少監(jiān)配得上你。” 她說著嘆了口氣,“如霜似雪的一個人啊,嘖……你說他要是沒獲罪挨那一刀多好?!?/br> 楊婉側(cè)頭看了她一眼,含笑道:“陳掌印知道你是這樣想的嗎?!?/br> 宋云輕忙搖頭:“我不是,我是替你想,你是寧妃的meimei,以后想出宮,求個恩典也就出去了。我不一樣,我家里是散了的,弟弟也做了內(nèi)監(jiān),我出去了也沒個做主的,好在陳樺他愿意讓我做他的主,我如今覺得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個人陪著,知冷知熱地過,比什么都強?!?/br> 她說完快速地扒了幾口面,站起身去洗手,一面又道:“今兒晚上,我和陳樺還有李魚湊了吃魚鍋子,你來嗎,叫上鄧少監(jiān)一道?” 楊婉手上一刻不停,“我可不敢擾你們,趕緊把這些料理完,你也好早些走?!?/br> “成?!?/br> 宋云輕重新握住筆,面色稍稍一沉,“我見陳樺也忙,原不想麻煩硬湊一起,但這一兩個月,聽說了些外面的事,哎,太慘了……活生生的人,一下子就成了那樣,再也見不到了,我才覺得,要趁著人在日子好,吃吃喝喝,能樂一日是一日?!?/br> 楊婉停筆抬頭道:“你這話說得真好,我要記著,回頭說給鄧瑛聽?!?/br> 宋云輕道:“他不一樣,他是營建皇城的人,他如果看開了,這百殿千樓,是建不起來的。” 百殿千樓,建不起來 。 宋云輕并沒有深思自己無意之間說出的這句話,但楊婉卻被這句話背后的意思給怔住了。 后人雖然有了更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能透析王朝的壽命和故人的宿命,但其評論故人的言論總是以歷史的局限性為基,高高在上。遠不如宋云輕這一句“百殿千樓,建不起來?!闭\懇厚道。 楊婉因此沉默,宋云輕也就沒再出聲,兩個女子各擎一方,筆下不停。 申時的時候,二人方一道走出尚儀局。 楊婉回到承乾宮的時候,四下倒是靜悄悄的。 合玉等大一些的宮女都跟著寧妃赴中秋宮宴去了,年紀小些的宮人則各自得了閑散,湊了吃食各處賞月去了。楊婉從廚里取了月餅,往司禮監(jiān)的值房走,到了鄧瑛的住處,卻見里面沒有燈,護城河上水聲清冷,除了無邊的月色,竟聽不到一絲人聲。 楊婉看著手上的月餅,有些無奈,只得找了一個背風處站在。 她大概猜到鄧瑛應該在太和殿上。這一個月,楊倫和白煥為了搭救桐嘉書院的人,幾乎把為人臣,為百姓官的尊嚴都搭盡了,但是鄧瑛卻從不過問這件事,一門心思地扎在太和殿上,工期越趕越快,原本計劃在十月完工,此時竟已經(jīng)在繪完了彩梁。 楊婉記得,貞寧十二年霜降后的秋決,周叢山慘死在午門,京中各處街巷,路祭無數(shù),滿城悲戚嗚咽。 貞寧帝深感錦衣衛(wèi)的法外之權(quán)過于膨脹,于是在司禮監(jiān)設立東廠,監(jiān)察張洛所掌北鎮(zhèn)撫司的刑獄,以此來與錦衣衛(wèi)制衡。楊婉覺得,此時的鄧瑛似乎也感覺到了這個微妙的政治變化,只是他還沒有跟任何人講。 楊婉想著想著,眼睛有些沉。 她身子本就還沒好全,現(xiàn)又在冷風瑟瑟的護城河邊站得久了,不禁手腳發(fā)冷,喉嚨也癢得很。她攏了攏身上的褙子,顧不得體面,抱著懷里的月餅蹲了下來。 正當楊婉凍得有些受不住的時候,鄧瑛終于回來了。 他仍然穿著青灰色的素衫,袖子卻半挽在手臂上,本是要去取水回來洗臉,忽然隱約看見自己的屋子前面蹲著一個人。 他連忙走上前去,見楊婉縮在門前的笤帚后面,冷得渾身發(fā)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