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第6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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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手點向楊婉,校尉忙將鐵鏈套在了楊婉的脖子上,楊婉被迫仰起頭,呼吸瞬間變得很不通暢。她忍不住咳了幾聲,刑架晃動起來,束縛她的鎖鏈碰撞在一起,寒冷的磕碰聲一下子在安靜的刑房里蕩了幾個來回。 “大人,備好了?!?/br> “嗯?!?/br> 張洛抬頭看向刑架上的楊婉。 她穿著灰白色的詔獄囚服,頭發(fā)被散下來以后,又被一根素帶隨意地系在肩膀上,因為呼吸不順暢,胸口上下起伏著。和其他人犯不一樣的是,她似乎沒有準(zhǔn)備先開口,只是垂眼望著他,眼底的情緒并不是張洛熟悉的仇恨和惶恐。 “知道我要問什么吧?!?/br> “我不知道?!?/br> “好,那就先抽三鞭,見了血你會清醒一些?!?/br> 他說完將手邊的一根羊皮質(zhì)的鞭子拋給刑架前的校尉。 校尉接下鞭子幾乎沒有一絲猶豫,退后三步照著楊婉的腰腹就落了一鞭。 楊婉的第一聲痛叫是全然啞在口中的,不是因為掌刑的人留了情,而是因為那種皮rou炸裂的疼痛在現(xiàn)代文明當(dāng)中幾乎已經(jīng)被滅絕。 封建時代覆滅以后,文明放棄了大部分rou體的訓(xùn)誡,轉(zhuǎn)而用更人道的方式來規(guī)訓(xùn)世人。后來醫(yī)學(xué)不斷進(jìn)步,又盡可能地縮小身理疼痛的時間和范圍。活了快三十年 ,楊婉根本找不到任何一種聲音來與此時的痛苦相配。一口氣呼出,幾乎抽干了整個肺,她甚至沒有辦法再吸一口氣,只有眼淚自然而然地滲出,順著她的臉頰,流入她顫抖都唇中。 接踵而來的第二鞭才逼出了楊婉的慘叫,刑架隨著她身體的震顫劇烈地晃動,誰都沒有說話,除了鞭聲和鐵鏈聲之外,楊婉只能聽到自己的聲音。就像一切的虛的,只有實實在在的痛覺,才能讓她清醒地感知到,她活在當(dāng)下,如魚rou一般,活在刀俎之下。 第三鞭落在她的腿上,她的脖子雖然被鐵鏈?zhǔn)`著,余光卻能看見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撕裂了囚服的布料,鞭子抽離帶出了一串極細(xì)的水珠子,直接落進(jìn)了的眼里,楊婉覺得自己的整個身子似乎都在被那三道鞭傷拉扯,從肺到鼻腔也全是辛辣的味道。 校尉收起了鞭子讓開刑架前的位置。 張洛徑直站起身,伸手穩(wěn)住晃動的刑架。 “我原本不想這樣對你,但你是過于狡黠的女人,我不得不對你用刑?!?/br> 楊婉喘息看向張洛,“把……我的脖子……松開。” “行?!?/br> 張洛伸手解開她脖子上的鐵鏈,楊婉的頭猛地垂下來,之前無法流進(jìn)頭頂?shù)难貉杆倩亓鳎幌伦訐渭t了她的臉和眼睛。 張洛抬起楊婉的頭,“聽好,我要問的第一個問題是,鄭月嘉與寧妃是否是舊識。” “你……到底有幾個問題,一起問了,我一并答你。” 張洛的手猛一用力,楊婉頓時痛得渾身發(fā)抖。 “你想玩什么花樣?!?/br> “我能做什么……我只想少挨幾鞭子……” 她一邊說一邊咬著口腔壁上的皮膚,用這種細(xì)微的疼痛來對抗自己內(nèi)心的恐懼。此時此刻,她還不能被張洛破掉心防礙,她還得想辦法,從對她自己的這一場刑訊中,反推出鶴居案背后的真相。 張洛看著楊婉的眼睛,此時他終于看到他想看到的情緒——哀傷。 從認(rèn)識楊婉開始,他還是第一次從這個女子的面容里看到軟弱無助的表情。 他沒有再束縛她的下額,甚至松手退了一步,留了些時間讓她去緩和。 “可以,我一并問你,鄭月嘉與寧妃是否曾有私情?鄭月嘉指使奶口勒殺皇子這件事情,是否是寧妃授意?” 楊婉忍著痛,逼著自己留出精神,根據(jù)這三個問題上,反向去追溯鶴居案的源頭。 最后一個問題的目的,是要把罪名落在寧妃身上。寧妃一旦獲罪,那么楊倫就必須立即返京受審,他所總領(lǐng)的南方清田也將直接擱置。這應(yīng)該才是鶴居案最終的目的。至于前面的兩個問題…… “張洛……” 楊婉抬頭望向張洛,“你的第一個問題,是誰讓你問的?” 張洛聽完這句話,接過校尉手中的羊皮鞭反手朝著楊婉的腹部便甩了過去。 楊婉的身子猛地向前一傾,手指和腳趾瞬間摳緊,卻根本抑制不住喉嚨里的慘叫。 “別再打了……求求你……” 張洛將鞭身放在楊婉的肩膀上,哪怕是如此輕的接觸,楊婉還是不由自主地驚顫了一陣。 “是我在問你?!?/br> “是……可是……你難道不想知道,你是被誰利用了嗎……” 張洛的眼底閃過一絲不解,他不明白刑架上的女子明明很害怕,也確實痛得渾身亂顫,為什么還能與他在言語背后博弈。 “利用?什么意思?!?/br> 楊婉好不容易從那一鞭的疼痛中緩平呼吸,“是何掌印……讓你這么問的嗎?” 張洛一愣,楊婉卻捕捉到了他眼底轉(zhuǎn)瞬而過的那一絲慌亂。 “你就算會往鄭秉筆受寧妃指使這個方向上去審問,但也絕對問不出寧妃與鄭秉筆是否有私情這個問題。張洛,你想一想,為什么告訴你這件事的人,自己不去陛下面前告發(fā),而要讓你來審我?” “……” 張洛沒有回答,楊婉趁著這個空擋,提聲補道:“桐嘉書院那件事,過了不到一年,你就忘了嗎?” 張洛背脊上生出一陣寒意,赫然見刑架上的楊婉正看著他,他被那道同情的眼神刺到了,對左右喝道:“再抽她十鞭!” 楊婉聽到他口中的這個數(shù)字,幾乎絕望。 她的確害怕那種令她失態(tài)的疼痛,但她更怕自己受完那十鞭以后會在張洛面前崩潰掉。 張洛這個人,真的可以令人背叛掉一輩子的精神信仰。 楊婉此時終于明白,“幽都官”這個稱謂并不是調(diào)侃,而是真的有人赤身裸體地去煉獄走了一遭,出來之后,才給他畫了這么一個鬼像。 張洛回身走到高椅上坐下,眼看著楊婉身上的囚服被鞭子打爛。 四鞭過后,她就已經(jīng)幾乎哭喊不出聲,聳動著肩膀從鼻腔里發(fā)出了一陣某種不似人類的聲音,如幼獸驚懼,又像雛鳥的弱鳴。 “停?!?/br> 校尉應(yīng)聲讓開。 “現(xiàn)在愿意說了嗎?” 楊婉心肺欲裂,開口已經(jīng)有些困難,“張洛……讓我吃點東西吧……” 這一句話是用氣聲說出來的,“或者讓我喝一口水……” “你還想拖延到什么時候?!?/br> 楊婉孱咳了幾聲,“求求你……” 張洛抬了抬手,“讓她喝一口水?!?/br> 校尉丟了鞭子,從木桶里舀了一瓢水遞到楊婉嘴邊。 楊婉顧不上肺痛,小口小口地將木瓢里的水全部喝完了。 她憑借著這一絲冰涼收攏起最后的一點點理智,斷斷續(xù)續(xù)地張洛說道:“張洛,你將我刑訊至此……若我真的招認(rèn),寧妃……與鄭秉筆有私,你……你敢向陛下呈報嗎?這對陛下而言,是……奇恥大辱,寧妃和鄭秉筆一定活不下來……至于你……你也未必能活下來。張洛……不要被司禮監(jiān)利用,明白嗎?” 她說完這句話,腦中最后的拿一根弦終于被渾身的痛楚繃斷了。 再開口時,眼淚已奪眶而出,終于吐出了人本性中的脆弱。 “饒了我吧,不要這樣對我好不好……” 她悲哀地看向張洛,淚水打濕了臉上的頭發(fā)。 年輕而漂亮的皮囊,即便因為疼痛而顯得有些扭曲,卻依舊是動人的。 “把她放下來。” “是?!?/br> 校尉應(yīng)聲解開她身上的綁縛,失去桎梏之后,她就像一片云一樣,輕飄飄地落到了張洛腳邊。 “你為什么對人這么殘酷……” 她問了一個根本沒有必要問出口的問題,張洛也沒有回答。他蹲下身反問道:“你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你不恨我嗎?” “恨,但也不全是恨?!?/br> “為什么。” “因為……鄧瑛跟我說過,北鎮(zhèn)撫司雖如地獄,但也未必不是無勢之人的申冤之門,是貧民奴仆聲達(dá)天聽的一條路。在這一處上,他說……你應(yīng)該做得還不錯?!?/br> 第62章 獨住碧城(八) 即便同床而坐,她也不…… 張洛冷笑了一聲,“你以為你這樣說,我就會對你們手軟嗎?” 楊婉搖了搖頭,“你不會……我也沒有期待過。” 張洛站起身,“我聽不清楚你在說什么。” “那你就讓我養(yǎng)幾天……再問我。太疼了……” 她說完這句話已經(jīng)氣力全無,鞭刑后的傷口不斷地滲出血水,滴淌入地縫里。 張洛低頭望著楊婉身下的地縫。 先帝修立詔獄至今已有三十年,這里的每一塊磚石,每一樣刑具,每一個人,甚至包括張洛自己都對人身上的傷口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感覺,傷口流血就讓它流。實在太多了就提一桶水來沖洗掉,那原本就不是什美好的東西,不過是撬開人嘴之前,先放出來讓人清醒的污物而已。 張洛曾經(jīng)不嫌棄它腥臭,甚至還能就著腥氣喝上一杯。 可此時聽她說她太疼了,張洛卻有些不自覺地看向她的傷口。 但也只是一眼,他便立刻把自己的精神收攏了回來,重新犀利地審視地上的人和她說出來的話。 那到底是她痛到極致后吐出的真話,還是她暗自發(fā)起的又一輪博弈。 張洛一時不能確定,但也正因為如此,他更不準(zhǔn)自己就這么放過她。 “把她拽起來?!?/br> “是?!?/br> 張洛的聲音很冷,校尉也就沒有對楊婉留情,架著她的胳膊,強(qiáng)迫她直起上半身。 楊婉的意識本就散了一半,此時只覺得眼皮垂沉,想睜開卻怎么也睜不開。 “潑醒。” 張洛給她的這一瓢冷水,幫她把意識一下子聚攏回來,她輕輕地抿了抿嘴唇上的水,水混著唾液打濕了口腔,她終得吞咽了兩口,“你……還要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