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第10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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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菁接過來一看,卻見著書人上寫的是“杜恒”的名字。 “杜恒?” “嗯?!?/br> 楊菁抬起頭,“為什么是杜恒,他上月已經(jīng)病死了?!?/br> 楊婉拍了拍楊菁的肩膀,“楊菁,聽jiejie說,進(jìn)不去文華殿也好,在外面干干凈凈地讀書,考明年的春闈?!?/br> 楊菁看著書面兒,半晌方抬起頭,“多謝jiejie。” 楊婉示意他坐著休息,自己挽起袖子幫著兩個(gè)姨娘擺席。 蕭雯看著席面兒面露猶豫,將楊婉攜到一旁道:“我今兒倒惑起座次來了?!?/br> 他說著朝跨門外看了一眼,“是不是得將尊位給鄧督主讓出來?!?/br> 楊婉笑道:“嫂嫂叫人拿一個(gè)厚實(shí)些的墊子給我吧。” 蕭雯回頭對丫鬟道:“去拿一個(gè)墊子?!庇謫枟钔竦溃骸吧砩喜缓脝??” 楊婉搖了搖頭正要應(yīng)話,楊倫已經(jīng)跨進(jìn)了花廳,脫下披風(fēng)遞給蕭雯,又問道:“點(diǎn)戲了沒有?!?/br> 蕭雯道:“等廠督點(diǎn)吧?!?/br> 楊倫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鄧瑛,“《千金記》(1)膩了嗎?” 鄧瑛跨進(jìn)門內(nèi)笑了笑,“《鳴鳳記》(2)更好一些?!?/br> 楊倫看向楊婉,“你想聽什么?!?/br> 楊婉抱著軟墊道:“有沒有《伯牙鼓琴》?” 楊倫白了楊婉一眼,“《呂氏春秋》那樣的書又不是消遣,這里沒有!”說完朝戲臺(tái)上提聲道:“唱《千金記》里《拜將》那一出!” 《拜將》說的是韓信拜將,是《千金記》五十出里的《窮韓信登壇拜將》,在《淮陰縣韓信乞食》的后面。 楊倫在三巡酒后,發(fā)了性情,紅眼擊箸,立在廳上附唱了一段《劈破玉歌》。 “韓元帥未得時(shí)來至, 在淮陰受袴下,曾被人欺。 河邊把釣為活計(jì), 漂母曾憐憫,送飯與充饑。 ‘拜將封侯,拜將封侯, 千金來謝你,千金來謝你?!?/br> 歌后,楊倫爛醉,卻一直不肯離桌。 楊婉讓蕭雯和楊菁等人都去休息,遣散了伺候的仆婢,撐下巴守著杯盤狼藉邊的兩個(gè)人。 鄧瑛并沒有醉,卻一直沉默。 楊婉看著楊倫道:“醉成這樣,還不如好好哭一場?!?/br> “我沒醉!” 楊倫一把掀翻了楊婉面前的冷湯,撐起身對著鄧瑛胡言亂語,“鄧符靈,你說你怎么就當(dāng)了太監(jiān)……” 鄧瑛伸手撐住楊倫的胳膊,“因?yàn)槲亦嚰矣凶??!?/br> “鄧家有罪,關(guān)你屁事!” 楊倫說著偏偏倒倒地站起來,鄧瑛為了扶他,牽扯到了傷處,不禁道:“楊子兮,你坐好行嗎?” 楊倫甩開鄧瑛的手,啐了一口,“你少管我!” 楊婉一把將楊倫扯回座上,楊倫的頭“咚”地一聲磕到了椅背上,磕得他更加暈頭轉(zhuǎn)向。 “他不管你,就讓你死江上了!” “死江上就死江上!憑什么我要欠他!” 他說完抬起袖子遮住眼睛,“我楊倫這輩子無愧天地百姓,好不干凈,為什么非要欠他鄧符靈……” 鄧瑛抬頭看了一眼楊倫,端起桌上的冷酒喝了一口,“我沒讓你欠我?!?/br> “欠就是欠了!欠得我連我meimei都保不?。∧氵@么毀她,我這個(gè)做哥哥不能手刃你,連罵都罵不出口,我楊倫就是個(gè)……” 他說著,響亮地甩了自己一個(gè)巴掌。 楊婉忙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你瘋了?” 楊倫頂著巴掌印醉眼迷離地看向楊婉,忽然慘聲道:“你們都在保我,可是你們兩個(gè)我卻一個(gè)都保不住?!?/br> 楊婉怔了怔,張口啞然。 鄧瑛的聲音從楊婉對面?zhèn)鱽怼?/br> “子兮,在朝為官,能做好眼下那一隅已是很好,官場不能事事周全,你得過你心里的坎。” 說完又端開他面前的酒盞。 “以后少喝點(diǎn)酒,保養(yǎng)身子。” “媽的?!?/br> 楊倫低罵了一句,“讓你少管我!” 鄧瑛笑了笑,“子兮,我們兩個(gè)總得留一個(gè)人,為老師寫碑吧,你的字比我好?!?/br> 楊倫咳笑,整個(gè)身子都癱到了椅子上,“老師只看得上你的字,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說完這句話,終于歪著頭縮在椅子里醉迷了。 楊婉把楊倫交給蕭雯安置好,這才跟著鄧瑛一道出來,往東華門走。 大雪若鵝毛,落在鄧瑛撐開傘上,輕盈無聲。 臨近年關(guān),街市上的行人來來往往,灶糖的甜香直往人鼻子里鉆,楊婉背著手,望著滿城炊煙,道:“真希望今年這個(gè)年不要過去?!?/br> 鄧瑛側(cè)頭,“為什么?!?/br> 楊婉面向鄧瑛站住,“因?yàn)楝F(xiàn)在挺好的。不過,我也不害怕明年,鄧小瑛……” 鄧瑛笑了笑,“婉婉,我一直想問你,在我的名字中間加一個(gè)‘小’字,是什么意思。” 楊婉抬起頭,“是愛稱?!?/br> “鄧小瑛,我看不開了,再難我也要跟你一起上。管他以后怎么樣呢,我就不信了,我們不能好好的,看著我們維護(hù)地這些人開創(chuàng)一片新的天地?!?/br> 她說完仰頭望向落雪的天幕。 張琮退閣,歷史的裂痕擺在了楊婉面前。 對于楊婉來講,這是她的個(gè)人英雄主義。 即便她不是漏網(wǎng)之魚,她也要拼命拼命地從這張網(wǎng)里游出去。 歷史學(xué)教人綜合地看待一個(gè)王朝盛衰的規(guī)律,把所有人的行為和生死囊括其中。 而楊婉要看的是“人?!?/br> 易瑯的惻隱,楊倫的矛盾,以及她自己的沉淪。 來到大明朝兩年,她忽然有些明白,穿越的意義是什么。 不是自我崩潰,也不是狂妄地打碎他人觀念,是作為一個(gè)鮮活的人活下去,遍體鱗傷地活下去,活著愛人,敬人,為人立命,或者為人立碑。哪怕一切都改變不了,也不要放棄成為他人真實(shí)的記憶。 “鄧小瑛?!?/br> “嗯?” “笑一個(gè)?!?/br> 鄧瑛立在傘下,望著楊婉搖頭笑出了聲。 “過來婉婉?!?/br> 楊婉聽完這一聲,想也沒想,便一頭撲入他的懷中。 鄧瑛輕輕地?fù)崦鴹钔竦聂W角,“我原本并不想活得太久,但我現(xiàn)在開始奢求一個(gè)善終,我怕我活得太短,不夠贖完我對你的罪行。” 楊婉摟住鄧瑛的腰。 “我讓你笑一個(gè),你非讓我哭,你現(xiàn)在得對著我笑十個(gè),不然你今天就睡我床底下?!?/br> 話剛說完,她的臉就被捧了起來。 鄧瑛的笑容映入眼簾,貞寧十四年的最后一場干凈的雪就這么下完了。 —— 貞寧十五年正月。 過了年十五,戶部被催要年銀的科部小官們鬧得焦頭爛額,楊倫一大早走進(jìn)戶部衙門,戶部尚書便把他召入了正堂。正堂里擺著散碗茶,白玉陽以及齊淮陽都在,三個(gè)人已經(jīng)喝過一輪茶了,白玉陽身旁擺著一張椅子,顯然是留給楊倫的。 戶部尚書示意楊倫坐下,對白玉陽道:“齊大人你接著說?!?/br> 齊淮陽道:“其實(shí)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了,就是這本彈劾本子該不該寫的問題?!?/br> 白玉陽道:“我們戶部和刑部不寫,你們以為督察院抬不起這個(gè)筆嗎?” 他說著站起來,“自從張琮私交內(nèi)廷被下獄,六科恨不得把內(nèi)閣掛到城樓上去唾罵,彈劾鄧瑛的折子如果出自督察院,你們想想……” “白尚書先不要急?!?/br> 齊淮陽看了一眼楊倫,出聲打圓場,“就算寫也得想想,誰來起這個(gè)頭,閣老如今在病中,杭州新政千頭萬緒他老人家已精疲力竭,萬不能再讓他勞神?!?/br> “你們想讓我寫?!?/br> 楊倫打斷齊淮陽的話,抬頭朝白玉陽看去。 “白玉陽我告訴你,這個(gè)折子我楊倫不寫,連名我也不會(huì)署?!?/br> 白玉陽幾步跨到楊倫面前,“傅百年揭發(fā)杭州學(xué)田的時(shí)候你就擋著,你現(xiàn)在連自清都不屑嗎?” 楊倫道:“你們要彈劾他我無話可說,杭州的學(xué)田該清得清,杭州的那幾個(gè)蠹蟲,該拿得拿,鄧瑛下獄,我親自請旨抄他的家,這樣可以自證清白了吧?!?/br> 齊淮陽道:“楊倫,氣性不要那么大,我今日在部堂這里公議,就是還么有議定,大人們得把自己的想法和顧忌說出來,鄧瑛如今是東廠廠督,不是一般的秉筆太監(jiān),陛下近幾年來越發(fā)信任東廠,這個(gè)彈劾的折子遞上去了,就得一擊到底,否則,讓他趁勢反撲,我們這些人,都在危局之中?!?/br> 楊倫放下茶盞,“好,我問問諸位大人,你們覺得,陛下會(huì)處置鄧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