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第11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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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里走出一個女子,挽袖蹲在老翰林面前,挽起他的袖子幫他查看傷勢。 老翰林擺了擺手,“我沒事。” 說完看了她一眼,“你是年輕的媳婦兒,別出來說話?!?/br> 誰知她卻沒有應(yīng)聲,轉(zhuǎn)身對錦衣衛(wèi)道:“賠禮?!?/br> 她說完又看向周慕義,“還有你,你也得賠禮!” 周慕義認出了說話的女子是楊婉,冷笑道:“賠禮?你敢不敢告訴老大人你是誰,你看看老大人還肯不肯讓你攙著?!?/br> 老翰林聽完這句話,手臂不禁顫了顫,抬頭打量著楊婉道:“你是……” 周慕義道:“她是楊婉,東廠那個人的菜戶。” 老翰林一愣,忙將撇開了楊婉的手。 楊婉沒有說什么,朝后退了一步,向他行女禮,直身后道:“大人憐后輩之心,楊婉感懷,并無心冒犯老大人,大人若嫌棄,楊婉便喚人來送大人回去?!?/br> 老翰林搖頭道:“老朽不回去?!?/br> 他說完,撿起地上的竹杖,朝眾人道:“老朽雖已離朝多年,可曾也供職禮部,主持會試。不曾想過十四年的春闈,竟是這番光景?!?/br> 他說著抬杖指向周慕義:“做學(xué)問把學(xué)問做偏了,那些東林人安得什么心,這些人的前途在他們眼中什么都不是,一味地教他們罵朝廷,罵君父,遲早有一天,會出第二個桐嘉案的呀……” 他說著說著,眼前一陣發(fā)黑,幾乎站不穩(wěn)。 周慕義道:“老大人,武死戰(zhàn),文死諫,我等讀書無非為報國,何懼這一死!” “對,何懼這一死。” 人聲鼎沸,大把大把的情緒被宣泄出來,楊婉面對著這一群讀書人,心里忽生出了一陣十分冰冷的悲哀。 人性中的反抗精神,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有,但眼前的這些人,卻并不能歸在“不自由,毋寧死’的革命精神之中。 那是被大明官政扭曲了的文心,被東林黨利用,被自身蒙蔽。他們并不是不懼死,而是要以死正名。武死戰(zhàn),文死諫,這句話聽起來是那么‘無畏’,又是那么無奈,明知前路無光,明知死了也沒有意義,卻還是要死,最后所求的,根本不是他們口中不是天下清明,只是他們自己一個人的清白而已。 這到底有沒有意義呢。 楊婉對此事一時無解。 就在她內(nèi)心糾纏的時候,忽然聽到人群里傳來一個聲音。 “讀十幾年的書,就是為了在午門上受死嗎?” 眾人朝楊婉身后看去,鄧瑛立在人群前面,鐐銬的鐵鎖被他握在手中。 他朝楊婉走了幾步,鐵鏈與地面刮擦的聲音微微有些刺耳。 他走到楊婉身邊,向老翰林揖禮。 翰林擺手搖頭不肯受,鄧瑛卻仍然堅持行完后才直起身。 周慕義掙扎著朝鄧瑛喝道:“鄧瑛,白閣老被你鎖入廠獄受盡折磨天下人皆知,就算你如今惺惺作態(tài),也一樣為人不齒!” 楊婉忍無可忍,“周慕義,我看你是傻的吧?你到底知不知老大人將才為什么罵你!” “婉婉回來?!?/br> 楊婉氣得胸口起伏,被鄧瑛牽了一把,才抿著唇朝后退到了鄧瑛的身后。 鄧瑛走向周慕義,一面走一面道:“你知道一方太平書桌有多難求嗎?滁山書院是私學(xué),支撐至今不光有朝廷的恩典,也有杭州數(shù)位老翰林的心血。朝廷和大人們供養(yǎng)書院,支撐你們讀書,不是讓你們千里萬里,來京城送一死的?!?/br> 周慕義朝著鄧瑛啐了一口,“你也配提滁山書院,我們書院這一兩年,已至絕境,這回會試,先生幾乎掏空了自己的家底,賣了自己的田產(chǎn)來給我們湊盤費,這到底是拜誰所賜,鄧督主難道不知道嗎?” 他說著提高了聲音,“你侵吞學(xué)田,中飽私囊,而我們苦讀十年,一身清貧,眼睜睜地你和司禮監(jiān)那些人個個華宅美服,王道何存,天道何在?” “王道不在嗎?” 鄧瑛喉嚨一哽,向他抬起一雙手,“那這是什么?!?/br> 周慕義一怔。 鄧瑛看著他的眼睛繼續(xù)說道:“我涉學(xué)田案,所以落到如此境地,身負刑具在刑部受審,待罪之人無尊嚴可言,十年寒窗苦讀,你也想最后像我這樣嗎?” 他說著朝周慕山身后的人望去,“你們也想像我這樣嗎?” 此問之下,人聲皆滅。 楊婉在鄧瑛的聲音里聽到了顫栗。 “讀書不入仕,不為民生cao勞,算什么讀書人?!?/br> 他說完這句話,緩緩地放下雙手,轉(zhuǎn)身牽起楊婉的手,朝人群走去。 東廠的廠衛(wèi)隨即攔下了錦衣衛(wèi)的人,覃聞德道:“這些人由我們東廠帶走?!?/br> 校尉道:“憑什么?” 覃聞德抹了一把臉道:“憑我們督主想,憑我東廠奉旨監(jiān)察你們辦案,你們案子辦得不行,我們自然要接手,你們?nèi)绻环?,大可讓張副使來廠衙求問我們督主。” 說著抬起周慕義的手腕,對廠衛(wèi)道:“把拴著他們的那些繩子解開,人老大人也說了,這些都是有功名的人,這么拴著太難看了?!?/br> 周慕義道:“我等死也不去東廠!” 覃聞德的火氣蹭蹭蹭地就上來了,就著刀柄往他膝蓋上一頂,直把人頂?shù)搅说厣?,“怎么,這么想去詔獄里住著啊,那行,你去啊,其余的人我們都帶走,就你,老子就把你留給北鎮(zhèn)撫司。你不是周叢山的侄子嗎?得得,趕緊跟這些錦衣衛(wèi)去看看,你叔父受苦的地方。” 一個廠衛(wèi)見覃聞德說得真,忙湊上前道:“真不救這姓周的啊,督主可不是這么吩咐的?!?/br> 覃聞德哼了一聲,“老子就是氣不過。” 說完手一揮,“行了,帶走帶走,通通帶走?!?/br> —— 這一邊,楊婉坐在馬車上等鄧瑛。 廠衛(wèi)過來回報以后,鄧瑛邊一直垂著頭,良久沒有說話。 廠衛(wèi)忍不住問道:“督主,北鎮(zhèn)撫司如果來問我們對這些人的處置,我們廠衙該怎么給他們寫回條啊?!?/br> 鄧瑛道:“還有十幾日就是會試了,這些人不能關(guān)?!?/br> 廠衛(wèi)道:“不關(guān)的話,那就得打了。” 鄧瑛聽完,捏著袖子,半晌才點了點頭。 楊婉扶著鄧瑛的手,幫他登上馬車,一面問道:“要打多少啊?!?/br> 鄧瑛咳了一聲,“周慕義杖二十,其余的人杖十。” 楊婉望著鄧瑛的側(cè)容,輕道:“他們得恨死你?!?/br> “恨就恨吧?!?/br> 他說著閉上了眼睛,抬起頭雙手撐著額頭,斷斷續(xù)續(xù)地咳起來。 楊婉伸手輕輕地摩挲著鄧瑛的耳朵,“鄧小瑛,你怎么了?!?/br> 鄧瑛沒有吭聲。 楊婉朝旁邊坐了一些,“要不要在我腿上趴一會兒?!?/br> 楊婉以為鄧瑛會推遲,誰知他卻慢慢彎下了腰,將臉靠在了楊婉的腿面上。 楊婉低頭輕聲問道:“你被他們氣到了是不是?!?/br> 鄧瑛溫順地閉著眼睛,“嗯”了一聲。 楊婉摸著鄧瑛的額頭,“還是第一次看你那樣講話。” “我以后不會了。” 楊婉溫聲道:“鄧瑛,你當年是怎么讀書的?” “和周慕義一樣。” “不對,你比他厲害多了?!?/br> 鄧瑛咳笑了一聲,“你怎么知道?” 楊婉仰起頭,“你讓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到底什么才是大明朝真正的文心。不是沽名釣譽,以死求名,而是像你一樣,無論自己是什么身份,無論在什么地方,都不忘記自己最初所發(fā)的本愿,為這個世道活著。你愿意救這些讀書人,就像你維護易瑯那樣,你眼里才是朝廷的將來,是百姓民生,你比周慕義這些人要高尚得多。鄧瑛,從始至終,你都沒有辜負你的老師們,也沒有辜負你自己,你不愧為大明朝的讀書人?!?/br> 鄧瑛喉嚨有些發(fā)燙,“婉婉,我也不知道,我能再幫這些人多久。” “還有我呢?!?/br> 她說完,用自己的披風蓋在鄧瑛身上,“我們?nèi)タ窗状笕税桑憧恐宜粫?,到了我叫你。?/br> 第103章 江風寒露(十) 您認他這個學(xué)生吧?!?/br> 東廠廠獄的牢室中,白煥獨自一個人佝僂在席草上,他腿腫得厲害,自己挪動仍有些艱難。 獄卒提著水過來,蹲在牢門前道:“老大人,今日好些了嗎?” 白煥聽著聲音抬起頭,笑了笑道,“好些了?!?/br> 獄卒聽了喜笑顏開,拍著手站起身,“那我給老大人端碗粥來吃,等督主過來替老大人擦身子?!?/br> “不必了?!?/br> 白煥撐起身子擺了擺手,“我這幾日自己能動彈了一些了,你把水提過來,我自己來擦。” 獄卒起身提桶進去,一面又道:“過兩日,外頭送藥進來的時候,牢里就能再請一回郎中,到時候給大人悄悄地開些補藥吃,大人精神還能好些?!?/br> 白煥笑了笑,“這獄中的藥是怎么送的。” “哦?!?/br> 他這么問了,獄卒就打開了話口。 “最初是犯人們的家屬親自送來,但后來督主見有些犯人家里沒人,就讓在每月月底清查犯人們的傷病,該給藥的給藥,該治的治,判罪之前,獄里很少見人命?!?/br> 白煥道:“你們判了多少人死罪?!?/br> 獄卒笑笑,岔開話道:“這個不能跟老大人講,大人冷不冷,我再些添些炭過來?!?/br> 正說著,外面的獄道里亮起了燈火。 鄧瑛親自舉燭走到白煥的牢室門前,抬起手臂,將燭火插進牢門上的燭座內(nèi)。 “督主您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