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觀察筆記 第13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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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瑛垂下頭,看著自己被楊婉握在手中的手腕。 “那里真的很……” “有我做的衣服丑嗎?” 楊婉笑了一聲,彎腰湊到他面前,“鄧小瑛,你不要說了,你的耳朵都燒得在動了?!?/br> “什么?” 鄧瑛剛要抬手去摸自己的耳朵,卻被楊婉摁了下來,“你很害怕是不是?!?/br> “我沒有?!?/br> “你不知道,你自己不安的時候,有只耳朵就會動嗎?” 鄧瑛的手掌攤在了膝上,局促領(lǐng)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卻又不得不掩飾,只得無措地問她,“我……哪一只耳朵會動?” “我可以留在這兒嗎?” 楊婉打斷他,又輕聲重復(fù)了一遍,“鄧小瑛,你洗澡的時候,我可不可以留下來幫你?!?/br> 鄧瑛低下頭,良久都沒有出聲。 楊婉也不再說話,握著他手腕安靜地等著。 外面爐上的水已經(jīng)燒滾了,咕嚕咕嚕地沖頂著壺蓋。 “婉婉?!?/br> 鄧瑛喚了楊婉一聲。 “嗯?!?/br> 鄧瑛猶豫了一下,抬頭望著楊婉道:“你不是……讓我聽你的話嗎?” 楊婉笑彎了眉目,牽起他的手道:“好,你下來,我去端水。 —— 那一日,隔著溫?zé)岬乃?,楊婉第一次看到了,大明這個時代帶給鄧瑛最實質(zhì)的傷害。 那并不是一個多么丑陋猙獰的地方,但卻足以將他規(guī)訓(xùn)成一個卑微而孤獨的男子。 鄧瑛閉著眼睛沉默地泡在水中,楊婉在他身上的每一次觸碰,幾乎都引出一陣細(xì)細(xì)的痙攣。 楊婉趴在浴桶的邊沿,輕輕攏起他散在肩上的頭發(fā)。 “我給你扎個丸子頭吧?!?/br> 她說著站起身,將自己的簪子取下來,挽起鄧瑛的頭發(fā),一面扎一面道:“鄧瑛,我已經(jīng)看見了,和我想得一樣。以后,你不準(zhǔn)再亂說?!?/br> 鄧瑛的聲音有些不穩(wěn),“婉婉,你給我的已經(jīng)不是對一個奴婢的憐憫了。” 楊婉擰過手腕,將簪子別進鄧瑛的發(fā)中。 “從一開始就不是。鄧瑛,自從我在海子里醒來,我就沒怕任何的事,除了你?!?/br> 她低頭看著鄧瑛的脖子,“我唯一怕的就是救不了你,起初是怕救不了你的性命,后來怕護不好你的自尊,可是現(xiàn)在……” 她看著鄧瑛的“丸子頭”笑了一聲,“我覺得老天爺讓我來找你,也沒瞎眼,鄧瑛,幸好我來了,真的,幸好我來了?!?/br> 第117章 月泉星河(五) 你給我吃什么,我就吃…… 夜里,楊婉也洗了澡,和鄧瑛躺在一張床上。 鄧瑛的手上和腳上都有傷,楊婉怕自己夜里睡不穩(wěn)重,反而要傷到他,便刻意地貼著墻,與鄧瑛隔出一段距離。 然而睡到半夜的時,鄧瑛卻還是被一只拍在他臉上的手給弄醒了。他睜開眼睛,楊婉面朝著他縮成了一團,一只手按在他臉上,另外一只手則握成了拳頭,押在她自己的胸口處。 鄧瑛將手從被褥里伸出來,把楊婉摁在他臉上的手輕輕地放回被中。誰知她卻仍不肯安分,不一會兒又將手搭在了鄧瑛的腰上。 鄧瑛不敢再動了,仍憑楊婉得寸進尺地縮入自己懷里。 楊婉雖然睡著了,但卻睡得并不踏實。 鄧瑛隱隱約約地聽見她在夢里喚他的名字,聲音倉皇失措,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好的場景。但鄧瑛不忍心將她喚醒,只能順著她的頭發(fā),慢慢地安撫她。 其實相處地久了,鄧瑛逐漸感知到了這個女子隱于內(nèi)心的恐懼。 哪怕她從不主動表露,但只要跟著他,一無所有地躺在一起時,她就會不自覺地流露出脆弱。那種脆弱,自她在鎮(zhèn)撫司受刑之后就一直存在,然而,好像是為了壓制住那種脆弱,她抗?fàn)幍胤炊絹碓絽柡?,有的時候,甚至不惜像鄧瑛一樣去自傷。 然而,比起鄧瑛對自身的規(guī)訓(xùn),對皇權(quán)的順服,楊婉的抗?fàn)巺s一直都帶著鋒芒,她不認(rèn)可鄧瑛的命運,也不認(rèn)可她自己的命運,甚至不認(rèn)可楊倫,周慕義等人的命運,她總是站在所有人的身后,拼命地把他們往洪流之外拖拽。 歷史沒有改變過,但人心在變。 鄧瑛無法跳脫出來,感知到自己內(nèi)心具體的變化。但他發(fā)覺,他敢在衣衫單薄時,讓自己的身子和她靠在一起。 他敢讓殘缺之處在她面前曝露。 他敢抱楊婉了。 窗外風(fēng)聲起,寒意叢窗隙里滲了出來。 淅淅瀝瀝的雨水敲著屋檐。 護城河上秋聲漸起,鄧瑛摟著楊婉,任憑她的膝蓋抵在自己的兩腿之間。 “婉婉。” 楊婉背脊一顫。 鄧瑛順著她的背一下一下地?fù)崦?,輕道:“對你,我一生都不卸罪,你不要害怕,我會跟著你?!?/br> 楊婉其實根本沒有聽清這句話,但夢魘卻散了。 —— 之后的一連五天,鄧瑛都被楊婉拘在床上。 楊婉去承乾宮把自己的被子抱了過來,緞面兒十分柔,厚實溫暖,帶著淡淡的女香。 鄧瑛每天呆在床上,到也很安靜,大多時候都在睡覺,醒著的時候就坐在榻上看云崖殿的工圖。 張展春的營造手記已經(jīng)遺失了,鄧瑛憑著當(dāng)年的記憶和手上的圖紙,開始一點一點地重新繪制獨柱的結(jié)構(gòu)。工部負(fù)責(zé)重建的官員,是剛從荊州河堤上回來的徐齊,此人與鄧瑛一道重建過太和殿,彼此倒是很熟悉,人親自來過一次,將云崖殿垮塌的細(xì)節(jié)說與鄧瑛聽。鄧瑛一面聽,一面修繪,不過兩三日,獨柱結(jié)構(gòu)最要害的幾處就已經(jīng)繪出了大半。 此時的楊婉則開始了一項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事業(yè)——做藥膳。 她找膳房的女官借了食單,坐在鄧瑛身邊,陪著鄧瑛一道“研究”。 和她寫筆記的時候一樣,她一旦在文字書本上認(rèn)真,就會變得十分專注。鄧瑛發(fā)現(xiàn)她習(xí)慣畫一種框線很多的圖,先建線基,再在上面添加文字,楊婉把它稱為“思維導(dǎo)圖”,看起來陣勢駭人,但是最后的成果卻并不太能匹配上她的態(tài)度。 李魚連喝了兩日楊婉熬的烏魚湯以后,終于忍不住問鄧瑛,“你每天喝楊婉熬的湯,晚上睡得著嗎?” 鄧瑛笑著道:“我這幾日喝藥喝得多,已經(jīng)敗了味了,覺得比藥好喝些?!?/br> 李魚翻了個白眼,“誰給你開的藥喝啊?!?/br> “彭御醫(yī)。” 李魚咋舌,“姜尚儀現(xiàn)在還肯賣楊婉面子啊?!?/br> 鄧瑛笑笑沒有說話。 雖然姜尚儀沒有出面,但還是默許楊婉借她的名義,去請彭御醫(yī)給鄧瑛看病。 鄧瑛刑傷已經(jīng)在詔獄里好得差不多了,要命的是腳腕上的那一處舊傷,本來就損得很厲害,如今又疊新傷,彭御醫(yī)在給鄧瑛診看的時候,稍稍用些力,鄧瑛就疼得皺眉。 楊婉彎下腰,拿被子罩住鄧瑛的腿,對彭御醫(yī)道:“您輕點,他疼。” 彭御醫(yī)笑道:“這當(dāng)然會疼,我碰的還只是淤血處,用藥疏散開就好了,最疼在這個地方?!?/br> 他說著就要拿手去捏,楊婉忙道:“欸,您別捏,疼……” 彭御醫(yī)抬頭道:“我捏的是他的腳,婉姑娘你疼什么?!?/br> 楊婉一怔,不自覺地挽了挽頭發(fā),有些尷尬地說道:“我……我看著緊張?!?/br> 鄧瑛握著楊婉的手,牽她直起身,“婉婉你坐著看吧,我其實不疼,就是看著腫得厲害?!?/br> 彭御醫(yī)道:“你也別編瞎話騙她,這都能不疼,那世上也沒什么傷是疼的?!?/br> 楊婉坐在鄧瑛身旁,看著鄧瑛的腳腕道:“還能怎么治啊?!?/br> 彭御醫(yī)抬頭問鄧瑛道:“平日能走嗎?” 鄧瑛點了點頭。 “走的時候是不是一直都在忍?!?/br> 鄧瑛悄悄看了楊婉一眼。 楊婉惱道:“你看我干什么,御醫(yī)面前你能不能老實點。” 鄧瑛忙把頭轉(zhuǎn)了過來,當(dāng)真老老實實地回答道:“走得久了,是會疼得很厲害,不過這幾日一直沒下床,我自己覺得好像好了很多?!?/br> 彭御醫(yī)抬起鄧瑛的腿,抬頭道:“我試著抬你的腳腕,抬到疼的地方你就說?!?/br> “輕……” “我明白我明白!” 楊婉一個輕字還沒說完,就被彭御醫(yī)打斷了。 他接著看向楊婉,不耐道:“婉姑娘,以前我給他看病的時候,你都知道在外面回避,現(xiàn)在你不回避了,坐在他邊上,反而聒噪得很?!?/br> 楊婉吐了吐舌頭,“對不起對不起,我不出聲了。” 說完又叮囑鄧瑛道:“痛了你要說的,別傻忍著?!?/br> 彭御醫(yī)忍不住道:“婉姑娘,我看以后你找我給他看傷的時候,你還是避到外面去吧?!?/br> 楊婉垮著臉站起身道,“我真的不鬧了,您別攆我出去?!?/br> 彭御醫(yī)看了一眼鄧瑛,“你是不是管不了她?!?/br> “我……” 鄧瑛說著,伸手去拉揚婉的手,“婉婉,坐回來?!?/br> “好,我坐回來?!?/br> 她說完立馬坐到了鄧瑛身旁,一雙手乖乖地握在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