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靠在鄧瑛的肩上，沉默地閉上眼睛。

    風(fēng)搖曳著窗上的枯木影，滿室繡秋影，窗欞上傳來“沙沙”的葉聲。

    “睡了。”

    “你不想吃點東西嗎？李魚給了我一顆雞蛋?！?/br>
    “不吃?！?/br>
    楊婉翻了個身，整個人都縮進了被子，“鄧瑛?！?/br>
    “在?！?/br>
    “那本書我不看了?！?/br>
    “為什么?！?/br>
    楊婉蜷起身子，“那本書可以教你怎么做，但卻不能教我。”

    鄧瑛看著楊婉露在外面的頭發(fā)輕聲道：“你什么都不用做?！?/br>
    他說著翻了個身，面朝楊婉的背脊，“我服侍……”

    “你”字未出口，手背卻被楊婉狠狠的掐了一把，鄧瑛蹙了蹙眉，吞回了后面的話。

    “睡覺不要說話?！?/br>
    她說完松開手，將自己蜷成了一團。

    鄧瑛將被子挪了一大半給楊婉，輕聲應(yīng)了句“好?！?/br>
    ——

    鄧瑛重掌東廠，內(nèi)閣隨即交遞了由文華殿講官起草，內(nèi)閣聯(lián)名，奏請立定太子的奏章。

    司禮監(jiān)內(nèi)衙正堂，何怡賢并幾位秉筆太監(jiān)正代君批紅。

    貞寧帝病得時常混沌，朝政幾乎全部落在了內(nèi)閣和司禮監(jiān)兩衙。

    養(yǎng)心殿不用印了，何怡賢便直接將御印直請到了司禮監(jiān)。

    這日，胡襄立在書按前，蘸著水翻遞奏章，伺候何怡賢用印。

    何怡賢拂了一把腰，暫放了印笑道：“老咯?！?/br>
    胡襄陪笑道：“老祖宗還得硬朗起來，不然這些大事，誰擔(dān)得住啊?！?/br>
    正說著這，門忽然被推開，李秉筆疾步匆匆地走進來。

    胡襄抬起頭，“怎么了，搞得這樣狼狽。”

    。”

    李秉筆正了正巾帽，對何怡賢道：“老祖宗，兵部的奏折，不能再留中了?！?/br>
    何怡賢停手直起腰，“讓你跟兵部尚書說的話，你說了么。”

    “說了?！?/br>
    李秉筆走到何怡賢面前，接過內(nèi)侍端來的茶水喝了一口，“兵部尚書劉顯和侍郎宋戈都是白煥門下，老祖宗要他們在奏立太子的奏章上刪自個的聯(lián)名，談何容易啊?！?/br>
    何怡賢笑了一聲，示意胡襄翻折，“那就繼續(xù)留中。”

    “老祖宗，聽兒子一句，留不得了！”

    李秉筆有些心急，撲通一聲跪倒在何怡賢面前，“再留下去，北疆那邊，怕是要殺咱們留在軍中的人了?！?/br>
    何怡賢示意胡襄繼續(xù)遞折子過來，平聲道：“你心疼你的子孫？”

    “老祖宗……”

    何怡賢抬起另外一只手，止住了李秉筆后面的話，提起印身，直腰道，“我何嘗不心疼他們，這么些年，守在黃沙場里，替我聽著北面的消息，銀錢沒幾個，苦受不少，但是……”

    他彎腰湊近李秉筆，“若我們這些老骨頭都不能保全，如何保全咱們在外面的子孫?！?/br>
    李秉筆喉嚨一哽，手在地上捏成了拳頭。

    何怡賢嘆了一聲，“你這幾年，對底下孩子們好，我都看在眼里，他們也孝敬你，你眼看著這日子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模屯宋覀兊奶幘??！?/br>
    “奴婢慚愧……”

    何怡賢搖了搖頭，“一旦長子登基，我們立即要脫了冠帶，被楊倫這些人拖上刑場，人頭落地都是輕的，怕就怕成一堆碎rou，尸都收不起來?！?/br>
    這話說完，連站在一旁的胡襄都顫了顫。

    李秉筆道：“陛下不會這樣對老祖宗?！?/br>
    “誰說得準(zhǔn)?！?/br>
    何怡賢笑了一聲，“主子他老人家再怎么心疼我們，這天下也是他本家的。我們?nèi)粝牖钪?，只能討主子的歡喜，但若后來的主子恨咱們，一萬道免死令，都不中用?！?/br>
    李秉筆道：“可是老祖宗，立儲終歸是要看陛下的意思，我們?nèi)绾文堋?/br>
    “慌什么。主子一直不議立儲是為什么？內(nèi)閣只知道在御門上講大道，什么時候體諒過主子的心，主子能不恨他們？你也看清楚了吧，咱們就是在這些文臣和主子的嫌隙之間討命的，這儲君一日不定，咱們的路就還沒走死?！?/br>
    李秉筆垂下頭，“老祖宗，我們?yōu)槭裁床荒芟襦噺S臣那樣，去走一條生路呢?！?/br>
    “生路？”

    何怡賢從牙齒縫里逼出一聲笑，繼而竟逐漸放開了聲音，面目也變得有些猙獰。

    “你以為他走的是生路，殊不知，那才是真正的死路，少了二兩rou，卻妄圖和那些人站在一起。下場是什么？楊倫，白玉陽，哪一個不怕沾了他的腥?！?/br>
    話聲落下，室內(nèi)人生皆滅。

    何怡賢揉了揉腰，對胡襄道：“接著翻吧。”

    ——

    殘陽漸隱，內(nèi)閣值房內(nèi)的火炭添了一輪又一輪。

    楊倫從外面走進來，一面脫袍一面道：“我去見了兵部的劉顯，暫時按下了他?！?/br>
    白煥看著炭盆里不斷崩出的火星子，“他們那道折子留中幾日了？”

    楊倫道：“七日了，再拖下去，北邊顧、錢兩軍，就要沒糧了。”

    白玉陽拍膝道：“不說劉顯著急，我這心上都跟燒炭一樣，雖說六部的部務(wù)都沒有停滯，可是司禮監(jiān)扣著兵，戶二部要害折子，以及咱們奏請立儲的奏章不肯遞，遲早要見動亂?！?/br>
    楊倫道：“他們想見就是動亂，劉顯昨日差點就要去闖養(yǎng)心殿了，陛下病重，驚擾圣駕的罪名，司禮監(jiān)說扣就能扣，北鎮(zhèn)撫司就在月臺下面等著拿人，六部的人，經(jīng)得起這樣損嗎？白尚書，我們和司禮監(jiān)處到今日，得的教訓(xùn)已經(jīng)夠。陛下面前的事，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黃然，周叢山，都是前車之鑒，如果是為了私利，身死也就罷了，可要因為我們死了，把這朗朗乾坤，拱手讓給閹黨，我楊倫不甘心！”

    白玉陽沒有說話，一把擲了茶盞。

    瓷片濺得到處都是。

    楊倫看了一眼狼藉的地面，暗暗地嘆了一聲，起身道：“老師，我去見鄧瑛?！?/br>
    他說著便往外走，剛走到門邊，便聽門上的內(nèi)侍道：“大人，廠臣就在外面，已經(jīng)站了一會兒了?！?/br>
    楊倫抬起頭，見鄧瑛立會極門前。

    楊倫不自知地松了一口氣，抬腳朝他走去。

    “兵部的事你知道了”

    “知道了?！?/br>
    他的聲音不大，但卻很平穩(wěn)，“穩(wěn)住兵、戶兩部，奏章我來遞。”

    楊倫聽完，下意識地點了點頭，隨即即問道：“你怎么遞？”

    鄧瑛抬起頭，“以東廠提督太監(jiān)的名義，清查司禮監(jiān)，調(diào)取留滯的奏本?！?/br>
    楊倫道：“你要在內(nèi)廷動用東廠和司禮監(jiān)交鋒嗎？”

    “對?！?/br>
    鄧瑛垂下眼瞼，平聲道：“子兮，這些奏本一旦遞進去，有兩個后果，一是皇后以驚擾陛下養(yǎng)病之罪處置我，二是陛下以耽誤國務(wù)之罪處置何怡賢。對我處置是必然的，不過只涉及宮規(guī)，傷不到根本，但是對何怡賢的處置……”

    楊倫接道：“陛下可能根本就不會處置他?！?/br>
    鄧瑛深吸了一口氣，“不對，陛下一定會處置他。但是，如果這一次，何怡賢不是被處以死刑，那么子兮，這場立儲之爭，就要見血了?！?/br>
    “你什么意思……”

    鄧瑛道：“你還記得，前一朝的‘紅丸案’（1）嗎？”

    作者有話要說：紅丸案：為明末三大案件之一，此處只做借用，與真實明史無關(guān)聯(lián)。

    泰昌元年（1620年），泰昌帝病重，李可灼進獻紅丸，自稱仙丹。 泰昌帝服后死去，而在當(dāng)天，首輔方從哲擬遺旨賞了進獻紅丸的李可灼。有人懷疑是鄭貴妃唆使下毒，旋即展開了一系列的追查元兇的舉動。其間，黨爭與私仇夾雜其中，連坐罪死者眾矣。

    泰昌帝繼承皇位整一個月。這件因“紅丸”引發(fā)的宮廷案件，史稱“紅丸案”。

    第123章 還君故衫（三） 發(fā)自文心的路，不都是……

    楊倫一怔。

    紅丸案算是一樁玄案，涉及皇帝性命，皇帝暴斃之后，仍然幾經(jīng)提起，不斷地被各方勢力翻案，從內(nèi)閣，到玄道勢力，甚至于內(nèi)廷嬪妃，無數(shù)的人牽扯其中。

    鄧瑛此時提起這樁案子，到不是想跟楊倫分辨真相，只是切到了皇帝性命的要害，以及 皇帝性命背后，暗流涌動的政治力量。

    “你覺得……司禮監(jiān)會……”

    楊倫的話沒有說盡。

    鄧瑛也沒有應(yīng)聲，兩個人的沉默里都帶著對時局的審慎。

    秋風(fēng)卷著寒葉吹起鄧瑛的官袍，他低頭輕咳了一聲，“子兮，你知道最險的是什么嗎？”

    “什么？”

    “是奴有殺主之心，主卻不肯設(shè)防。陛下之前一直有立大殿下為嗣君的意圖，但文官對殿下的擁戴令陛下疑心，所以兩年前那場議儲，黃然才會慘死。如今也是一樣的，你們是外臣，你們讀的都是圣賢書，行的是大道，你們覺得天子應(yīng)當(dāng)同圣人，但其實不然，不像我這樣，穿上這身皮，行在皇城里，你們看不見陛下真正的欲求。只有為奴的才知道主子在想什么。所以，陛下才一直不肯對司禮監(jiān)用刑責(zé)，哪怕陛下心里明白，這些人是大明的政禍。”

    楊倫擰眉。

    “你這么說是認同陛下的行徑，反責(zé)內(nèi)閣文臣不知進退嗎？”

    他說著朝前走了一步，“因為私欲就縱奴婢為禍朝廷，天下讀書人所吃的苦，我等為民本發(fā)的愿又算什么？”

    “楊子兮，我不認同！”

    楊倫喉處一窒，鄧瑛也提高了聲音，“但眼看著你們死，我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