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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東廠觀察筆記在線閱讀 - 東廠觀察筆記 第148節(jié)

東廠觀察筆記 第148節(jié)

    宮道拐角,一抔枝上的積雪落到宋云輕身上,她忙低頭拍雪。忽然聽到拐叫前傳來追喊的聲音。

    “抓住他——”

    宋云輕本能地避在墻邊朝拐角前看去。

    積雪的宮道上,李魚跑得肺疼欲裂,雪風(fēng)不斷地往他的口鼻中灌去,幾乎封住氣道,以至于他難以呼吸,他又驚又怕,慌亂地從司禮監(jiān)值房奪路逃出,下意識地想要去尚儀局找自己的jiejie宋云輕,誰知才跑出養(yǎng)心門,司禮監(jiān)的內(nèi)侍就追了過來。

    他人還小,身量都還沒長全,哪里能真正地逃掉。

    兩個內(nèi)侍追上來一左一右將他的胳膊往下一撇,手臂頓時骨節(jié)錯位,李魚疼得雙腿一軟,猝地跪倒在雪地里。雪粉灌了他滿口。他大聲喊叫著,手動彈不得,雙腿就拼命地蹬踹著,一個內(nèi)侍被他蹬踹了一腳,惱羞成怒地照著他的臉就扇了一巴掌。

    一旁的內(nèi)侍忙道:“別壞事,趕緊把人絞了?!?/br>
    說完朝后道:“拿絞繩!快,拿絞繩過來!”

    李魚趁著二人回頭地空擋,拼了全身的力氣,朝前一掙,整個人摔伏在地。

    他抬起頭,朝著尚儀局的方向地絕望地喊道:“大行皇帝的遺詔是假的!我李魚死得冤啊……老天爺,大行皇帝的遺詔是假的,我李魚!死得冤……”

    話未說完,兩根絞繩已經(jīng)套住了他的脖子,握繩的人沒有給他任何的余地,一只腳抵住他的膝蓋,勒緊繩子向后猛地收緊,迫使李魚跪立起來。

    李魚瞬間睜圓了雙眼,嘴唇顫抖著再也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阿魚……阿……”

    宋云輕剛喊了一聲,卻被背后伸出的一只手一下子捂住了嘴。

    楊婉刻意壓低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云輕是我,別出聲!”

    宋云輕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看著李魚亂蹬的雙腿,腦子里一片空白,甚至顧不上去想他將才喊出來的那句話究竟意味著什么。她只想立即奔到他身邊,扯掉那根馬上就要結(jié)果李魚性命的絞繩。

    楊婉見宋云輕還在掙扎,忙扣住她的一雙手腕,將她往后拖,一面低聲道:“云輕,過去也就是多死你一個!”

    兩人身量差不多,角力之間都使了全力,楊婉腳下一下子沒站穩(wěn),身子猛地后倒,帶著宋云輕一道朝后跌到了雪地里,盡管后背上的撞傷痛得她幾乎喘息不過來,她還是緊緊地捂住宋云輕的嘴,啞道:“你一直在教我保全自己……如今換我來求你,別送死啊?!?/br>
    宋云輕仰面躺在楊婉的身上,雪花輕盈地朝她的面上飄來,落在皮膚上,居然有些發(fā)燙。

    拐角前面的聲響漸漸平息了下來。

    “死了沒。”

    “都失禁了,應(yīng)該是死了?!?/br>
    “胡秉筆說了,埋的時候要把頭砍下來,絕不能人再還陽。”

    “砍頭?不至于吧,這……我看是死透了的啊?!?/br>
    “哪那么多話,我們照做就是?!?/br>
    “……”

    最先出聲的那個人似乎有些猶豫,“欸,你說老祖宗為什么非要李魚的命啊,他剛才那句話……什么遺詔……你聽到?jīng)]?”

    “他那嚇瘋了的胡話,你還當(dāng)真的聽,趕緊閉嘴吧,要再提我們都得死。走,趁著沒人,把尸體拖走?!?/br>
    “行勒,用白布裹了,你抬前面,我把他的腿撈著?!?/br>
    楊婉躺在雪地里聽著這一段對話,口腔泛出了一陣血腥氣。

    她忽然想起,在內(nèi)學(xué)堂中,她也曾聽到外面杖斃宮人。

    那時的她當(dāng)著鄧瑛的面嘔吐,并不是因為她對“死”這件是事情有多深刻的認(rèn)知,相反,隱秘的現(xiàn)代處刑,把“死亡”遮掩得滴水不漏,她之所以嘔吐,是因為她接受不了,一堆她從來見過的死rou,對她所散發(fā)出來的腥膻。

    而如今,李魚尸體就在外面,隔她不過幾十步,但她卻再也沒有當(dāng)年那種想要嘔吐的欲望。

    死了的人不是一堆腥臭的rou,不是一個單薄的名字。

    而是終結(jié)了的情和誼,他們死在王朝的中心或者邊緣,再也無法向親朋,喊不出一個“冤”字。

    楊婉閉上眼睛,將眼淚忍回。

    宮墻下的雪地里,李魚的眼睛卻仍然睜著。

    面色烏青,唇色慘白。

    好在連日大雪累得極厚,輕而易舉地遮擋住了他下身的污穢。一張白布朝天抖開,幾下便纏住了他尚未長全的身子。兩個內(nèi)侍各抓一頭,就這么把他從大明朝的天幕下,抹殺干凈了。

    “云輕?!?/br>
    楊婉低頭喚了宋云輕一聲。

    宋云輕沒有出聲。

    楊婉咬著忍痛站起身,將渾身癱軟的宋云輕架到自己肩上。

    “尚儀局不能回了,我?guī)阕摺!?/br>
    ——

    承乾宮的偏殿內(nèi),合玉燒了四盆炭火,又將自己的被褥抱來,緊緊裹住宋云輕的身子。楊婉的手?jǐn)Q傷了,正用棉布蘸著酒,拿火燙熱了來揉。

    合玉幫樣婉移燈,回頭見宋云輕仍然渾身發(fā)抖,嘴唇發(fā)烏。不禁憂道:“怎么暖不起來?!?/br>
    楊婉側(cè)頭看向宋云輕,嘆道:“她不是冷?!?/br>
    “不是冷是什么,抖成這樣?!?/br>
    楊婉搖了搖頭,“你去煮一點(diǎn)滾的湯水進(jìn)來?!?/br>
    “好……”

    合玉攏好宋云輕身上的褥子,起身往外走,將好鄧瑛也推門進(jìn)來。

    楊婉回過頭,“怎么樣?!?/br>
    鄧瑛看著坐在楊婉床上的宋云輕,輕聲道:“我去晚了一步,李魚的頭……”

    “啊……”

    床上的宋云輕忽然痛呼了一聲,仰起脖子張開嘴,口涎牽出粘膩的細(xì)絲,掛在上下齒之間,喉嚨里卻怎么也哭不出聲音。

    “對不起。”

    鄧瑛側(cè)目,不忍再看。

    “我令東廠將李魚尸首收了過來,我親自來葬,請司贊放心,我不會輕賤他?!?/br>
    “為什么……為什么會死……”

    宋云輕捏緊了被褥,“為什么拜了干爹,還是活不成……我們姐弟在宮里茍活了這么久,一句痛快話沒說過,一樣痛快事沒做過,為什么還是成了鬼,成了鬼啊……阿魚,jiejie看著你死卻救不了你,jiejie也……也該死啊?!?/br>
    “宋司贊……”

    “鄧瑛?!?/br>
    楊婉示意鄧瑛不要出聲,自己屈膝坐到榻邊,摟住宋云輕的肩膀,“宋云輕,我冒死把你帶回承乾宮,你要是連累殿下出事,就是害我也做罪人。我知道李魚死了你痛不欲生,但就算你跟他一起死了,又有什么用?你知道他為什么死嗎?你知道是誰殺得他嗎?你知道恨哪一個人嗎??。俊?/br>
    宋云輕怔在楊婉懷中,忽然連咳了幾聲,“對了……他說,遺詔……遺詔是假!”

    “李魚怎么會知道遺詔是假的。”

    宋云輕道:“他每月的初五,都會去給李秉筆送糟好的rou……”

    楊婉抬頭看向鄧瑛:“李秉筆?”

    鄧瑛垂下眼,沉默了須臾,方道:“已經(jīng)晚了?!?/br>
    他說完走到榻邊,撩袍蹲下身,抬頭對宋云輕道:“宋司贊,李魚出事之前,是去尚儀局找你是嗎?”

    宋云輕哽咽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鄧瑛垂頭,“如果李魚的話是真的,司禮監(jiān)會連夜尋你,我不能讓楊婉把你留在承乾宮,你現(xiàn)在要立即跟我出宮。”

    宋云輕顫顫地?fù)u頭,“我……我如今出宮能去什么地方,我怎么活得下去……”

    楊婉握住她的手道:“去清波館?!?/br>
    “那是……”

    “我的地方。”

    楊婉挽了挽被炭火熏得有些發(fā)潮的碎發(fā),“你還記得吧,你以前還幫點(diǎn)算過買清波館的錢,那里不是很大,但是東廠和錦衣衛(wèi)都光顧過,沒有人敢再去查。如今書坊的生意做得還不錯,你先去那兒休息一陣,吃穿用度,找掌柜的要。如果之后你的情緒能好些,就幫著我打理打理,你和我從前都是尚儀局的捉筆吏,書本上的事,你信你一上手就懂。”

    她說著,解下自己腰上的牙牌,遞給宋云輕。

    “拿我的牙牌,跟著鄧督主,不要害怕?!?/br>
    “我……”

    “宋云輕。”

    楊婉打斷她的話,抿了抿唇,低頭握著她的手道:“我一直沒有真正認(rèn)可過你和姜尚儀,對我而言,保全自己固然重要,但覆巢之下,安得完卵。你以為這個世道跟我們無關(guān)嗎?事實(shí)上,只要活著,誰都躲不過去。你我皆是讀過書的女子,必然比其他女子要多一份心腸,除了保自己的性命,我們未必不能做些別的事。聽我說,別哭了,出宮禁的時候冷靜一點(diǎn),不要害鄧瑛。出去就別想別的?;钪?,總有一天能看到公道?!?/br>
    第131章 夕照茱萸(一) 我未必不能做你的身前……

    是夜,風(fēng)雪又盛。

    京郊北面的墳崗,因為多葬宮中宦官,又被稱作“中官兒”(1)。

    鄧瑛撐著傘靜靜地立在墳梗上,替躺在棺中的李魚遮雪。

    李魚的棺還沒有封,覃聞德站在棺旁,看著那顆勉強(qiáng)與脖子拼在一起的頭顱,張了兩三回口,半天才說出一句話。

    “這孩子多大?”

    鄧瑛低頭看著棺身道:“十五歲?!?/br>
    覃聞德哽了哽,看向他身上的尸衣。明朝喪儀中,不論庶民君王,皆穿十三道,李魚身上卻只有一件明顯不合身的白綾衣,雙腳也光著,遮在長大的褲腿中。覃聞德不禁扶棺嘆道:“才十五歲大,好慘啊?!?/br>
    話音剛落,背后忽起嘹聲,伴著白帆子呼啦啦地的:“司禮監(jiān)葬秉筆官——”

    鄧瑛穩(wěn)住手中的傘沒有回頭,不多時,兩只白燈籠靠過來,燈籠后面跟著四個抬棺的人,胡襄走在最后面,“鄧督主,讓一讓,我們過那邊的墳頭。”

    鄧瑛站起身,“李秉筆怎么死的?!?/br>
    “哦。”

    胡襄將手往袖子里一縮,“得了急病,今一早忽得就沒了。”

    他說完看了一眼躺在棺中的李魚,“這個孩子也是可憐,就這么跟著殉了?!?/br>
    “殉了為什么要割掉他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