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元夕
正月望日,庭院水榭里,鎏金溫酒爐散著暖意,香案上的金盞銀臺清雅幽香,窗牗外流水潺潺。仆從早早置了食案,程靖寒與其妻妾坐于旁,朱火正好,將冬日的嚴(yán)寒隔擋在外。 “泛泛淥池,中有浮萍……”琵琶聲琤琮清脆,和著撩人情思的管笛之聲,寧孺人翩翩起舞。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知音識曲,善為樂方?!币磺K了,寧孺人向襄王盈盈一拜,拖著薄紗披帛,款款走近。 “殿下一年到頭,難得與我們共飲,今夜可要好好吃一杯?!彼⑽l(fā)著汗,唇上點了嫩吳香,一身橙黃如意紋半襦,配著妃色合歡花褶裙,花鈿在火光下熒熒閃亮。 穿著玄青襕袍的程靖寒笑笑,舉起青玉杯,一口飲了。 “說起來,殿下許久未來,妾舞技都要生疏了呢!”她靠近程靖寒,面色含春,“妾獻了舞,現(xiàn)在可要向殿下討些賞賜。” 程靖寒略作思量,轉(zhuǎn)向身旁的清越:“孤記得前幾日宮中賜了云錦,顏色嬌艷,與她倒也相稱?!?/br> “殿下若要賞,這撫琴的周孺人那里也要賞一份才是?!鼻逶綔\笑道。 周雅躬身施禮:“謝王妃關(guān)懷,不過妾素不愛這些。” 比起寧歡,周雅身上卻是素淡,唯有絳紫的皮襖點了些色彩。 “那等妾制了衣,給jiejie留一件就是。”寧孺人倒是毫不客氣。 周雅并不在意,也不接話,自顧自地坐了。 “殿下,我們來行酒令可好?妾來做行令官?!睂帤g興致極高。 “你豈不是渾賴了。便叫靈兒來罷?!鼻逶揭姵叹负簧跎闲模闾謫緛盱`兒。 “行個飛花令可好?” “請殿下起頭。” 程靖寒乜了眼直欞窗上的明紙,念道:“花落月明空所思?!?/br> “亂花漸欲迷人眼?!?/br> …… 幾輪酒令下來,寧歡似是飲多了,整個人晃晃悠悠,臉頰酡紅,搖搖欲墜,腦袋一下子磕在了周孺人肩上。 清越掩帕而笑:“寧孺人酒量不行還貪杯??彀涯镒臃鱿氯バ??!?/br> 阿良上前接過寧孺人,可她似乎是黏上了周雅,酒漬將她的皮襖緞面濡濕了一團。 阿良有些著慌地欲拉開她,周雅倒也不計較,她起身致意。 “既如此,妾便送寧孺人回夏安居罷?!?/br> 程靖寒頜首。 夜色漸遲,程靖寒倚著隱幾,有一口沒一口地呷著。 清越回頭覷了他一眼,細(xì)聲道:“殿下今日似乎心事重重?!?/br> 他不置可否,只是遙望著圓月。 “妾今日命人按元夕食例,備了一份給秋溟居。” 程靖寒臉色微變,轉(zhuǎn)念一想他只是禁了雁兒的足,清越這般做也是情有可原。 “媵人禁足如今也有些時日了……” “王妃!”她言語間竟是有求情之意,程靖寒面色不豫。 清越怔了怔,遲疑須臾仍繼續(xù)道:“女子有行,遠(yuǎn)兄弟父母。她獨處異鄉(xiāng),鄉(xiāng)書無從寄,也是可憐人。妾不過是以心度心?!?/br> 他眉眼攢動,心弦被微微撥動。他側(cè)頭瞥見清越真摯的眼神,聲音柔和了些:“清越你總是這般善心?!?/br> 她臉霎時紅了,程靖寒每每溫柔喚她的閨名,都讓她倍加珍惜。 程靖寒并不曾留意她的內(nèi)心活動,他抻腿起身,踱步出了水榭?!伴议摇钡牧涎ヂ暬厥幵诃h(huán)廊之中。 云影疏淡,月圓似輪,黃光透過薄薄的窗紙,染了光暈。雁兒披了帔子,從支開的支摘窗探看于虬枝悄然露出的紅梅,而凈瓶里紅梅花蕊已落,空留枯枝一根。 “梅花已敗,為何不另剪一支?” “讓花留在樹上不好嗎?”她信口答道,倏地意識到問話的是程靖寒。 她忙離榻行禮,帔子從她肩頭滑落。 程靖寒打量著她,數(shù)日不見,她似乎清減了些。他拉過她的右手,讓她起身。雙手相交的那刻,雁兒抖索了一下。 “你很怕孤么?”他察覺出她的異樣,抬眼望著她。 雁兒猶豫地?fù)u搖頭。 他曲腿坐上側(cè)殿的軟榻,見雁兒只是站著,示意她坐下。 “上元節(jié)的飧食你進得可好?” 雁兒心頭一驚,謹(jǐn)慎開口道:“殿下……” 他擺擺手:“你不必如此,孤并無怪責(zé)之意。” 雁兒初時擔(dān)憂他遷怒于王妃,正想著如何圓過,不料他平靜無波,并無半分怒意。劫后余生之際,她亦有些惴惴不安。 “記得先皇后在世時,每年元夕宮宴,孤與她坐在一處。那時孤年少,好吃卻更貪玩,總是坐不住,尋著各種由頭偷偷溜出去。上元賞燈,圣上攜著宮眷在樓間寬坐,而我戴著假面,在街上到處蹦跶,把隨行的侍衛(wèi)急得跳腳。最后被母親斥責(zé),罰抄《禮運》,直抄得右手酸痛,兩眼發(fā)黑,求了她才作罷?!?/br> “那時孤不知光陰難得,總覺得人生漫漫。直到阿娘崩世,孤才暗悔當(dāng)年未曾再多陪陪她?!?/br> 他甚少在人前吐露心緒。雁兒手指絞纏著,一時不知從何接起。好在他并無讓她答話之意。他望了她一眼,顧左右而言他:“知道孤為何換了那幅畫么?” 許是太清冷孤寂了罷。雁兒忖道,口中卻話不知。 “孤雁難鳴,不若山高水遠(yuǎn),意指淡泊閑適。”他緩緩道。 “你在府中過得快活么?”他開口的一瞬,燈花輕爆,他的側(cè)影晃動著。 “府中之人對奴極好,奴不敢有怨言?!毖銉簭拈缴掀鹕砉蛟谒ハ隆?/br> 他看她神色張皇,輕笑一聲:“你這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卻說自己快活么?” “奴……”雁兒直起上身,又伏了下去。 “起來吧。總是跪著,仔細(xì)傷了膝蓋?!?/br> 她小心翼翼地回榻,同時覷著程靖寒的面色。 “你是赤族人,你的親人都在家鄉(xiāng)么?” “奴是孤兒。自記事起就是一名奴隸?!闭勂鹚纳硎溃嫔偶?。 “今日王妃與我說起你遠(yuǎn)離家鄉(xiāng),佳節(jié)歡慶,你孤身一人,日子難過?!背叹负聊?,溫?zé)岬氖衷俅胃采狭怂氖?,似有感同身受之意?/br> 她心念一動,莞爾笑道:“殿下知道嗎?赤族人稱我這樣的孤兒是天神降落的星星?!?/br> “是嗎?” 她點點頭。這是幼時博濟格念書的時候,見她思念父母,告于她知的。等她長大后方知原是博濟格編來安慰她的。 “其實赤族還有一個傳說。”她振作精神。 “哦?”程靖寒湊近了她,饒有興味。 “在北疆有面翠湖,水色澄碧,如曠野草色。情人在月下相會,飲下湖水,交換信物,許著一生一世。為此還有首歌謠。” 程靖寒凝目注視著她沉浸回憶時的專注樣貌。 “一輪明月,兩個人兒,叁圈漣漪,四聲號角。低吟淺唱的姑娘啊,暮暮又朝朝,朔風(fēng)里我的思念綿綿……” 她忽地不唱了。原先熠熠生光的眼眸,一派黯然。 程靖寒靜靜地望著她。少頃,他開口打破了清思愁緒。 “你自來長安,未曾好好欣賞過長安景致罷?眼下翠湖是去不了,正好這兩日過節(jié),若你愿意,孤帶你去看看曲江?!?/br> 雁兒驚異地抬眸,他的桃花眼里溢著溫柔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