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北上
太子臨行當天,春光正好。使臣團零零落落幾十人,配上十數(shù)名護衛(wèi)?;实厶貋斫o他餞行,平王則好整以暇地睨著他,口中依舊道著祝哥哥早歸。 他踏過宣政門,駐足回望。身后空曠的場地,曾是岳平秋受刑之地?;野椎钠酱u地上再不見當時蜿蜒的血痕。 他動身的前日,帶著雁兒去鳳陽閣探了卿蘭。 雁兒尋了個由頭,安靜地留在殿外,留下他們兄妹兩人談心。 “蘭蘭,若一切順遂,吾數(shù)月便回。若是不順……”兩人分坐在榻上,鴉青瀾衫的程靖寒,對著檀色坦領(lǐng)襦裙的蘭蘭道。 “哥哥!”他的話戳得蘭蘭心窩生疼,空茫的眸中又添陰翳,“哥哥必會平安歸來?!?/br> 猶記那年襄王率兵大捷自北疆歸來,是那般英姿勃發(fā)。 他伸手撫上她的膝頭,喉結(jié)掙動著:“雁兒會留下陪你。記得少生事端,吾不在可無人相幫。” “哥哥,對不起……”蘭蘭忽地開口致歉,讓他心尖一顫。她表情肅穆,話道:“以前是我少不更事,給哥哥帶來禍事,也讓……” 她哽咽了,尚未愈合的傷口撕裂,扯痛她胸肺。她緩了口氣:“如果不是我,他大抵還活著罷。” 世間之事陰差陽錯,看似偶合的結(jié)局,層層推演往往是必然。 程靖寒沉默著,斯人已逝,再多之假設(shè)已無任何意義。 她揚起頭,對著他擠出笑容:“以后不會了?!?/br> 她的強顏歡笑讓程靖寒心頭泛酸。他曾期盼她能沉穩(wěn)懂事些,可當愿想成真時,他只盼她仍是那個心直口快、撒嬌使性的姑娘。 時光難倒回。 他緩過情緒,手挪向她發(fā)鬢,替她理好一縷碎發(fā):“哥哥從未怪你?!?/br> “我會替哥哥看顧好嫂嫂和她腹中的小皇孫,哥哥且放心去罷?!?/br> 她笑容依舊,唯不復(fù)少女明媚。 程靖寒憐愛地看著她,口是心非地回道:“好?!?/br> 重樓宮闕,巍峨井然,阿娘一生便殉于此。他邁過道道朱紅宮門,直至走出丹風門,再也沒有回頭。 朱雀大道寬敞幾凈。市井喧囂漸起,阿堅垂首將紅鬃馬韁繩遞到他手中。 “阿堅,此行北上你不必同去了?!卑悦偷靥ь^,正欲開口時,程靖寒將一枚印信交于他手中,“去江北找林統(tǒng)領(lǐng)?!?/br> 這是一場豪賭。他悲天憫人的情懷在作祟,他從不是個嗜血之人,若能暫和,亦算掙得生機再謀來日。 他看著街邊送行人寥寥,竟是有些欣慰。他一早囑咐眾人,今日不許現(xiàn)身,是為避嫌。 程靖寒踩蹬上馬,揮手令行,卻是從身后傳來一聲清亮的“殿下”。 他手一滯,轉(zhuǎn)頭望去。提著水紅襦裙的周雅款款走至他馬鞍處,一個仰頭,粲然而笑。 “周良娣?!敝苎抛酝醺肓藮|宮,亦從孺人升了良娣,“你不該來此。” 他不知她是否私自離宮,話聽得生硬卻是關(guān)切。 “殿下赤子之心,數(shù)年未有變矣。”光透在她臉龐,將她平淡的眉眼襯得生動兩分。她從袖中取出一卷黃麻紙,慢慢展開將它撕碎。紙屑隨揚塵一起消散。 他心一抽——那是他留給她的合離書。他說她是個明慧的女子,不必一輩子拘在東宮,便寫了這合離書。然是去是留,他亦不勉強,由得她自行決定。 “殿下曾冒天下大不韙,救妾于水火,妾又豈是那背信棄義之徒?您未免忒輕看了妾?!?/br> “孤并無此意……” “妾定會護太子妃和皇孫周全。不然妾便以命相抵……” “良娣!”他無奈嘆息,怎地他身畔之人皆如死士般視命如草芥? “妾會守好這東宮,望您早歸?!?/br> 他本欲道些安撫之語,對上她堅定的眼神,言語已是空泛。他最終點點頭,向身后的使團示意,手揚處,馬頭一轉(zhuǎn),朝長安城門馳去。 明德門斑駁的城墻畔,楊柳依依。杜放一襲水色瀾衫,抓起鏨金酒壺飲了一口,目送他離了長安。 這一去,也許再無歸時。太子睿智,豈會參不破這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如少年孤勇。酒壺漸空,杜放做下決定。他步履輕緩準備出城。 “郎君?”湘竹拖著郁金裙默然來到他身側(cè)。他腳步頓停。她撥開綠柳垂條,珠釵鈴鈴作響,似絲竹婉轉(zhuǎn),垂鬟分肖髻上一朵棣棠恰到好處。 “郎君這是要走?” 春光暉映下,她那雙杏目起了水澤,楚楚動人。杜放笑著拍拍蹀躞帶上的酒壺。 “酒壺已空,吾得去別處嘗嘗佳釀?!?/br> 湘竹凝視著他,握上他的右手,溫潤的觸感讓他手驀地一抖。 “那杜郎何時來贖妾?” 杜放面色一繃,繼而輕笑道:“可嘆小可囊中羞澀,忍叫娘子委身?” 微風拂落的柳葉落于她燕尾,裙擺如水紋蕩漾。 “也罷?!毕嬷癯肥?,銜了清淺笑意,從懷中取出一青玉酒壺遞給他。 “勸君更盡一杯酒,北出長安無故人。” 杜放接過酒壺,拔塞盡飲。 她本是清明剔透之人,素來不會胡攪蠻纏。可道阻路長,相見何期? 杜放看著她面色遲疑,雙唇微啟,恍若讀懂她心思。他探手取過她發(fā)梢柳葉,上前兩步。 兩人幾近相貼。他輕拈柳葉,低聲話道:“且折楊柳去,莫問歸期?!?/br> 爍爍目光對視須臾。他將青玉酒壺系在腰帶處,左右相對。輕風淡云,那抹水色漸隱于柳枝間。 滿城柳色青,盡是離愁。湘竹靜靜地留在原處,如佳人遺世而獨立。 午后溫煦的光投射進皇城西苑,倚墻的桃樹葉隙間漏下光斑。 雁兒陪著卿蘭駐步在墻邊。卿蘭手觸上粗糲的樹皮,喃喃道:“雁兒,你還記得這顆樹么?” 雁兒抬頭見桃花瓣翩然落于她的單螺髻。她與蘭蘭便是相識于此,自然不會忘。 “他便是在這里吻了我?!彼忠恢复u墻,又觸上自己的唇珠,“他的唇染著春日馨香,勝過玫瑰釀無數(shù)?!?/br> 她曾無數(shù)次地想起他,憶起他的音容笑貌。這樣謫仙般的男子,偏偏被這世間的塵埃掩埋。 她原本的明眸善睞,只剩渺茫的空洞,從中掉落一顆豆大的淚珠。 那段情事永遠葬在了正安十五年春。世上再無第二個岳平秋,她心如花凋。她此生再不想嫁與旁人,唯以這具軀殼替哥哥擋些風雨。 雁兒見她不語泣淚,猶豫著伸出雙臂攬住顫抖的她。蘭蘭下頜枕在她右肩,風吹涼她眼角的淚。 枝椏上的桃花爛漫依舊,而故人一去不回。 雁兒安靜地撫過她的背脊,腦中不可遏制地映著程靖寒的模樣。她看似順從地接受他所有的安排??伤斨核膍eimei素來執(zhí)拗不羈,而她亦是。 迎著天光,她慢慢闔上眼。她想她已為自己擇好了路。 — — — — — — po18vip.xyz (ωoо1⒏ υ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