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洛兒的身世，在令人意外的同時，仔細一想?yún)s又并不那么令人吃驚。

    她狡猾、謹慎，與金龍李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甚至如她所說的一樣本就出身于金龍李氏……然而她對這個古族的態(tài)度是平淡中透著疏遠的，口口聲聲告訴辛秘去找尋寶藏，可轉(zhuǎn)頭又用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令她生疑，甚至在他們原路出發(fā)之后，烏叔蓋還帶著人前來阻攔。

    因此辛秘也只是有一瞬間訝異于李洛兒可以說是顯赫的身份，很快就定了心思，平靜下來。

    黑龍的笑聲在廳堂里回轉(zhuǎn)傳響，它興許是猜到了他們背后偷偷跟著的那個人與李洛兒有著隱約的聯(lián)系，話語中諷刺的意味很濃，待它用極盡惡毒的言辭，將李洛兒長長挖苦了一通，在場兩人一狐沒什么表情，那個躲藏起來的鼠輩也沒很大波動，它很快又開始覺得不滿了。

    見那布滿黑紅花紋的可怖長尾再次開始sao動，辛秘挑眉，在它情緒失控之前出聲打斷：“所以，我能為你做些什么？你又愿意給我什么？”

    它被拉回了神智，瞇著眼睛睨了辛秘一會，低下巨大頭顱油滑地說：“我能給你的，也就是你們想要得到的。”

    “——金龍李氏的財富?！?/br>
    為皇數(shù)十代，李氏家族的手中收攏來了難以想象的富貴，提到傳說中震懾人心的巨大寶藏，應(yīng)該沒什么人能抵御住這種誘惑。

    眼風一瞥，看到兩人一狐互相看看，眼中盡是意動和動搖，金龍滿意地低下身子，用巨大的頭顱靠近他們，嘶嘶地吐出誘惑的話語：“我雖貪財，但離不開這里，那些金山銀山……也不過只是個華貴的睡床罷了，若你們愿意助我，區(qū)區(qū)金玉……我自將盡數(shù)奉上。”

    那弱小的狐神顯然是心動極了，四下看來看去，想要找到傳說中天下聞名的寶藏，然而空曠寂寥的廳堂里除了頂壁上鑲嵌的數(shù)十顆夜明珠外，也就只剩下孤零零躺在冰冷土地之上的兩具骸骨。

    “你把它們藏起來了？”狐貍追問，舔了舔嘴巴，眼里盡是貪婪的光。

    “那是自然?！饼埳窠苹赜锚毮繏咭曋?，又一一看過在場其他兩人的表情，細細評判。

    “那我能助你什么呢？”她沉吟著提問。

    烏叔蓋屏息，用精瘦有力的雙臂在山崖上懸吊著身體，像蝙蝠一樣倒掛著，將自己完美地融入了一處洞xue處的凸起后，夜明珠照在山壁上留下的影子變成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屏障，讓他在這里剛好將遠處廳堂里的動靜盡收眼底。

    他面無表情，氣息沉穩(wěn)，一如前些日子跟隨在這些中原人身后一樣老練而沉默。

    然而他的心緒復雜不平……也一如走近李洛兒身邊，觸及了那些冗長乏味的謎團之后。

    他很小很小的時候，阿爸就因為突發(fā)的惡疾而去世了，阿媽整日以淚洗面，哭壞了眼睛，肚子里還懷著的meimei也沒了，那時他們寨子里很窮很窮，會看病拿藥的人太少了，他沒有辦法，帶著阿媽從寨子里離開，去找了傳言里會看病的一個古怪女人。

    那女人住在十里地外的小寨子里，走過這樣長的路，阿媽已經(jīng)憔悴得雙頰凹陷，可她還是哀哀地流著淚喊著阿爸的名字，不肯吃一口他帶著傷捉回來的小鳥。

    “阿媽……”他惶恐不安，心驚膽戰(zhàn)地捉著阿媽青筋突兀的細瘦手腕，在心里祈求著，見到會看病的人就好了，吃點藥就好了，只要吃完藥，阿媽就能好好吃飯，不再哭泣……他們的生活就能回到以前的樣子，阿爸死了，他就變成家里頂天立地的男人，來保護阿媽就好。

    可是，那個女人不這樣想。

    “她的病吃藥是治不好的。”那個面孔秀麗，長得與他們的族人都不相像的細瘦女子對著他搖頭，“她是在自己尋死?！?/br>
    那時烏叔蓋還是個年幼的孩子，他一顆惶恐的心不能理解其中蘊含的可怕含義，他只知道：這女人治不好阿媽，她還說阿媽要死。

    他驚怒交加，發(fā)揮出了一個孩子受傷時的最大力道，將她推得跌坐在地，抹著眼淚逃走了。

    可后來，一切都像她說的一樣，在這個寨子里阿媽仍然不肯吃藥，不肯吃rou，他呼喊著阿媽的名字，問阿媽是不是不要他了，可她也只是用干枯的手掌撫摸他的額頭，便抽回了手去。

    第一場雪降落之前，阿媽死了。

    他帶不走阿媽的尸體，回不到長大的寨子，只能在這里的荒郊野外，草草地挖一個坑，將阿媽安葬了。

    他還太小，也照顧不好自己，長久的奔波已經(jīng)讓他精疲力盡，強撐著在雪花剛開始紛紛灑灑落下時將阿媽埋好，已經(jīng)耗光了他的最后一絲力氣。

    他暈倒了，跌落在淺淺一窩的雪堆里，隔著干枯的枝丫隱約看到冰冷的天光。

    好累呀……

    他想，究竟有誰會陪伴他呢？

    再醒來時，他已經(jīng)在溫暖的火堆邊上，凍傷的手腳都裹著墨綠色的草汁用布包好，在暖意中散發(fā)著鉆心的癢。

    他伸手去抓，一只軟乎乎的溫熱手掌按住他的小動作：“不要動?！?/br>
    啊……是那個，會看病，但不會給阿媽看病的女人。

    烏叔蓋愣愣地看著她，看她在火堆映照下細致溫和的臉。

    后來，她就這樣順其自然地撫養(yǎng)了他，叫他讀書寫字、打獵采集、辨認藥草、望診看脈。他也越來越出色，越來越英勇，逐漸變成了寨子里最厲害的年輕人，即將要接過重大的責任。

    可也就是這時，他漸漸看出了她身上的陰云。

    她為什么長相與族人不同，她為什么沒有變老，為什么離群索居，為什么身邊總是縈繞著不幸？

    “他們告訴我，你每逢二叁十年就會換一個鎮(zhèn)子居住，只是那些年紀大的人都對你有印象，因為你從來不會變老?！睘跏迳w在脖子上紋滿象征功績的紋身后，第一次問了她這個問題。

    面容秀美的年輕女人就著壁爐的火苗揉搓手里的干葉子，聞言看了過來，面上溫和帶笑：“因為我是被詛咒的人，我身帶災(zāi)禍，不老不死。”

    她一如既往地干脆直白，就像很久之前，他問她能不能救阿媽一樣，不肯騙他。

    “我與你血脈相悖，我的族人我的親屬都是苗人，我將永遠與他們一起，若你不肯讓我?guī)湍?，那么你的厄運總有一天會傷到寨子里的人，我不可能當做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繼續(xù)與你說笑?！睘跏迳w成為寨子里紋身最多的青年時，最后一次去找了她。

    即使她已經(jīng)住在寨子里最偏遠的房子，可秋日的驚雷仍然引燃了空屋的稻草，沒有燒死人，但足夠寨民們驚慌失措。

    不管這雷與她的厄運是否相關(guān)，將這樣一個曾經(jīng)幫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看過病的女人趕出寨子孤身等死，苗人們做不出這樣的事，他們只能越來越遠離她，越來越躲避她，期望不幸遠離自己。

    “究竟要怎樣才能救你？”他擰著眉，執(zhí)拗地看著她柔和的眉眼，胸腔里似乎有血在翻滾。

    “……還不是時候，還不是現(xiàn)在?！苯凶隼盥鍍旱呐巳崛岬卣f，她的指尖被草汁染得發(fā)黃，正在自己的衣帶上無意識地揉搓著，她對他說話，就好像過去十幾年來反反復復重復的那樣，只是哄騙孩子的絮語。

    烏叔蓋失望了。

    “我想護你，可我也要保護寨子。”他說，“若有一日你做的事要危害苗疆大地的山林與子民，我一定會阻止你。”

    可……

    “你不會的?！崩盥鍍褐皇堑吐晣@息。

    ——而他也果然沒能硬下心腸。

    在地動那日，他帶領(lǐng)隊伍回到寨子里時，裹著長袍的李洛兒正在等他。

    “我沒能驅(qū)趕他們?！彼f，聲音里帶著隱約的怒意，不知道是對著誰的，是不肯告訴他緣由，只謀劃著什么的李洛兒？還是知道不該幫著她繼續(xù)摻和這些詭秘的事情，卻難以下定決定的自己？

    “沒事的……沒事的，已經(jīng)快要結(jié)束了。”李洛兒溫和地看著他，嘴角微微勾起，眼睛里盛滿了淺淺的陽光：“現(xiàn)在，我只拜托你最后一件事啦?！?/br>
    “……跟著他們，一直到那個地洞里。”

    “……如果他們發(fā)現(xiàn)了你，但并不找你，那你就快點回來，陪陪我，然后……替我挖一座小墳?zāi)拱?。?/br>
    “而如果他們找到你，那你，一定要聽他們的安排?！?/br>
    烏叔蓋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垂下眼簾，遠遠看著那個緩步走過來的漢人男子。

    他看起來很瘦弱，文文雅雅，還帶著傷，只是身上處處染血的衣裳卻也表明他并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

    那人抬頭看到了他，很自然地笑了笑，用有些生硬的苗語開了口。

    “合作嗎？”

    ======

    歐陽潯：知識人才永不為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