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決完這邊的事情，辛秘再轉(zhuǎn)道去看辛枝的時候，腳步輕快了些許。

    然而令人意外的，不久前還昏迷著毫無意識的女子此時并不在她養(yǎng)傷的房間里。

    辛秘腳踏霧氣半懸浮在空中，微瞇了雙眼，她只消一動心思，整個辛氏宅院都在她的視野里，只是一瞬，她便找到了自己想找的。

    ……有些意外，又不是很意外。

    辛枝正在偏遠(yuǎn)的西苑。

    這里在平日里時是無人居住的空曠院落，周氏攻破城墻之后，一些被監(jiān)禁的平民和辛氏邊緣人物便逃向這里躲藏，一直到亂戰(zhàn)終于結(jié)束，辛氏收復(fù)桑洲，他們才重新離開這里，回歸自己忙碌但正常的生活。

    西苑也變成了辛氏用來羈押周氏俘虜之處。

    即使凡人的戰(zhàn)爭和神明的戰(zhàn)爭都分別取勝，周氏龐大臃腫的枝干也并非幾日之內(nèi)便可拔除的，況且……周氏畢竟是帝王之族，周鶴亭是皇帝。

    辛氏要如何做？

    這不僅是辛周兩家的事務(wù)，整個大歷都在緊緊地盯著桑洲。窺探著，猜測著，動搖著，因為可能到來的劇變而畏懼又躍躍欲試。

    知道其中利害的辛氏族人也在等待著，睿智年長的族老們意見不一，愁眉苦臉，頗有野心的年輕人茫然地規(guī)劃暢想著，實干家們也聯(lián)絡(luò)著桑洲外的大商人，準(zhǔn)備在未來權(quán)力變更之后更好地籌劃商貿(mào)鏈條……

    至于辛秘。

    她也在等。

    桑洲的族事她很少插手，但她是偏心的，就像多年前一手扶持幼子成為族長那樣，被她偏愛的孩子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她不會置之不理。

    濃霧環(huán)繞，辛秘墨黑長發(fā)無風(fēng)自動，她遠(yuǎn)遠(yuǎn)眺望著以凡人之眼絕無可能看到的西苑，安靜等待著。

    ……

    辛枝和周鶴亭身上，都有很奇妙的平衡。

    她是健康野性的混血蠻女，他是書藝精通的文質(zhì)君子，她是美麗但被人輕視的禮物，他是被束之高閣但貴重的圖騰，她愈是野性難馴，便愈是被人輕視，周鶴亭則越是文弱，越被珍重藏起，離那些權(quán)力、戰(zhàn)場、饑荒的可怕信息愈發(fā)遙遠(yuǎn)。

    現(xiàn)在，他們之間好像調(diào)轉(zhuǎn)了。

    辛枝是炙手可熱、擁有無限可能的辛氏嫡女，作為唯一存活的嫡系血脈，即使是女人這個身份，也好像沒有那么顯眼了。

    而周鶴亭從皇位之上疏離君子跌落泥潭，變成了被軟禁在別院的質(zhì)子，仍然高貴，仍然被珍重照顧，地位卻堪稱翻天覆地。

    有些可笑的是，這也許是唯一一次，他在體力上可以壓辛枝一頭的時候吧。

    周鶴亭有些神游地想著，隨即被自己逗樂，噗地笑出了聲。

    正掀開簾子走進(jìn)來的辛枝聽到了他的笑聲，有些詫異地抬頭向他看來，正好對上他揶揄的視線，心念一動，也明白了他在笑些什么，因為大量失血和非正常生產(chǎn)而慘白的面色略微紅潤了些。

    “貴妃可要好好將養(yǎng)一下，那日我見到你，險些以為你活不成了?！敝茭Q亭替她搬了個繡墩坐著，語氣溫和平淡。

    剖開肚腹的出血量，全靠兩任神明之力才拖回人間，自己昏迷躺在地上是個什么血淋淋的模樣，辛枝也能想象到。

    她斂了裙擺在繡墩上坐下。

    垂了垂眉眼，她面上的笑收起了些，辛枝忽而抬頭，有些直白地問：“那個孩子，是怎么去的？”

    那個不被她所愛的，化身為她復(fù)仇工具的可憐嬰孩，自她從昏迷中醒來時便得知，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

    在她記憶里，玄君是定會拼上全身之力保住他的。

    所以，在她昏迷之后，又發(fā)生了什么？

    周鶴亭又抬起茶壺，替她倒了一杯茶，舉手之間袖擺滑落，露出的一雙手皮rou細(xì)膩，那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沒有拿過兵器刀劍，也沒cao持過農(nóng)具農(nóng)活，所受過的最大的苦，也不過是提筆寫字磨出的細(xì)繭。

    然而這雙手的主人面上帶笑，毫無波瀾地回答了她：“是我做的，我扼死了他?！?/br>
    就用這雙只翻閱過圣賢之書的手。

    辛枝有些復(fù)雜地看著他，她失血過多體寒畏冷，裹得里三層外三層，巴掌大的雪白小臉裹在毛茸茸的領(lǐng)子里，有些弱不勝衣的可憐。

    周鶴亭見氣氛凝滯，失笑打趣：“這孩子，是你的私生子，我這個正夫看到他不生氣嗎？”

    辛枝搖了搖頭，視線直勾勾的：“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她暈過去不久就有兩尊神明在場戰(zhàn)斗，若他躲藏在一邊，又如何不被兩位神明察覺？他這樣果斷狠辣的行徑只能是因為……他早就知道她腹中的孩子由何而來。

    “噠”。那杯茶被放到她面前，周鶴亭收回了手，替她捋了捋鬢邊卷翹的長發(fā)。

    “即使是神明也總有不曾知曉的邪秘詭術(shù)，然而皇室的藏書瀚然若海，這么多年下來，也只有我這個不理朝政的‘書畫皇帝’會泡在那樣大的書房里，一本一本細(xì)細(xì)翻閱了?！彼氖钟悬c涼，許是冬天到了。

    辛枝貼了貼他放在鬢邊的手指，像還是過去那對少年夫婦一般。

    “你自我有孕就知道了？”她問。

    周鶴亭點了點頭，見她頭發(fā)終于不遮擋眼角才收回手，向后靠上椅背：“……我很好奇，這樣龐大輝煌的家族，若從頂端跌落，會摔倒哪里去呢？”

    會像千年古樹一樣漸漸被蛀空風(fēng)化？又或是像驚雷中動搖的蜂巢那樣，豁然碎裂萬劫不復(fù)呢？

    辛枝低垂了眉眼，看著自己團在厚實衣袖里的蒼白手指。

    “你如此做，族里不會厭棄或懲罰你？”

    “我又有何畏懼呢?！敝茭Q亭笑容淺淡，“他們無視了我二十年，這二十年里我只是一個華美的雕塑，放在那里，讓整個大歷都知道有我在，我還活著，這便好了。他們從不對我有什么期望，也不會給我的自由……如今，也不會猜到我的心思，我做了什么，又或者是看著什么事情發(fā)生什么都沒做呢？”

    “至于那個孩子……不祥之身，留在人世本就是罪孽。他的誕生說到底也是因為我的無力，才讓你生了心魔。與其將他留給你，不如由我來斬斷一切，從此再沒有什么能糾纏你的東西了，你大可放手去做了?！?/br>
    他側(cè)著臉，有些神游地看著窗外，鬢邊沒束好的長發(fā)垂落胸前。自從他被軟禁后，就再也不會有人替他一絲不茍地梳洗整理了。

    他沒有看她，但辛枝覺得，這番話，他本應(yīng)是想看著她的面孔交代的。

    她沒來由地有些酸楚。

    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這十幾年里，她成長的每一分都是由同等的痛交換而來的，即使周鶴亭不是個負(fù)責(zé)的丈夫，更不是個負(fù)責(zé)的皇帝，但至少……她在這深宮中的微不足道的甜美回憶，都有他在。

    周鶴亭愛她嗎？若愛她，又怎忍心看她一人凋敗在深宮中，因自己的無力而五內(nèi)俱焚。

    那周鶴亭不愛她？

    若不愛，這些沉默的放縱，甘愿為她背負(fù)血腥的一切，又有什么道理呢？

    辛枝低了頭，卷曲的黑發(fā)還是從耳后滑落了，有些俏皮地搭在額前，遮蔽了她大而分明的眸子。

    “……我想當(dāng)女帝。”她輕聲說，有些篤定，有些忐忑，心跳得怦怦作響。

    “這個我也知道?！蹦腥诵χ卮?，“我不懂朝政，但我想就憑你一人的意見，整個朝堂雖經(jīng)過爭吵，但最終還是同意了前來桑洲，你付出的努力一定不止在我和玄君身上，如今天下大亂，你極有機會?！?/br>
    “我知道你和阿秘談了條件，要她放過玄君，代價就是你會為我鋪路?！毙林酉滤脑挘案嬖V我，你要如何做？”

    “嗯，我還沒想好?！泵寄糠置鞯那嗄晷Σ[瞇地看著她，豎起手指在唇邊俏皮出聲。

    “噓，悄悄的，等我想好怎么做再讓你知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