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昔日偉岸健壯的男人，此時消瘦得不成樣，他正虛弱地躺在病床上，身上纏滿了繃帶，右腿更是被打了一層厚厚的石膏，懸掛起來。

    寧遠(yuǎn)行是醒著的。

    可他此時正睜著雙眼，直愣愣地凝望著頭頂?shù)奶旎ò?，一動不動，連聽見開門的聲音也沒什么反應(yīng)。

    看見丈夫這副模樣，蘇欣妍反而停下了前行的步伐。

    她蹲下身，雙手輕輕抓著女兒幼小的雙肩，讓她看著自己的臉。

    【在在過去叫叫爸爸好嗎？跟他撒撒嬌，說我們在在都餓了，一天沒吃飯呢，讓爸爸理理你?！?/br>
    小在在讀懂mama的意思，乖乖點(diǎn)頭。

    蘇欣妍松開手，她就噠噠小跑過去，扒拉在爸爸病床邊，小rou手試探著輕輕握上爸爸垂在床邊，正在打著點(diǎn)滴的大手。

    爸爸的大手變小了好多。

    只是小在在的第一感覺。

    還涼涼的，沒有以前熱乎。

    “爸爸。”小孩子軟綿綿的小奶音響起：“爸爸摸摸，摸摸在在?！?/br>
    小家伙在湊近爸爸的那一刻，忘記了mama的叮囑，只是本能地將小腦袋湊近，尋求著父親的撫慰。

    寧遠(yuǎn)行本來在發(fā)呆，不可抑制地放任自己沉溺在那些痛苦又絕望的回憶里。

    突然，他被一道耳熟的小奶音叫回了神，又察覺手邊有個毛茸茸的小東西，一直在蹭來蹭去。

    指尖被撓得有些癢，下意識微微張開，放在那顆小東西上。

    得到回應(yīng)，小在在蹭得更加起勁了，還在不停地奶聲奶氣地喊著：“爸爸，爸爸……”

    被她一聲聲給叫回了魂，寧遠(yuǎn)行微微低頭側(cè)目，便瞧見一張眼熟的可愛小臉，正沖他笑得一臉燦爛。

    “在在？”他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驚訝：“你怎么會在這？”

    “mama帶在在來的?！毙≡谠谕笾噶酥浮?/br>
    寧遠(yuǎn)行順著女兒所指的方向抬眼望過去，便見妻子雙眼通紅地站在病房門前，心疼地凝望著她。

    他下意識將心底的情緒隱藏，裝出一幅沒事人的模樣。

    “你怎么來了？”

    “你都成這樣了，我還能不來？”蘇欣妍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開口說話，一說話就得破功，眼淚一直掉個不停。

    不想讓丈夫擔(dān)心，她索性背過身去，先平復(fù)好心情后再來說話。

    “在在，去瞧瞧你mama怎么了?！睂庍h(yuǎn)行揉揉女兒的小腦袋，哄著她過去看她媽。

    小在在聽話的領(lǐng)命過去，還沒湊過腦袋去瞧，卻被她媽擺擺手趕走：“看你爹去，別看你媽?！?/br>
    “哦。”小在在又折返回去。

    來回跑了兩趟，她不樂意了，賴在爸爸身邊不肯起來。

    “爸爸疼嗎？”瞧了瞧爸爸身上的繃帶，小在在有點(diǎn)畏懼，想輕輕碰一碰，又不敢。

    “不疼?！睂庍h(yuǎn)行溫柔地笑道。

    實際上是疼的。

    他傷勢重，每天都得吃很多藥，未免藥性相沖，醫(yī)生不敢給他開太多止疼藥，現(xiàn)在傷口周圍的肌rou都疼得止不住抽搐，全靠毅力硬生生忍著，才沒叫喊出聲。

    爸爸騙人。

    小在在嘟起嘴。

    “爸爸疼的。”她探出小手，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爸爸的胸口：“在在都瞧見啦。”

    小在在無法仔細(xì)讀出父親的心思，可是別忘了，在父親情緒激動，或者某一情感變得較為濃烈時，她能簡單讀出他的心情。

    此時，在小在在眼中，寧遠(yuǎn)行的身上，都被一層濃烈的哀傷所籠罩。

    所以她說他疼。

    ——心疼。

    第六十二章 退伍決定

    小在在跟著mama在軍區(qū)里住下。

    但母女倆沒在招待所里住幾天, 就搬到了寧遠(yuǎn)行在這邊的宿舍里居住。

    說是宿舍，其實他是住在家屬樓里的，占據(jù)了一套一室一廳的小房子, 里頭還有個小廚房，能自己在家做飯。

    因為這邊生活環(huán)境比較艱苦，所以隨軍家屬并不多，可家屬樓卻建了好幾棟, 根本住不滿。

    未免家屬樓太過空曠, 軍區(qū)領(lǐng)導(dǎo)就將家屬樓當(dāng)成高級宿舍, 分配給一些軍銜比較高, 或者立了大功的軍人居住。

    寧遠(yuǎn)行就被分了一套。

    此時正好給妻女居住, 總算讓這套房子符合它原本的意義。

    蘇欣妍剛住進(jìn)來的第一天，就感受到了這邊的條件有多艱苦。

    不提那天天吹得人臉都快裂了的大風(fēng)沙, 就論這邊的物資資源, 也稀薄得可憐, 這邊還是軍區(qū)，短了哪里也不會被短物資的重要地方, 戰(zhàn)士們的伙食也只能算是一般。

    水資源也是稀缺得緊。

    住在這邊，最奢侈的人也只能一周洗一次澡，不能再多了。

    這才呆了幾天, 她就看見女兒的小手小臉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起皮，都是被過度干燥的氣候給影響的。

    沒別的辦法，蘇欣妍只能每天都拿雪花膏當(dāng)成潤膚乳，給孩子全身都擦上, 多少也能起點(diǎn)緩和作用。

    除了適應(yīng)環(huán)境，照顧孩子，她每天都得早早去醫(yī)院報到, 幫著照顧丈夫。

    寧遠(yuǎn)行原本的身體底子還是很好的，即便受了重傷，恢復(fù)起來也比較快。

    妻子女兒才來了一周時間，他就已經(jīng)能在旁人的幫扶下，從床上坐起來，靠坐著枕頭休息。

    “爸爸爸爸……”小在在被mama牽著，又來醫(yī)院看望爸爸。

    她心急得很，還沒走到病房門口，就掙脫了mama的手，自己顛顛兒地跑進(jìn)去，撲到爸爸的病床邊，將小腦袋湊過去。

    “爸爸摸摸，摸摸。”

    面對女兒的撒嬌，寧遠(yuǎn)行一貫都是沒什么抵抗力的。

    他笑著伸手，滿足了小家伙的小愿望。

    輕輕摸了摸她的小腦袋。

    “在在昨天晚上回去后乖不乖？有沒有好好聽你mama的話？”

    “乖！”小在在超大聲地回答，又被腦袋上的大手給順毛舒服了，像一只小貓咪一樣，瞇起了眼。

    其實小在在更加想要爸爸抱抱自己。

    就像以前一樣，抱著她坐在爸爸的脖子上，騎大馬。

    但顯然懂事的孩子明白，現(xiàn)在的爸爸的身體狀況完成不了自己的心愿，只能退而求其次，只要摸摸就好。

    蘇欣妍跟在女兒身后進(jìn)來，手里還提著一個保溫壺。

    里頭裝著她給丈夫熬的白粥。

    粥熬了很久，米油都被熬了出來，最是軟爛好消化，適合給脾胃虛弱的病人吃。

    她將保溫壺放下，從病房的柜子里翻出一套碗勺，盛了一碗在里頭，端過來喂丈夫吃飯。

    寧遠(yuǎn)行很配合，讓張嘴就張嘴，讓吞下就吞下。

    一邊吃，他一邊聽著妻子絮叨著家里的事。

    “昨兒個我跟媽打過電話了，也跟小翰他們聊了聊，家里一切都好，孩子們的中考成績也出來了，他們很爭氣，小航考了個全市第一，小翰考了全市第三，兩人都順利被鎮(zhèn)上的高中錄取，小軒今年開學(xué)也升四年級了，他們叫你不用擔(dān)心，好好養(yǎng)傷，等你好了，咱們一家人再一起回家團(tuán)聚。”

    寧遠(yuǎn)行的唇邊本來是帶著笑的，可聽著聽著，他漸漸斂了表情，垂下雙眸，伸手握住妻子的素手：“欣妍?！?/br>
    蘇欣妍一頓，從喉間發(fā)出一個單音：“嗯?！?/br>
    “我這次立了大功，升官了，從副營級升到正營級?！?/br>
    “我知道。”

    她剛來第二天，就見著了丈夫的領(lǐng)導(dǎo)，還被叫去好好談了會兒話，所以有些基本情況都是了解的。

    “我……”寧遠(yuǎn)行握著妻子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想說話，卻很難開口。

    蘇欣妍反手握住丈夫的手，無聲地給予他力量。

    “我……我要退伍了。”

    短短一句話，卻被寧遠(yuǎn)行說得極其壓抑，話音一落，他就忍不住捂臉痛哭起來。

    他真的不是那種很容易哭的男人，可是當(dāng)做下這個決定的時候，還是令他痛苦到不能自已。

    “對不起?！?/br>
    他哭著道歉，也不知道是說給妻子聽的，還是說給誰。

    蘇欣妍放下碗，站起身將寧遠(yuǎn)行抱在懷里，哄孩子似地安慰他：“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我明白的，我能理解你，不管你做什么決定，我都支持你……”

    寧遠(yuǎn)行會退伍其實是必然的。

    不是因為他精神方面的問題，而是他的身體……很可能會落下殘疾，無法再承擔(dān)起作為一名保家衛(wèi)國的軍人的職責(zé)。

    軍區(qū)領(lǐng)導(dǎo)其實來找他談過話，也做過他的思想工作。

    承諾過他如果真的不想退伍的話，其實可以轉(zhuǎn)去做文職工作，但被寧遠(yuǎn)行拒絕了。

    他不想拖累大家，也不想給部隊跟國家增添負(fù)擔(dān)，所以還是選擇了最痛苦的那條路。

    蘇欣妍能理解他。

    她明白，這個男人是真的很熱愛軍人這份職業(yè)，對于他來說，這不僅僅是一份工作，而是他的夢想，他的一輩子的榮耀，他生命的一部分。

    可如今，卻要他硬生生地將這一切全部剝離。

    不亞于剝離掉他一半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