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未央
顧云澤尚未推開門,便聞見了一股濃到作嘔的血腥味。 明意站在門前,似乎是鼓足了很大勇氣,才要去開門,然而他的手剛碰到,便被另一只手壓住了。 “我來吧?!鳖櫾茲缮裆目戳怂谎?,“若是覺得不適,就先去一邊休息,我自會判斷?!?/br> 明意對他點點頭,又擦了擦眼,走回了假山那邊。 木門在打開的那一剎那,腥味撲面而來,饒是顧云澤都忍不住屏氣,捂住了口鼻。 原本干凈敞亮的正屋,此刻堆滿了七橫八豎的尸體,然而最過顯眼的還是在成堆的布衣里,那兩位穿著錦衣綢緞的人。 暗紅的血有些凝結(jié)成了塊,有些還在粘稠的順著地縫流淌,顧云澤大步跨過了家丁雜役的尸體,來到了桌角的兩具尸體前,他們的呼吸已斷,面目青紫,脖子上留有深可見骨的刀傷。 他蹲下身,一只手按住了楚母的咽喉處,細細觀察著。 奇怪,這些尸體,看起來確實像兩天前殺的,但死之前似乎都沒有做任何的反抗,不應該吧……顧云澤站起身,又連續(xù)觀察了好幾具尸體。 這些尸體的致命傷無一不是咽喉被刀割斷,而且是一招致命。 難道兇手是六道盟的總管?顧云澤微微蹙眉,想起了之前在仙林山莊的那一戰(zhàn),那位總管的刀法著實是一流,若要是他來處理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一刀見血,也不是什么難事。 為何不作反抗?顧云澤深思了片刻,心底有了一點猜測,但也不能確定,如果是深夜作案的話,倒確實不會有所反抗。 想及此,他離開了屋子,找到明意,道:“我們等會把尸體全埋了吧,處理完這件事,你就可以回鄉(xiāng)下了?!?/br> 明意愣了一下,“為何?少爺還沒有回來?!?/br> “楚藍那邊我會跟他說清楚的,你回鄉(xiāng)下,是最明智的選擇,六道盟的人不會追殺你的?!鳖櫾茲沙谅暎八麄儜摃朕k法找到楚藍,除之而后快,所以我們快快把這件事結(jié)束,你好回去?!?/br> 明意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也就不再多話了,兩人一直到深夜,才總算把這么多具尸體埋起來。 “待會出了門,就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你在楚家做過事,明白了嗎?”顧云澤把他送出了府,又叮囑道,“你若是想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完下半生,就必須要學會言止于口。” 明意看著他,微微點頭,“我會的,還請顧劍圣替我照顧好我家少爺?!?/br> 顧云澤目光沉淀,什么話也沒有說。 待明意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里,顧云澤身形一掠,悄悄跟了上去。 明意一路快步走著,似乎并沒有察覺到有人跟在身后,他就這樣走走停停,沒有任何異樣的舉動。直至目送他出了城,顧云澤才放心的向楚藍所在的那家酒樓飛去。 已是深夜,不同于城外的森冷孤寂,姑蘇的酒樓里又是一派景象,人們坐在桌前對酒邀月,擊盞碰杯,鶯歌燕語之聲晝夜不息。 顧云澤繞過形形色色的人,找到了正準備上菜的店小二,冷聲道,“今天在你們這打雜的那位公子呢?” 店小二一轉(zhuǎn)頭,又瞧見了這玉冠束發(fā)的白袍公子,便知對方定不是什么好惹的,趕緊說道,“哎呦,您可說笑了,我們小店哪里敢讓您們這樣的貴客打雜啊?!?/br> “我問你人呢?”顧云澤冷聲重復了一遍。 “今天您剛走,他就跟著您走啦?!钡晷《f著把菜端上了盤子,忙活道,“我們可沒有讓他留下來打雜,這頓飯也就當我們請的了?!?/br> 顧云澤頓了一下,只覺得有冷意襲遍了全身。 他今早給楚藍的玉佩并非普通玉佩,那是他一直以來貼身攜帶的寶物,也是弱冠之年師傅贈與他的禮物,只要注入了靈力,就可以在任何時候知道攜帶這枚玉佩的人在哪里,遇到危險的時候,這塊玉會自動化為結(jié)界,保全主人一命。 因為常年的佩戴,靈玉已和顧云澤有了相應的感知,在化作結(jié)界之前,顧云澤是可以感受到異樣的,但這一天下來,他并沒有感受到任何異樣。 也就是說楚藍并沒有遇到任何危險。他會去哪里……… 姑蘇他還有哪里可去? 顧云澤幾乎是來不及多想,身形瞬間化作疾風,趕回了楚府。 果不其然,當他趕到的時候,楚藍也剛好從路的另一端像做賊似的倚著墻,偷偷摸摸的逡巡了過來,他身著一襲不知從哪里弄來的破麻袋披在身上,蓬頭垢面,滿身污漬。 顧云澤快他一步擋住了路。 “顧云澤?!”楚藍激動的叫了一聲,隨后立即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后又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才小心翼翼的扯了扯顧云澤的衣袖,把他拉到了一邊。 “哎,我發(fā)現(xiàn),我好像被人盯上了?!背{邊說邊轉(zhuǎn)動著眼珠子,生怕被旁人聽見似的。 “我知道?!鳖櫾茲傻瓚艘宦?。 “太可怕了,我甩了一天,才總算甩掉他們?!背{邊說邊抹了抹臉上的灰,“本少爺?shù)淖松媸且唤^,連打扮成這樣你都能一眼認出來,我果然是人中之龍?!?/br> 顧云澤:“……” “哎,怎么樣,你說我打扮的像不像一個家道中落的闊少爺?”楚藍笑嘻嘻道。 “嗯,”顧云澤斜了他一眼,“是挺像乞丐的?!?/br> “……”楚藍撇嘴,不屑哼了一聲,“你真是沒眼光。” “你怎么知道被人盯上了的?”顧云澤問道。 楚藍:“我靠,你是不知道,我今天剛出酒樓就覺得有十幾雙眼睛齊刷刷的盯著我看,看的我背脊發(fā)涼,我長這么大,哪有過被這么多雙眼睛同時盯過?我當時就在想,一定是我的美貌深深的折服了他們,我——” 顧云澤:“說重點。” “然后我就被他們的熱情感動到了,回到酒樓自己捯飭了一下,從……從后門爬出來了?!背{不自然的瞥了一眼顧云澤,沒有繼續(xù)說。 “從后門爬出去?”顧云澤覺得有些啼笑皆非,“為什么要爬?” “那還不是因為他們家后門做的像個狗洞!”楚藍此話一出,即刻捂嘴,轉(zhuǎn)過身,不說話了。 “……”顧云澤失笑,“是聰明點了,知道鉆狗洞逃出來?!?/br> “你有必要說出來嗎?”楚藍扭頭,不服氣的一掌拍在了顧云澤胸襟前,雪白的衣服上便瞬間多出了五個指頭印子。 “……”顧云澤斂眉。 “啊,我不是有意的!”楚藍一驚,連忙又想用手去抹掉,待他一番cao作之后,顧云澤的白衣已經(jīng)臟了一半。 顧云澤:“……” 楚藍:“……” 兩人干瞪著眼,誰都沒有先說話,顧云澤僵硬的扯了扯嘴角,拿住了楚藍僵在半空中的一只手,半晌才心平氣和道,“沒事。” 不過兩字,聽聲音卻像是硬生生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楚藍尷尬的笑著,想要抽出自己的手,但顧云澤攥的實在是太緊,他拽了半天,也硬是沒有把自己的手給拽出來。 “呵呵,哥哥……”他滿臉賠笑,“這不太好吧,大庭廣眾之下的……咋倆這拉拉扯扯的,也不成體統(tǒng),你說對吧?” “此處夜深人靜,沒人會知道的?!鳖櫾茲刹坏珱]有松手,反而越捏越緊。 “這好歹也是我家門口,你這打狗是不是也得看主人?”楚藍邊笑邊試著拽出自己的手,“給點面子嘛,不然我待會一叫,我爹要是出來看見了,他可是會罵你的啊?!?/br> “嗯?!鳖櫾茲伤闪怂墒滞?。 楚藍一見自己的威脅有用,立馬不再賠笑,板著臉說道:“對,沒錯,你要再不松手,我可要叫人了?。 ?/br> “叫吧?!?/br> “爹!” “爹,殺人啦!” “快點出來啊,爹!有人要殺你寶貝兒子啦!”楚藍大叫著,眼見家里依舊沒有反應,他立馬又帶著哭腔嚷道,“哎呀不活啦,有人要玷污你兒子清白啦!” 然而他叫了半晌,屋里卻沒有絲毫的反應,甚至連燈都沒有亮一下。 楚藍急眼,一把甩開顧云澤的手,野雞亂竄似的沖向了楚府,□□動作行云流水,沒有一點拖泥帶水,可見動作已是熟練至極。 “哈哈哈哈哈!抓不到我了吧!”他大笑著看了一眼還站在府口的顧云澤,而后對他做了個鬼臉,從墻頭一躍而下。 下一刻,院子里便傳出來了裂帛之聲。 顧云澤眉頭緊擰,飛躍到了墻頭,只是微微一低頭,便見楚藍掛在枝頭,整張臉都擠在了一塊,尖利的樹枝穿透了他身上的破麻袋,把他像吊死鬼一樣吊在枝頭。 楚藍聞聲,勉強抬頭,但見顧云澤正立在墻頭,白衣飄飄,微涼如水的月光投在他的身上,俊雅的好似神明一般耀眼。 “快,快救我?!?/br> 顧云澤淡淡看了他一眼,并指劃出一道白光,如刀鋒一般犀利,竟瞬地斬斷了吊著他的樹枝。 噗通—— 地上傳來了重物落地的聲音。 顧云澤也應聲,白衣翩然的落在了楚藍旁邊,隔了片刻,他忽然開口道,“你還愿意與我一同走嗎?” 楚藍從破麻袋里露出了半個腦袋,激動道,“愿意!愿意!” “那我們走吧?!鳖櫾茲傻f著,對他伸出了一只手,“現(xiàn)在就走?!?/br> “現(xiàn)在嗎?”楚藍猶豫了一下,沒有拉他的手,自己一咕嚕的從地上爬了起來,“我想走之前跟爹娘說一聲,我已經(jīng)太久沒有回來了,他們肯定擔心死了。” “不行。”顧云澤蹙眉,厲聲道,“我說了現(xiàn)在走就是現(xiàn)在?!?/br> “???”楚藍懵了一瞬,“你、你這不講人情啊,那我還是不跟你去了吧。” 顧云澤:“……” “真是奇怪,我已經(jīng)叫了半天了,家里不應該沒有響應啊。”楚藍說著開始自顧自的往正屋走,“爹娘這段日子里肯定擔心壞了吧?!?/br> “站住。”顧云澤身形一晃,再次攔在了楚藍前面,“你想清楚,你今天若是回去了,以后我們就再也不會見了?!?/br> “???為什么?”楚藍奇怪道,“不至于這么絕情吧?” “至于?!鳖櫾茲衫渎暋?/br> “顧云澤!”楚藍臉色也冷了下去,“你不要欺人太甚!你不就是仗著我不會武功,不會術法嗎?!” 幾乎是想也沒想,顧云澤立刻反擊道:“對,就是欺負你不會武功不會術法?!?/br> “你你你……”楚藍氣的說不出話來,“你不就仗著這些嗎?!” “對?!鳖櫾茲煽粗?,眸中似有隱約的波動,“還仗著你喜歡我。” 楚藍這下真說不出話了,他怔楞的看著顧云澤,似有千言萬語止于口中,彌漫在月色下,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如潮如嘯,奔騰著,席卷了他的天地。 “跟我走。”顧云澤拉住了他的一只手,掌心冰冷,但話里卻有說不出的暖意,“就這一次,你聽我的,我?guī)阕摺!?/br> 楚藍杵在原地,這一次,他清楚的看見顧云澤的眼角眉梢里,有著從未有過的溫柔,就好像一直埋在深雪里的人緩緩蘇醒了一般,冰冷從他的眉眼深處褪去,換而來之的,是無法比擬的溫柔。 “可是……”楚藍模棱兩口,“我不能……” 顧云澤垂下了眸子,深深吸了口氣,“你可以留信給他們,但如果你執(zhí)意想留下來,我也會尊重你的選擇?!?/br> 楚藍看了一眼屋子,又看了一眼顧云澤,“那你要帶我去哪里?” “我們回九華山?!?/br> “你們九華山的人都很厲害吧,我去了,他們會不會很嫌棄我?”楚藍低下了頭,猶豫不決,“畢竟那又不是收破爛的地方?!?/br> “誰說你是破爛了?”顧云澤拉過他另一只手,握住,“只要你愿意,沒有人敢阻攔我。況且,師傅也沒有你想的那么嚴厲?!?/br> “那……你可不可以讓我最后看一眼爹娘,就遠遠的看著就行了,我不會驚動他們的?!背{的聲音帶著幾分哀求,他深深的看了一眼沒有點燈的屋子,然后轉(zhuǎn)頭望向顧云澤,微微嘆了口氣,“如果實在不行,我還是給他們留信吧。” “嗯。”顧云澤點點頭,松開了手,雙指憑空一畫,便有紙張落在了他的手上,“你要寫什么?我?guī)湍銓??!?/br> “我自己來不行嗎?”楚藍小聲嘀咕。 “沒有筆墨,我用術法寫,這樣看起來字跡和你的一樣?!鳖櫾茲山忉尩馈?/br> “那好吧。”楚藍有點委屈的蹲下身,用手撐著臉,想了想,道,“就說,爹娘,孩兒不孝,去九華山學習術法了,暫時沒有時間回來看你們,等有時間了一定會回來看你們的?!?/br> 顧云澤看了他一眼,指尖飛快的落在紙上,不過片刻,便擬好了一切,“我們等會把你的信放在門檻邊,這樣他們一開門就會看見了。” “不會被風吹走嗎?” “不會的?!鳖櫾茲衫∷囊恢皇?,帶他來到了府口,把信紙放在地上,撿起了一塊小石頭壓在上面。 “這樣就好了?!?/br> “嗯?!背{郁郁的又看了一眼里屋,忽然問道,“顧云澤,你不會騙我吧?” “什么?”顧云澤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如潭水般的眸子里忽然漾起了一絲漣漪。 “我說,你以后不會騙我吧?”楚藍重說了一遍。 顧云澤:“那你會騙我嗎?” “當然不會?!背{笑著用臟兮兮的手拉住了顧云澤,“我不騙你,你也不許騙我。” “嗯。” “說話算數(shù)?!?/br> “嗯?!?/br> “拉鉤的那種?!?/br> “嗯?!?/br> “那我們回九華山?!背{把破麻袋隨手一丟,一手抱住了顧云澤的脖子,“我要飛回去?!?/br> “好?!鳖櫾茲杀鹚?,足尖輕點,整個人便如同飛燕一般升到了空中。 “顧云澤,你剛剛那話的意思,是不是也喜歡我啊?!背{嘟囔著被他抱在懷里,一邊因為實在太冷而哆嗦著,一邊又在他懷里亂蹭,挑釁道,“哎呀呀,劍圣你的白衣服可是徹底被我弄臟了?!?/br> “沒事?!鳖櫾茲奢p描淡寫道,“等回去洗一下就好了。” “嗯?”楚藍嘀咕,“那我剛剛不小心弄臟你的衣服你怎么那么生氣?” 顧云澤沒有接話,只是垂下眸子看了他一眼,冷道,“安靜?!?/br> “還是那么不解風情。”楚藍裹緊了身上的衣服,又在他懷里蹭了兩下。 顧云澤:“……” 長夜未央,深靜的空中,似有一縷白煙散過,只是一眨眼,便又留下了一方暗沉的夜色。 ※※※※※※※※※※※※※※※※※※※※ 謝謝觀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