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圖匕見
“道長!”蘇靈郡大叫著彈起身子,刺眼的陽光從窗外直射進他的眸子,他不得不立馬閉上眼,抬手遮擋。 “蘇先生醒了!快去通知少主!”一道清亮的女聲在耳邊響起,吵得蘇靈郡頭痛欲裂。 喉嚨像火燒般的疼痛,他適應不了強光,便只能瞇起眼,聲音微弱:“水……” “快,把水拿來!” 隨后是一串忙亂的腳步聲,有人從外面接踵而至,緊接著,他聽見了門被人推開的聲音。 “怎么樣了?”他聽見有人在焦急擔心的問他。 “水來了,少主?!?/br> “給我?!蹦侨嗣畹馈?/br> 蘇靈郡勉強睜開眸子,全身如同火焚般的痛,又如針扎一般,他微微翕動嘴唇,嘴里模糊不清的念著:“水,水……” 爾后,冰涼的瓷器碰到了他的嘴角,他顫著手捧住了那只碗,急不可耐的大口大口喝水。 他一口氣喝完了一大碗水,清涼的感覺順著舌苔一路滑到了喉嚨,火燒般的疼痛這才有所緩解。 突然,他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胸口一起一伏,他下意識的捂住嘴,血便順著他的指縫低落下來,帶著駭人的黑紫色,滴落在被褥上。 “怎么回事?!”旁邊人的語氣里帶著吃驚,他把碗隨手扔給了旁邊的侍女,著急的上去扶住了蘇靈郡。 “咳咳咳……”蘇靈郡不斷咳嗽著,身體抖得如同一片落葉,他已經沒有多余的力氣來說話了,是以只能一只手捂著嘴,一只手拉住了扶著他的那人。 那人拍了拍他的背,輕聲安撫道:“沒事了,沒事了。” “怎么,咳咳咳,怎么回事……”蘇靈郡急喘了幾口氣,斷斷續(xù)續(xù)的問道。 “應該是你體內沒有逼出來的毒,這下應當是清干凈了?!蹦侨诉吔忉屵呏皇謫緛砹耸膛?,“來人,把被褥換了,再打一盆水?!?/br> 咳嗽聲戛然而止,蘇靈郡捂住胸口,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緩緩轉頭看向旁邊的人。 四目相接,那人下意識的躲開了他的眸子。 蘇靈郡看著他,他的臉上帶著一面精致的黑色銅制面具,那半張臉便隱在面具后,讓人看不見,但他顯露出來的輪廓,柔和而青稚,能依稀辨出是個少年。 “你是誰?”蘇靈郡奇怪的問道,“為什么要救我?” 然而少年并沒有要回答他的意思,他避開了他的目光,什么話也沒有說。 一種奇怪的氛圍蔓延在空氣中,隔了半晌,蘇靈郡終于移開目光,微弱的開口:“多謝公子的救命之恩。” “……”少年終于抬眼,他的眸光深邃而長遠,過了片刻,他逐漸松開了扶住蘇靈郡的手,漠然道,“你不必謝我,我不是出于好心救你的。” 蘇靈郡似乎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也只能淡淡一笑:“不管是不是好心,在下都先謝過了?!?/br> 少年冷笑:“是嗎?那你會后悔謝我的。” 蘇靈郡不解的看著他,忽然轉開了話題:“對了……請問你有沒有見過當時躺在我旁邊的墨衣男子,他也受了很重的傷,如果可以,我希望——” “等你傷好了再說吧?!鄙倌瓴荒蜔┑拇驍嗔怂?,“你有空就應該多關心關心你自己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而不是老去想著別人怎么樣?!?/br> “我沒事?!碧K靈郡微微笑道,“多謝公子的關心。” “最好是沒事?!鄙倌觋幊林槪撌侄?,他的下顎被森冷的面具映的有些發(fā)青,倏爾有風裹挾著落葉吹進了屋中,他半束的長發(fā)揚在風中,這一瞬,幾乎是所有人,仿佛都被他的肅殺之氣所震懾,默不作聲的垂下頭,不敢再瞧這少年一眼。 屋外,天色灰蒙暗沉,隱約有些欲雪的跡象,蘇靈郡驚訝,忍不住問道:“這是什么季節(jié)了?” “仲冬?!鄙倌昊氐?。 蘇靈郡沉默了一瞬,終是想起了什么事,他又問:“我睡了多久了?” “一個月有余。”少年回答。 “這么久了嗎……”蘇靈郡忽然掀起被子,連鞋也顧不上穿好,著急的想要走出去。 許久沒有下過床,又一連昏睡了這么久,他的步伐便極為踉蹌,幾乎要扶著東西才能走穩(wěn),少年擔心的跟在他后面,幾次伸手想要扶他,但最終都只是捏了捏自己的指關節(jié),忍住了。 仲冬的風,刮在身上,就如同冰刃般的,多吹一會,都仿佛能夠把人的血液都給凍住。 蘇靈郡撞撞跌跌的跑到了門口,扶著門欄想要跨出去,卻不小心被門檻絆了一下,重重的摔倒在了地上。 冰冷堅硬的石塊毫不留情的擊中了他的膝蓋,他痛的倒抽了一口涼氣,又踉蹌著爬起來,還想要繼續(xù)跑。 少年蹙眉,終于忍不住問他:“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找我朋友,這么久了,不知道他怎么樣了?!碧K靈郡頭也不回的答道。 “站住?!鄙倌甑拇揭慌鲆缓?,只不過是再簡單不過的兩個字,一種無聲的壓迫感卻轟然降落在屋中的每一處地方。 蘇靈郡自是也感受到了這股壓迫,他停下了腳步,轉過頭,茫然的看著少年,他們相望無言,有那么一瞬,蘇靈郡覺得他認識這個少年,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從他的腦海深處席卷而來。 怎么回事……他木然的看著眼前的這個少年,大腦里迅速轉過無數(shù)的畫面,最后停留在一張少年的臉上。 那個陪了他五年的孩子,膽怯而純良,如果還活著,那應該也是這么高的。 “初弈?”蘇靈郡禁不住喃喃了一聲,盡管他的聲音已經輕的如同夢囈,但卻仍然被少年聽得一清二楚。 少年似乎是有一些慌亂,他驀地垂下眸,否認道:“不,我不是?!?/br> 蘇靈郡沒有接他的話,而是直接轉開了話題:“這是哪里?” “這是……”少年楞了一下,止住了口。 “這是哪里?”蘇靈郡不閃不躲的對著他的眸子,又問了一遍,“告訴我,這是哪里?” 房間這一刻安靜了下來,沒有人說話。 “少主,熱水來了?!蔽萃庖粋€端著銅盆的侍女打破了這詭異的沉靜。 蘇靈郡轉頭,看了那侍女一眼,那侍女正巧也看著他。 “蘇……蘇先生?!彼燥@尷尬的垂下了頭。 蘇靈郡不再看任何人,他把剛剛的問題又重復問了一遍面前的這個侍女:“姑娘可不可以告訴在下,這是哪里?” 侍女只想著快點把盛滿熱水的銅盆放到洗臉架子上去,便想也沒想的回答道:“這里是六道盟?!?/br> 空氣再一次陷入了沉靜,沒有少主的吩咐,所有人都不敢再開口多言一句。 蘇靈郡怔怔的看著眼前的少年,欲言又止。 他感覺喉嚨里突然涌出了一股濃重的鐵銹味,壓也壓不下去,胸口沉甸甸的,像是有巨石累在上面,再一呼吸,連鼻腔里都溢滿了血腥味。 “噗——”他猝然噴出一口血,身體止不住的下沉,眼前逐漸變成了漆黑的一片。 “先生!”少年本能的沖過去接住了蘇靈郡墜落的身子,鮮血悉數(shù)噴在了他的面具上,仿佛給銅制的面具渡上了一層黑紅的漿液。 “你……你是,”蘇靈郡躺在他的懷里,強行逼著自己不要就此昏睡,但眼皮卻止不住的拉聳下來,“是奕兒嗎?” “你先不要說那么多了,有什么話等你傷好了再說,你的傷實在太重了?!鄙倌暧眯浣遣亮瞬了旖堑难E,想要把他抱起。 蘇靈郡鼓了一會勁,卻沒有推開他的力氣,他對著少年黑沉沉的眸子,沒有說話,就那樣看著他,仿佛能夠透過面具,清楚的看見面具后面的那張臉。 “是奕兒吧。”他的聲音很小,每一個字都像是提著一口氣發(fā)出來的,嘶啞而無力,然而就是這樣的聲音,卻依舊深沉溫柔。 “對不起,先生來晚了?!彼澪∥〉纳斐鍪?,想要觸碰那張冰冷的面具,但被少年一把攔在了半空。 “別動?!?/br> “呵?!碧K靈郡輕輕笑了一聲,搖了搖頭,“對不起?!?/br> “別說了。”少年一把將他抱起,向床走去,“我根本不知道你說的人是誰,你還是到此為止吧?!?/br> 屋外的天空已經開始逐漸飄起小雪,紛紛揚揚的,潔白素凈的宛若柳絮。 蘇靈郡被他抱著放倒在床上,被褥已經被旁邊的幾名侍女換成了干凈的,他替他掖好了被褥,又擰濕了毛巾,要給他擦拭臉。 “我自己來吧。”蘇靈郡的臉色蒼白無力,盡管如此,他還是對他笑了笑。 少年也沒有多說什么,就遞給了他,看著他擦完后便給了在一旁照看的侍女。 “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了?”少年關切的問道,“還難受嗎?” “我也不知道剛剛怎么了,或許就像你說的,重傷未愈造成的吧?!碧K靈郡微微后仰,靠在了身后的床欄上,“我是醫(yī)者,你不必擔心,不管怎么說,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有數(shù)?!?/br> “那是最好。”少年松了一口氣,不緊不慢的回道。 “都下雪了啊?!碧K靈郡的目光凝視著屋外,天地間,渾然一體,皆是白茫茫的一片,鏤空的花窗被雪照亮,原本清冷的屋內,又添了幾分慕寒。 少年順著他的目光也朝屋外看去,紛揚的白雪似是和浮云連到了一起,原本挺拔的竹枝也已經彎下去了一片。 然而就當少年的心神完全被屋外的景象所惑之時,蘇靈郡飛快的探出了指尖,出其不意的拿掉了他臉上的面具。 銅制的面具跌落在地上,發(fā)出了“哐當”一聲輕響,少年青澀的臉龐暴露在日光之下,還帶著幾分驚懼和失措。 蘇靈郡瞪大了眼睛,瞳孔驟然一縮,他微微張著嘴,震驚之意,表露無疑。 少年愣怔的看著他,像是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兩人對視了半晌,誰都沒有開口。 兩人的關系處于一種微妙的膠著之中,屋中的氣氛再次沉默的近乎壓抑。 蘇靈郡想過很多種可能,也明知道事情有可能會發(fā)展成最讓人難以接受的結果,但只要那個孩子還活著,他可以咬咬牙,把所有的一切都冰消雪釋,帶他回家。 然而,當這一刻終于來臨之時,他才發(fā)現(xiàn),那只不過是他想想而已,他根本無法接受事實真相,圖窮匕見之后的一切,都如同鈍刀割過血rou,難以名狀的苦楚從心底深處紛涌上來。 “他們……叫你少主?”盡管心底已經有了很多八九不離十的猜測,但蘇靈郡還是咬咬唇,多余的問他,“你是六道盟的少主?” 初弈眸色一沉,不作回答。 “原來是這樣?!碧K靈郡埋頭,身體緩緩的蜷縮起來,“原來是這樣啊……你騙了我五年?!?/br> 他有一瞬的憤慨,但很快又迫使自己冷靜了下來,早該想到的,早就該想到了……在鷹峰嶺上,單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又是怎么能夠做到相隔甚遠還能夠給他擋了一劍呢? 他忽然想起這些年里,初弈經常夜半離開別院,一去便是幾個時辰不歸,然而每當自己問他去做什么時,他的回答無一不是同樣的理由——鬧肚子。 他早就該意識到的,那樣拙劣的謊言,明明一觸即破,但他還是一直深信不疑。 “我……”初弈似乎是想說什么,但當他看見蘇靈郡的神情時,還是選擇了閉口不談。 “能告訴我,為什么嗎?”蘇靈郡沒有看他,只是垂著眸子,把所有的情緒都掩蓋在了眼底,“因為我是白素清的弟子嗎?” 初弈震了一下,而后點點頭:“對,就是因為你是他的弟子,所以我選擇了你。” “也就是說,這五年來,你對我所說所做的一切,不過逢場作戲嗎?”蘇靈郡說的極為平靜,也像是在極力的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他故作鎮(zhèn)定。 “對,從一開始你完全沒有防備的救下我,所有的一切都因此開端,我是六道盟的少主,所以那日鹿鳴谷來的人,就是我派來的人,我讓他們假意把我劫走,逼你交出靈樞,可你沒有,你完全放棄了我。”初弈不遮不掩,語氣卻不由的憤怒。 “蘇靈郡,我對你來說算是什么?!你可以就這樣放棄我?我陪了你整整五年,但你呢?說丟下我就丟下我,你愧疚過嗎?!” “我怎么能夠不愧疚?”蘇靈郡終于抬頭,聲音有輕微的顫栗,“是我沒有用,是我保護不好你,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罷,我都認了,我沒什么好說的?!?/br> “呵呵,連敷衍都不愿意了嗎?”初弈看著對方沉入死寂的眸子,低低笑了一聲,“這樣也罷,把靈樞給我。” “你怎么知道靈樞在我這里?”蘇靈郡微微蹙眉,神色復雜的看向他,“你接近我之前,我并未有靈樞。” “是,我接近你之前你的確沒有靈樞,”初弈冷笑著,吐露出了真相,“我接近你,是因為我們之前有仇,我想殺了你,所以這五年里我不斷的在找你的弱點,因為我想一刀致命。靈樞是因為那天薛景陽帶我出谷,他半路折返,我便借此機會給下屬發(fā)了密令,但當我來到別院的時候,旻嚴也在里面,我便聽見了你們所有的對話?!?/br> “你那時候的功法根本無法企及現(xiàn)在,所以我知道,若是再不下手就遲了。是以,我讓他們假意劫持我,為的就是讓你能夠交出靈樞,可你呢,你寧愿眼睜睜的看著我死,都不愿意交出你那本靈樞!” “我不是!”再也無法抑制,蘇靈郡的眼眶微微的發(fā)紅,“我那天本來是想救你的,我根本不知道顧公子會來,我和他說好了要一起查到六道盟,但我也不知道薛景陽會半路把我?guī)ё撸赃@件事才會一直拖到現(xiàn)在?!?/br> 說到這,他忽然頓了一下,喃喃的問道:“道長呢?道長那天跟我一起的,你既然救下了我,那你看見他了嗎?” “你到現(xiàn)在都還在想著薛景陽?”初弈聞言冷冷笑了一聲,“他當初不是最討厭他了嗎?他一路上還不斷的欺騙你,直到最后,你也被他給騙了,他害死你兩次,你現(xiàn)在卻還在想著他?” “但他也救過我很多次,”蘇靈郡默默松開了一直緊攥著的手指,像是嘲諷,他微微笑道,“他會這樣,難道不是因為你跟他之間做的交易嗎?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卻還來這樣質問我,你是覺得耍我耍的不夠多嗎?” “……”初弈望著他,隔了許久才輕聲開口,“他死了,你沒有救活他。 “他是被你害死的,如果不是你,他也不會被白素清盯上;如果不是你,他本不該有心魔;如果不是你,他怎么可能只身涉險來六道盟?” “他來過你這里?”蘇靈郡難以置信。 “是,他前段時間,喬裝打扮成了高稷,跟著信使來到了這里。”初弈淡漠的說著,“因為他想替你擋住所有的風浪,也是因此,他釋放了心魔,若不然,他怎么可能活著離開這里?” “原來他那段時日的郁郁寡歡就是因為這件事?”蘇靈郡猛然一震,眼底有咸濕的海潮一層一層地漫過,最終洶涌著奪眶而出,他頹然把頭埋在了膝彎處,止不住的抽泣。 這是他成年以來,第一次這么毫無遮掩的哭泣,這一瞬,他覺得自己懦弱又無能,也只能任由綿延而漫長的疼痛牢牢支配住他。 這么多年來,無論再怎么受挫,也都無一能夠撼動他內心的那道堅韌而巋然的護城,然而在這一刻,蘇靈郡能夠清楚的感覺到它們龜裂了,那些細密的裂縫如刺人的荊棘,纏繞著遍布了他整個心臟,越是掙扎,這份痛苦就越加深入骨髓。 屋外的雪還在無聲無息的下著,有風卷起最后幾片凋零樹葉,悄然掩埋在冰雪之下,在這樣寂寥的夜中,一切就宛若離人的嘆息,孤獨而冷漠。 良久的沉默后,初弈終于轉過身,淡淡的對他說道:“哭夠了就早些休息,有什么事,等你養(yǎng)好傷再說,哪怕你要給薛景陽報仇,我也會就坐在這里不跑,等你好透了再動手?!?/br> ※※※※※※※※※※※※※※※※※※※※ 前方高能預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