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有空，初奕放下了手中的卷宗，想去看看先生，自打把蘇靈郡救回來之后，他便再也沒有好好跟他說上一句話，近來盟里事務(wù)太過繁多，他抽不出空，直到前兩天，他聽下屬說，如果再這樣下去，蘇先生可能熬不過這個冬天。

    眼見他確實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初奕不得不硬擠出點空閑去看看這個先生。

    這些天，初奕也尋了許多大夫，開了諸多藥方，蘇靈郡卻怎么都不肯喝，不知道他到底是在跟自己慪氣，還是在跟別人慪氣，不肯吃飯，也不讓人管，每天只能勉強(qiáng)靠著靈力來吊著一口氣。

    不管怎么說，今日既然得了空看他，那魔君下達(dá)的任務(wù)，也不能再拖了。

    初奕快步到臥房時，蘇靈郡正坐在榻上，烏黑的青絲如瀑布般垂下，他別過臉，聲音里有了難得的冷然：“我不喝，你拿下去。”

    侍女欠著身，捧著托盤，輕聲細(xì)語道：“少主交代過了，這藥對蘇郎君身體恢復(fù)有極大的益處，所以您一定要喝下?！?/br>
    “你不用在這站著了，我不會喝的。”蘇靈郡微微閉目，似乎是不愿再聽侍女勸導(dǎo)。

    “先生何必在這欣欣做態(tài)呢？”門外有腳步聲漸近，隨后是房門被人推開的聲音，“你若是真的不愿意喝，便直接砸了，也省得浪費口舌了。”

    蘇靈郡聞聲睜開眼，怔怔的看著撩袍進(jìn)門的人，眼眸不自禁垂了下去。

    他忽然覺得，自己還沒有堅強(qiáng)到無堅不摧的地步。

    謊言，都是謊言……

    就好像他的世界，全是由謊言編織而成的，正如薛景陽所言，離開了神祭，沒有了白素清的庇護(hù)，他什么也不是。

    這一瞬間，他好像又回到了從前，看見了那個只會躲藏在面具后面的自己，不問世事，言聽計從。

    時過境遷，當(dāng)所有的東西都在付諸東流，卻唯獨這份懦弱無能，一直停留在了原地。

    他假裝平靜的揉搓著自己的手，眼睛里有海潮一層層漫溢。

    “先生的模樣還是一如往日般令人憐愛，”初弈端過侍女手中的碗，輕輕放到了桌上，冷笑，“把藥喝了，不許浪費，你的生死，由我說的算。”

    蘇靈郡終于抬起頭看向他，眸中的哀色深不見底，他沒有說話，只是這樣冷冷的望著他，忽然抬手，探出一根銀針，從指間刺向咽喉。

    然而他的手尚未碰到皮膚，便被人硬生生的拉住，停在了半空。

    “你想以死來一了百了？”初弈笑的肆無忌憚，“好啊，就這點事你都無法接受了嗎？原來你蘇靈郡的承受能力這么差，看來關(guān)于白素清的真相，我還是沒必要說出來了?！?/br>
    “什么真相？”蘇靈郡怔了怔。

    “在知道真相前，你應(yīng)該選擇活下來。”初弈神色冷定的看著他，眉宇間淡漠靜穆。

    苦笑從蘇靈郡的嘴角溢出，他眼眶微紅，略帶自嘲的說道：“你的一切都是騙我的，我還能相信你什么？”

    “難道你不想知道我為何騙你？”似乎是知道自己說話有些太過刻薄，初弈微微嘆息，將桌上的藥碗遞給他，語氣也不由軟了下去，“喝了罷，我在這方面，還沒有騙你的閑情?！?/br>
    蘇靈郡沒有說話，他靜默了許久，過了半晌終是深深吸了一口氣，顫著手捧過了藥碗，將湯藥悉數(shù)喝下。

    極苦的湯藥灌過喉嚨，藥和眼淚一并嗆了出來，但他沒有停下，反而是舉高了碗底，將咸澀的味道通通吞入腹中。

    隆冬多雪，屋外的雪還在無聲無息的下著，邈邈的寒氣透過窗縫進(jìn)入了屋中，又被暖爐消的焙干，下人們識趣的退下，屋中又陷入了一片靜寂。

    屋外的紅梅盛開，似乎是要給冷寂的冬天增添一分暖色，在這樣的安靜中，初奕終于緩緩開口：“八年前的那場滅門之災(zāi)是我畢生難以忘卻的，就因為你們仙門之間的明爭暗斗，讓我們?nèi)躺舷虑О儆嗳丝趹K遭滅門。

    “我無法忘記那晚，爹爹為了護(hù)我，抱著我一路狂奔了幾十里路，直到他再也沒有力氣，只能把我放在了雪地里，用雪把我埋上，生怕被后面追殺的人發(fā)現(xiàn)。

    “他告訴我——奕兒，永遠(yuǎn)不要去恨，因為你不是他們的對手，只要你能好好活著，比什么都重要?！?/br>
    他說到這，聲音里有難以覺察的哽咽，停頓了半晌，也沒有再說話。

    “你是……”蘇靈郡頓了一下，像是徒然想起了什么，他驚色道，“你難道是——”他沒有把話說完，只是怔怔的看著初奕，像是無法再說下去，他的嗓音里也有了些許的顫抖。

    “怕追殺的人發(fā)現(xiàn)我，我只能躺在雪中，不敢出聲，也不敢亂動，我也知道從爹爹把我藏起來的那一刻起，我就是孤兒了。

    “那年的雪，跟今年下的一樣大、一樣深，我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可我不敢動彈一下，直到大雪徹底掩埋了我的口鼻，我的腿腳麻木到動彈不得，有人救了我，在此之前，我都沒敢發(fā)出一點聲音，因為……”

    初奕驀然看向他，冷聲：“我怕你發(fā)現(xiàn)我。”

    一語畢，蘇靈郡再也說不出話了，他的手指在控制不住的痙攣，全身忽地委頓了下去。

    八年前的回憶瞬間浮現(xiàn)在眼前，那些不斷想要忘記的畫面宛若附骨之疽，每一幕，都完完整整的呈現(xiàn)了出來。

    那些血淋淋的尸體是他多年來從未停止過的夢魘，他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夢見那些化成骨架的骷髏，一遍又一遍的拽住他的腳腕，把他拖進(jìn)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他記得全勝教的教主有個孩子，為了減輕罪惡感，他在了結(jié)教主之命后并未去趕盡殺絕，也因如此，他跟白素清的關(guān)系一度冷淡了下來。

    “你為什么總是在至關(guān)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心慈手軟？！”耳邊依稀響起了白素清嚴(yán)厲苛刻的聲音，“你知不知道留下一個魔教余孽會給日后帶來多大的危險？！”

    那時候的他，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的懦弱，也不敢去反抗師尊，那種惘悵與無力，在每個寂寥的深夜，都死死的銘刻在他的心里。

    現(xiàn)如今，一語成讖，白素清口中的“余孽”，化身成了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潛伏在自己身邊，等待著審判他的那一日來臨。

    “咳咳咳……”再也無法承受，蘇靈郡掩唇拼命的咳嗽，肩膀也因此顫抖的極為厲害，“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br>
    “你想起來了？”少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臉上逐漸有陰戾覆蓋，“你想起來那些慘死于你手下的無辜人命了？想起來你銀針穿透他們咽喉的模樣，還是想起來你雙指插過他們心臟之后的血漬？”

    “你聽我，咳咳……”蘇靈郡的話尚未說完，他便又劇烈的咳嗽著，全身顫抖的厲害。

    “蘇靈郡，你比任何人都要骯臟，卻還裝作一副清高無塵的樣子，你真是惡心……太惡心了！”初奕說到最后，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頓。

    蘇靈郡怔在原地，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能極力壓制著不斷的咳嗽聲，血潮從他蒼白的臉頰泛起。

    “你很怕血不是嗎？因為你永遠(yuǎn)無法洗清他們留在你身上的血，你永遠(yuǎn)也無法掩飾你心中的罪惡。”初弈狠厲的對著他的眼睛，冷笑。

    蘇靈郡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初奕的手在緩緩地扣緊，緊的快要勒斷他的手腕。

    初奕的眼中是難以掩飾的憤怒和仇恨，他死死的盯住了蘇靈郡，忽然用另一手捏住了他的下顎，迫使他抬起頭來看自己：“你說，你該不該死？”

    “對……不錯，我是有罪，我是該死，”蘇靈郡終于穩(wěn)住了咳嗽，掙脫了初奕一直扣著他的手，看著自己病態(tài)的膚色上，赫然出現(xiàn)了五個清晰的烙痕，“我不會給自己作任何的解釋，因為這件事，是我的錯，我愿意承擔(dān)一切的罪責(zé)，但是我不希望你一直活在仇恨里?！?/br>
    他的目光柔和而堅定，讓初奕不禁有一瞬的分神，但很快又恢復(fù)了冷然。

    “那你告訴我，如果是我親手殺了薛景陽，你會恨我嗎？”初奕松開了捏住他下顎的手，不等他回答，繼而轉(zhuǎn)身笑道，“那你又要我如何不去恨？如何放棄仇恨？”

    “我只會殺該殺的人，不該殺的，哪怕是仙君的死令，我也不會動他們分毫?！碧K靈郡倔強(qiáng)的看著他，眼角微微濕潤，“如果你覺得我的死能讓你平息憤怒，那你殺了我又何妨？”

    “是么？”初奕回首，眼中冷意如同鋒芒凝聚，“那你告訴我，為何白素清說我該死就是對的，我說白素清該死就是錯的？這就是你們所謂的名門正派作風(fēng)？張口就來嗎？”

    他說的話咄咄逼人，蘇靈郡不知所云的往后退了退，半晌才為自己解釋道：“全勝教，是仙君調(diào)查了三年，才將他們調(diào)查清楚的門派，他們打著名門正派的名號，在背地里做一些與魔教狼狽為jian的事情，這樣的人，便是該殺的，但是仙君他沒有做過任何不好的事情，為何該殺？”

    “呵，你是在說笑嗎，蘇靈郡?！背蹀群鋈灰恢皇职醋×怂募绨?，冷笑著湊近了他，面色猙獰可怖，“你說我全勝教為魔教？！你是親眼看見了我們殺人放火，還是親耳聽說了我們作惡多端？又或者說，你完全不知道事實真相，全聽白素清信口開河？他空口無憑，你卻這么執(zhí)著的相信他？”

    室內(nèi)再次陷入了一片安靜，靜的似乎能聽見落雪的聲音。

    眼前又一次浮現(xiàn)出了白素清的模樣和傲氣，蘇靈郡不由打了個冷顫，拼命搖頭否認(rèn)：“不可能，不可能……仙君不可能拿這種事情騙我?！?/br>
    “你以為你了解白素清，其實那不過是你的自以為是罷了，”似乎是在努力平靜著什么，初弈深吸了一口氣，隔了半晌才接著道，“你又知道什么？你不知道我爹生前是全勝教的教主，也不知道他曾是柳思卿門下的弟子，你不知道白素清所說的魔教，得到了你先生最大的肯定。你，不過一直活在謊言中而已。”

    “這不可能，不可能……”蘇靈郡的目光徒然沉了下來，無法再說出其他的話。

    “自欺欺人?！背蹀容p嗤了一聲，接著道，“柳先生惜才，當(dāng)聽說我爹想自立門派扶貧濟(jì)弱，他給予了莫大的支持，也經(jīng)常來全勝教幫我爹打理事物，可以說，全勝教是我爹在柳先生的幫助下才得以建立的?！?/br>
    “這也是為什么一個新出江湖沒有多久的門派，可以這么快就發(fā)展起來?！?/br>
    蘇靈郡的呼吸一窒，幾乎要坐不住身子，他伸出輕顫的指尖按在了太陽xue的位置，努力平復(fù)著腦子里的昏沉感。

    “那時候的我不過是個什么也不懂的孩子，柳先生經(jīng)常來的一個原因也是因為，他看見我就像看見了小時候的你，原本我還不懂，后來爹爹告訴我，我才知道，原來在很早之前，他把你送去了神祭，你們很難再見到了，他很想你，卻又不敢去神祭打擾你，所以他見我才會如此歡喜，自那以后，每當(dāng)他給我吃糖的時候，我都在想，你一定是個很乖巧的孩子，所以柳先生才會這么喜歡你?！?/br>
    他說到這，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了一絲暖意：“也是聽說過那件事以后，我會時不時的吃醋，我想，他是不是把我當(dāng)作了你，所以才對我這么好的?！?/br>
    蘇靈郡辯解：“先生不是這樣的人，他一定也是很喜歡你的。”

    初奕微微蹙眉，看著他，眼中不自覺有了波光。

    興許是有所觸動，他沉默了半晌沒有說話。

    蘇靈郡也垂下了眸，用長睫掩蓋了所有的情緒。

    “你奪走我全部的那年，我便如你現(xiàn)在看到的模樣，是十六歲，我為了報仇，也為了以最快的速度接近你，我修煉了五毒法，用術(shù)法把自己容貌和聲音永遠(yuǎn)的停留在了少年時期，你以為我是被欺負(fù)受的傷，其實都是練毒時留下來的痕跡?！背蹀冗呎f邊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那里還有無法掩蓋的傷痕。

    “很遺憾，你沒有能夠發(fā)現(xiàn)這一點，我也很慶幸，你從未懷疑過我?！?/br>
    蘇靈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毫無反應(yīng)的呆呆坐著，沒有只言片語，只是靜靜聽著初奕在訴說自己曾經(jīng)的過往。

    “在我被滅門之前，我一直懈怠了術(shù)法，因為從小到大，我都活在爹娘的庇護(hù)下，也天真的以為，有爹娘在，我可以無憂無慮的長大，為何要再去修煉術(shù)法？但是我死也想不到，所有的美好，會在我十六歲那年終結(jié)。

    “如果不是你，我可以一輩子都那樣以為，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茍且偷生的活在憎恨中?！?/br>
    初奕言罷，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眼神黯然的看著屋外的景色，他不知道是不是應(yīng)該把所有的事情都全盤道出，他深知蘇靈郡的承受能力，是遠(yuǎn)不及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堅不可摧。

    這個看似不會折腰的男人也有軟肋，也會哭泣，他是鮮活的，他不是神，他或許會在經(jīng)歷磨難之后心境依舊如初，淡雅溫和，但在那之前，他最大的軟肋，被人拿在了手中。

    初奕忽然間覺得心里有點慌亂，他不敢保證蘇靈郡在知道那件事后會不會做出什么過激的舉動。

    可如果不說的話，魔君那關(guān)也躲不掉……

    魔君做事的手段一向狠絕凌厲，如此想來，初奕也只能把這份猶豫不決咽回了肚子里。

    “靈樞是什么樣的東西，也不用我多說吧，天下沒有人不想得到它，這也包括白素清，”初弈閉眸，長長吐出一口氣，接著道，“你以為，白素清幾百年從未收過徒，就因為你資質(zhì)過高，就收你做徒弟？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天下之大，資質(zhì)過高的人多了去，你就沒有想過白素清為何偏偏要收你嗎？”

    “也是因為靈樞嗎？”蘇靈郡出神的看著自己的手，仿佛自己方才剛翻閱過這本玉簡。

    那卷玉簡已經(jīng)在出鹿鳴谷的時候被自己親手毀掉了，卻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事，因它而起。

    “唉，怎么會這樣……”他低聲喃喃，微弱的嘆息聲在此刻顯得極為倉皇無助。

    “呵，柳先生不惜用靈樞去換你做他的弟子，就為了讓你健健康康的長大，而你呢？你做了什么？”初弈向前一步，冷笑著繼續(xù)逼道，“你做了白素清的幫兇，你幫他，害死了待你如親故的柳思卿?！?/br>
    他說的不徐不慢，而蘇靈郡的眼神卻忽然定住，張著嘴，凝噎了半晌，“你……剛剛說什么？誰、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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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前方高能預(yù)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