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瘋了？！”欲雪的天氣，君長川站在初奕旁邊，看著對方無所謂的撥弄花草，他心頭氣不打一處來。

    他前幾日收到對方的來信，信上內(nèi)容簡短明了——蘇靈郡瘋了，靈樞一事得暫且延后。于是他馬不停蹄地從苗疆趕來，甚至連轎子都沒坐，為的就是想跟初奕商量對策，誰知這人居然漠不關(guān)心的在這修剪花草。

    “嗯。”初奕淡淡的應(yīng)了一聲，繼續(xù)修剪著院中的花草，聲音不緊不慢，“只有他知道靈樞的下落，所以這事得暫且緩緩，等他日后恢復(fù)了再說?！?/br>
    “恢復(fù)？”君長川不耐煩的把他手中剪刀搶走，扔到了旁邊的仆人托盤中，嚇得仆人一抖，險些失手摔了。

    “那你之前怎么不要？之前兩個月你都在干嘛？為什么偏偏是這種時候瘋了？你就沒想過他是真瘋還是假瘋？”

    “真瘋也好，假瘋也罷，我自有公論，他之前情緒不太穩(wěn)定，問了也是白問，況且，你以為他會隨隨便便把這么重要的東西交出來？”初奕翻了他一眼，揮手示意仆人退下，“不要在我這里發(fā)脾氣，有性子就回你十陵教使去?！?/br>
    “呵，別以為本座不知道你就是想護(hù)著蘇靈郡，”君長川冷眼看著他，忍不住譏諷道，“你護(hù)得了他一時，你護(hù)得了他一世？等你死后，本座看你拿什么護(hù)著他，他跟白素清的這一戰(zhàn)勢在必行，量你也沒什么辦法阻止?！?/br>
    蕭瑟的冷風(fēng)吹起了初奕舒袍緩帶的衣衫，他終于抬起頭，目光聚在了君長川臉上：“我怎么樣，還輪不到你來教，他是瘋是好，也輪不到你來管，只要我在一天，他就會平安無事一天。”

    他言罷，揚(yáng)袖向屋中走去，不等君長川開口便冷不丁的下了逐客令：“你讓薛景陽去洛陽的事，想必沈堯已經(jīng)找過你了，你應(yīng)當(dāng)回去坐鎮(zhèn)十陵教，免得墨云觀攻進(jìn)你們，你這個做教主的還不知道?！?/br>
    “這件事本座自有分寸，現(xiàn)在誰不知道你六道盟與我十陵教是一伙的，他們查不清你六道盟，如何敢來我十陵教？”君長川皺了皺眉，忽然徑自轉(zhuǎn)身朝閣樓里走去，“本座要去看看蘇靈郡，看他到底是裝瘋還是賣傻?！?/br>
    他的速度很快，轉(zhuǎn)瞬便消失在了院中。

    初奕回過頭時，天空已經(jīng)有雪花緩緩落了下來，長安的嚴(yán)冬總是如此凜冽，仿佛冷到了骨子里。

    不遠(yuǎn)處，還能依稀能看得到城樓高高翹起的檐角，隱隱綽綽，快要被雪色覆蓋。

    長安城魚龍混雜，便是最好的隱蔽之處，六道盟自創(chuàng)立之日起，便以皇親國戚的身份一直埋伏長安，甚至連音瑤閣都無從察覺。

    也不知明年還有沒有幸再看一回長安的雪了。初奕站在廊下，嘆息。

    其實在被魔君救回魔界的開始，他就知道，自己這顆棋子，終將會被遺棄，只不過沒想到會這么快，匆匆忙忙，眨眼便是八年。

    再過不久又將是一年新春，滿目的萬家燈火中，嬉鬧聲依舊，世事總是如此，冥昭瞢暗，誰能極之？

    有喜有悲，如月有陰晴圓缺。

    哪有什么十全十美之說，不過是人對美好事物的遐想罷了，生命代代不息，亦不過榮枯有時而已。

    初奕回過神，微微咳嗽了一聲，腦海里又一遍閃過君長川方才說的話，頓時失了色。

    “君長川！”他惴惴不安的向蘇靈郡的房間走去，心里隱約有了幾分猜測——這個人一定會用薛景陽的事去激他。

    果不其然，等他來到地方時，君長川已經(jīng)遣散了侍女，有恃無恐的從懷里拿出了一支簪子。

    “陰陽簪？”初奕驚了一瞬，“你如何——”

    “耀交給我的，陰陽簪識主，卻也得聽主人的命令?！本L川順手把簪子收進(jìn)了袖中，忽然對著他露出了個詭異的笑容。

    初奕毛骨悚然的往后退了一步：“你可以回去了，我不準(zhǔn)你動他……你！”

    他的話音未落，君長川的手指已經(jīng)點(diǎn)在了他的xue上，隨后又封住了他的啞xue。

    “別那么多話，本座自有分寸?！?/br>
    初奕慍怒的看著他，身體無法做出任何反應(yīng)。

    君長川只身一人走進(jìn)了屋子，隨后又轉(zhuǎn)身插上了門栓。

    屋子里寂靜如死。

    簾影在微風(fēng)里搖晃，有人沉坐于榻上，長長的墨發(fā)散下，眉目溫和清雅，眸光空洞散淡。

    他懷里緊緊抱著一副九針，怔怔的坐在那里，像是失了魂一般，連有人走到了面前都毫無反應(yīng)。

    君長川站到了他面前，語氣一如初見時的那般輕佻：“阿郡，你可還記得本座？”

    蘇靈郡頹然的垂著頭，一動不動的坐在那里，神志渙散恍惚。

    屋外的雪飄飄揚(yáng)揚(yáng)，比往年來的更要大些，屋內(nèi)由于初奕一早的囑咐，已經(jīng)換上了火盆添熱，就連他的榻邊，都被放上了幾個暖爐。

    看來初奕真的很在乎這個先生啊。君長川忍不住想要譏諷，但話到了嘴邊，反而覺得沒了意思，于是轉(zhuǎn)口道：“阿郡，你看看本座，你看看你認(rèn)不認(rèn)得本座？”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屋中顯得格外清晰，但對方卻是恍若未聞，一字不答。

    “?。俊痹诰L川徒然伸手捏住蘇靈郡下巴的那一刻，他終于驀地一震，喉中發(fā)出了一個短促的音節(jié)。

    “阿郡，你認(rèn)得本座對嗎？”

    “咳咳咳……”不等下一句的開口，蘇靈郡忽然猛地咳嗽起來，他身體在不可抗拒的顫抖，仿佛被抽光了最后一口氣，他的臉色在迅速變白，但奇怪的是，他的下唇異常紅潤。

    君長川定睛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唇角有血在溢出。

    “怎么成了病秧子？”他下意識的想要上去扶住對方的身體，卻不小心碰倒了榻邊的暖爐。

    暖爐倒在地上，發(fā)出了沉重的響聲。

    初奕還站在門口，臉色越來越難看，他急切的想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但怎么也沖不開君長川點(diǎn)的xue，不過片刻，他的額頭已有細(xì)密的汗珠滲出。

    屋內(nèi)的咳嗽聲斷斷續(xù)續(xù)，蘇靈郡清俊的臉上逐漸浮現(xiàn)了一種無力的蒼白，他無神的看著君長川從袖口中掉出來的東西，目光徒然凝滯了一下。

    那是一支簪子。

    君長川似乎也是注意到了這點(diǎn)，他把陰陽簪從地上撿了起來，送到了蘇靈郡眼前：“你認(rèn)得它對么？墨云觀的陰陽簪。”

    “墨云觀……”蘇靈郡怔怔的看著那支簪子，輕聲重復(fù)了一遍，“墨云觀的陰陽簪……”

    好熟悉……為什么這么熟悉，他神色渙散的坐在榻上，眼前逐漸被一片赤色覆蓋，滿目瘡痍，所有的一切都在扭曲旋轉(zhuǎn)著，他看見了無邊無際的黑暗，又像是墨色的山水，一滴滴浸染了他的天地。

    道長……是道長么？

    他不知不覺地伸出了手，想要去擁抱那個隱在墨畫中的人影，然而他剛要觸碰到，那片墨色徒然消散，什么也沒有。

    什么都沒有了……

    怎么會這樣呢？剛剛明明看見了啊，他離得是那樣的近，就好像他溫?zé)岬暮粑€噴在耳畔，他的指尖還停留在自己臉上。

    “道長……”

    蘇靈郡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一步一步的想要再去觸碰到那片虛無的光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稍微不小心，那片光景就會消失。

    君長川站在旁邊，冷冷地看著眼前一切，忽地用靈力控制住氣流，在空中一畫。

    偌大的屋中，只見暖爐里升騰著白霧逐漸凝成了一個人形，清晰的顯現(xiàn)出了薛景陽的影子，似遠(yuǎn)似近，飄忽不定，幾乎是情不自禁，蘇靈郡踉踉蹌蹌的挪步過去，伸出手想要觸碰。

    “啪嗒”，就在他碰到白霧的一瞬，懷里的九針掉到了地上，再抬頭時，霧氣凝成的人影已經(jīng)散去，讓他徒然又是一陣恍惚。

    蝕骨的疼痛將他瞬間籠罩，再也尋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四顧茫然間，他猝然摔倒在地上，抱著頭發(fā)出了一聲尖利的叫喊：“不要！”

    “你看看這支陰陽簪，你想起他了對嗎？”君長川垂頭看著對方錯亂荒謬的反應(yīng)，臉上閃過一絲得逞的笑意。

    想不到昔日的神醫(yī)，白素清的衣缽弟子，如今也會落得個這樣的下場，若說是個廢人也不為過了。

    他有些得意的俯視著他，居高臨下的對癱坐地上的男子毫不掩飾的譏誚：“蘇靈郡，你看見了嗎？薛景陽的陰陽簪在本座手上，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他已經(jīng)服從于我了。”

    然而蘇靈郡卻是充耳不聞的撿起了一旁的九針，把它緊緊地抱在懷里，抱的那樣緊，那樣用力，生怕會弄丟它似的。

    “你在聽我說話嗎？”君長川皺了皺眉，對著神情呆滯的人繼續(xù)說道，“你的道長，你的薛景陽，現(xiàn)在是本座的人了，你聽見了嗎？”

    “他親口說他對本座至死不渝，本座真是好生歡喜，”他說著，慢慢俯下了身，貼近蘇靈郡的臉，逐字逐句的說道，“他忘了你，他再也不會記得你了。”

    “再、也、不、會?！?/br>
    蘇靈郡劇烈的顫抖了一下，忽然輕輕笑了起來，眼神溫和而恬淡：“你見過我的先生嗎？他住在一座雪山上，每逢春時，便喜歡喝用梨花釀的酒，他把我抱在懷里，給我講故事聽，他總是對我特別好，特別好……”

    興許是出現(xiàn)了幻覺，他徒然出手抓住了君長川的一片衣角，眼神恍惚又溫柔：“你是我先生嗎？”

    “瘋子。”君長川一把甩開了抓住自己的那只手，聲色俱冷，“你的先生早就死了，被你師尊親手害死的，而你，就是幫兇?！?/br>
    “不不不，先生沒有死，先生沒有死！”蘇靈郡的眼睛里徒然泛起了一陣恐慌和迷亂，然后倉皇地朝角落里爬了過去，“先生沒有死，先生怎么會死呢？你撒謊，你撒謊！你是騙子！你是壞人！”

    “真是個瘋子?！本L川嗤笑著靠近了他。

    頭頂忽然傳來了一絲溫度，蘇靈郡抬頭，是君長川的手掌覆在了他的頭上。

    “先生……”他低低呢喃了一聲，安安靜靜的垂頭抱住了自己的膝蓋，蜷縮在角落里，輕輕搖晃著自己的身體。

    陰陽簪從君長川的袖中悄然滑了出來，只一瞬，蘇靈郡的發(fā)絲已然被劃斷了幾縷。

    有靈氣自簪子的四周散出，在君長川出手的那瞬間猛然偏移方向，才堪堪阻止了這致命的一擊。

    “這是……”君長川一震，眼底徒然涌動出一股冷意，“呵，陰陽簪識主，你是它的主？怎么可能，薛景陽明明把它給我了?！?/br>
    然而蘇靈郡依舊是一副毫無知覺的樣子，只不過眼眶越來越紅，聽聲音似乎是在小聲抽泣。

    “君長川！”門被人從外一腳踹開，初奕鐵青著臉，火氣壓抑不住地爆發(fā)了出來，“滾！”

    然后他蹲下身，寵溺的揉了揉蘇靈郡的頭，臉上透出了與方才截然不同的溫柔：“沒事了沒事了，不怕，先生在?！?/br>
    “你是我先生嗎？”蘇靈郡仰起臉，眸中淚光閃閃。

    “是，我是你先生，乖孩子。”初奕替他擦掉溢出來的淚，聲音溫和。

    這還是君長川第一次看到初奕的這一面，一字一句都輕聲細(xì)語，仿佛害怕驚嚇到蘇靈郡，他斂起了平日里的暴躁戾氣，轉(zhuǎn)頭又對君長川言道：“趕緊滾，別讓我在這段時間里再看見你?！?/br>
    隨后他伸出手，把地上那個蜷縮著的男子攬入了懷里，一邊拍著他的背，一邊安撫道：“靈郡乖，不哭不哭，先生抱著你睡覺好不好？”

    蘇靈郡驚慌的拉住他的手，點(diǎn)點(diǎn)頭，喃喃地重復(fù)著一遍又一遍的先生。

    已經(jīng)瘋成了這樣么？君長川只覺得可笑，他把陰陽簪丟到了地上，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走了。

    蘇靈郡見狀，小心翼翼地爬了過去，把簪子撿起來，左看右看，隨后把它跟懷里的九針放到了一起，似乎很是喜歡。

    初奕冷冷地看了一眼，正巧撞上了蘇靈郡的眸子。

    后者乖巧地把簪子重新抽出來，遞到了初奕面前：“先生，給?！?/br>
    “你喜歡就留著吧，”初奕把簪子按回去，然后握住了他的手，“他比我會保護(hù)你。”

    門外風(fēng)雪依舊，極冷的寒風(fēng)獵獵吹著，浩蕩萬里，院中的梅花持雪而開。

    初奕抱著蘇靈郡坐回了榻上，他凝視了窗外許久，深垂的眼簾下思緒萬千。

    已經(jīng)過去一段時間了，懷中的人還沒有絲毫恢復(fù)的跡象，他從未對人如此過，把所有的耐心和包容都用在了一個人的身上，但同時他也深深的清楚——蘇靈郡不過是把他當(dāng)做了自己的先生。

    如果有一天他清醒了呢？

    他還會這樣嗎？他還會像現(xiàn)在這樣安安靜靜的躺在自己懷里嗎？

    屋外風(fēng)雪飄搖，掛在廊前的明燈已被人點(diǎn)燃，溫潤的火光籠罩住片片雪花，初奕回過神，把目光再次落向了懷里的男子，他長長的睫毛在微微顫動，像是意識到了有人在看自己，他徒然抬起眸，輕輕地笑了起來，眉目間皆是溫柔。

    “先生……”他柔柔地喚了初奕一聲。

    初奕強(qiáng)撐起一個笑容，也對他笑了笑，然后用袖子擦拭掉了他唇角的血絲：“乖，好好睡一覺，睡一覺起來就什么都好了?！?/br>
    隨后他把蘇靈郡抱上了床，掖好了被子，又在旁邊鋪了個矮塌，躺了上去。

    我不會讓你想起來的。他用術(shù)法把爐中的火重新點(diǎn)燃，臉上再也無法遮住疲憊，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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