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最后一個戲子(一)
萬物靜寂,黑土龜裂。 單調(diào)的白成為荒野唯一的點綴。 寥廓的天地之間,蒼灰色的云團籠罩著遠看同樣蒼灰色的大地,風雪組成的交響曲蓋過了一切聲響,可是在這種足以震聾人的嘈雜中,仿佛又能讓人聽到一種孤寂和冷意。 混凝土澆筑而成的大壩也出現(xiàn)了不知道多少條足有一頭白熊軀寬的裂縫,這是極端寒冷凍裂的溝壑。 在大壩上,有一道單薄的身影在小心翼翼地拖著一輛破舊的廂改式小房車前行著。 雖然車子又破又沉,用來減速的調(diào)心滾子軸承晃得發(fā)出響聲。 但是干燥的大壩路面上只有一小層薄冰,不需要費多大的力氣就能將車子拖動。 在這種極端寒冷的環(huán)境中,人類想要自由地行動,就必須要穿上防護服以抵御環(huán)境對人體造成傷害,最普通的防護a型防護服{*}都是用五十幾年前最先進的航空防護服材料制作的。 科技的發(fā)展,讓人類擁有制作出抵御環(huán)境危害的安全材料。 不過。 也是科技的發(fā)展讓人類需要來面對這樣的環(huán)境。 這一點被銘刻在《地球發(fā)展共識條約》上。 蘇洛讀書的時候背這條最熟的,畢竟這是共識條約的第一條。 義校老師都說蘇洛就像是個古早笑話,百年前的一些先輩們在學英語的時候,背了十年單詞,還一直都在“abandon”,蘇洛讀了十年書,科研道德資格考也只會背地球共約的第一條。 但凜冬從來不會寬恕任何一個敢在她面前站著走路的人。 “呼嗬......” 緊促微弱地呼吸著,凜冽的霜風按著蘇洛的腦袋想要讓他低頭。 他在骨嵬基地用一曲《桃花扇》換來的新r型軍用級聚合鏡面盔罩{*}算是派上了用場,夠結實,夠耐用。 哪怕是頂著這樣風速達到每秒47米的15級雪風,除了脖子和肩膀一環(huán)承重的部位會感覺到極大的壓力之外就沒什么了。蘇洛之前用的是和防護服配套的a型盔罩,要是那個老伙計,可頂不住這種強風。 停下來將釘拐扎進了混凝土大壩上的縫隙里,扯了扯釘拐和腰部連接的松緊繩。 蘇洛停下來緩口氣恢復一下體力。 已經(jīng)走了十天,也不知道距離華夏境內(nèi)最近的松江基地還有多遠的路程。 鬼知道自己當時是怎么會被老周的小道消息給騙得跑到骨嵬基地去的。 不過那幫老毛子就是痛快,他們粗魯歸粗魯,對于華夏傳統(tǒng)戲曲的新奇和欣賞,倒是出人意料的情緒高漲,而且出手也大方得很,自己兩周總共唱了《桃花扇》、《牡丹亭》、《竇娥冤》這三曲,換到了足夠自己完整地度過這個冬季的資源點數(shù)。 趁著極冬日還沒到,趕緊溜溜。 明年就是2137年了,老爺子去世前說了,他死后第十年的春節(jié),必須得回一趟金陵基地給祖師爺們上香祭拜,這是他們戲子的規(guī)矩,哪怕就剩最后一個人了,也得把這規(guī)矩繼續(xù)下去。 老爺子說過了。 從古至今,戲子都是賤命,本不是個該守規(guī)矩的行當。 但是既然世人都瞧不起戲子了,若是戲子自己再不守規(guī)矩,那又怎么能瞧得起自己? 所以守規(guī)矩,特別是守著老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是守給自己看的,守給老天爺看的,講得就是一個行當?shù)膫鞒小?/br> 也就是這樣。 哪怕這破舊戲車半路偏癱熄火了,他也得拖著走回華夏的基地去,到了基地就有補給和安全傳輸通道了。 這次在骨嵬基地收獲的這些資源點,夠自己帶著戲車買一個安全傳輸通道的艙位室了。 到時候回到了金陵,去黑市多買些香和紙錢給老祖宗們奉上。 話說回來。 那幫老祖宗們明明都是男兒身,怎的都偏愛的是旦角,他就沒有見過那破落的地廟靈堂里有哪塊靈牌是供著生角、丑角的老祖宗的。 忒,活該他們沒對象,沒后人,最后都得落到自己這苦命的娃身上。 自己可真是衰人一個。 不過也虧老爺子收了自己,不然戲子這行沒了,自己也沒這環(huán)游世界的機會。 蘇洛的態(tài)度并非離經(jīng)叛道。 現(xiàn)在都2136年了,大人,時代變了! 哪怕是再守規(guī)矩的行當,如今的人也對一些不理解的過去,也只是報以好奇平常的態(tài)度,而不是恐懼和敬畏。 對自然的敬畏已經(jīng)壓倒了一切。 當生死成為了常事的時候,哪還有人會去敬畏靈魂和鬼神? 畢竟可能明天的清晨,自己就成了新的鬼神。 要是自己身體好點就好了。 蘇洛在原地活動了活動腰身,一直保持著負重前進的狀態(tài),全身骨頭可不輕松。 再加上蘇洛自小身體虛,腰腿細得像個小姑娘一樣。 他抻了抻自己的防護服,適應了一下修補加厚過后的大小,還是大了點。 等回了金陵再找秦姨改改。 低頭看著自己的纖細手臂,蘇洛發(fā)了發(fā)呆,突然有所回憶。 他打小就聽唱戲老頭說很多次。 當年唱戲老頭就是每天在垃圾站物色被遺棄的娃娃時,一眼相中了他病弱無力,皮膚白皙,是塊唱旦角的料,就把這襁褓里的娃娃撿回了戲車里。 一養(yǎng)就是十四年,蘇洛也住在他身后這戲車,在金陵基地住了十四年。 蘇洛十四歲的時候,唱戲老頭就死了,沒什么痛苦,也沒病,走得算安詳,他死的時候,蘇洛甚至都沒哭呢。 他也就木著臉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發(fā)呆,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唱戲,一個人賣票,日子還像是以前那樣慢慢地過著,不就是少了個人而已嗎?死個老人,在天下哪個基地里都不是什么新鮮事。 十六歲之前蘇洛有著政府低保補貼和唱戲的收入還能勉強度日。 但十六歲開始停了低保補貼之后,他就只能靠唱戲賺資源點數(shù)了,不過在這種時代這種環(huán)境,還有著聽戲習慣的老人家,是越來越少了。 至于年輕人? 不會真有人覺得年輕人會聽戲的吧? 年輕人有空閑都在玩前段時間在全息運動艙游戲平臺發(fā)售的《武神紀》,雖然16資源點才夠一次技能抽取,但哪怕是最次的白板技能都要比花2資源點去聽場無聊的戲帶來的滿足感更多。 不過,人生哪有絕境? 車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這話蘇洛可是從小背到大的。 他腦子靈光,拉不到金陵本地的客,蘇洛就整天貓在交通樞紐站臺上物色明顯是外國客人。 嘿,別說,這些從來沒有見過華夏戲曲的外國人,還都挺捧場挺喜歡的,不僅花了這2資源點的戲票錢,還會看賞。 還有人問蘇洛有沒有紀念品什么的,愿意高價買。 商機擺在這了,蘇洛在金陵一直等到賺夠了外國客人的錢,給唱戲老頭留下來的破舊戲車重新改裝修理了一遍,就開著這破舊戲車出了金陵,帶上花錢請劉嬸她們作坊做的小生旦凈丑娃娃,開始了自己的環(huán)球巡演。 至于蘇洛的戲車,和百年前的劇院一個路數(shù),流動的小劇院罷了。 只不過百年浩劫,世界傳統(tǒng)文化都洗牌重建了,千年的華夏戲曲都沒留下來多少。 而且當年最困難的時代,每一個人類都是珍貴的勞動力,每個基地都為生存竭盡全力,哪有空閑的資源給人整天唱戲的?如今蘇洛傳承下來的這裴派京昆戲曲,還是日子好起來之后,一位年輕時是鍋爐工的踟躇老者復立門派而傳承下來的。 活了這么久,不管是唱戲老頭,還是蘇洛,都沒有見到除了他們兩個之外的第三個戲子了。 也不知道老頭在另一邊過得好不好。 自從老頭死掉之后,除了在戲車搭出來的戲臺子上唱戲的時候會哭,其他時候,他再也沒有哭過了。 蘇洛很清楚地知道一件事情。 他很有可能已經(jīng)是最后一個戲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