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快馬特為她來，別扭過后，該到了丫頭回家之日。半年的日子，不長也不短，用來給她消氣，也用來懲罰那倔脾氣上來的不管不顧。每日他雖也牽掛，可只道心篤定、胸有成竹，待上了路，一日千里不足盡，飛雪豹第一次狠挨了鞭子，才知自己早已是耐不得。心里只罵渾丫頭，拖回來不好好兒教訓(xùn)你一頓真真是要折了爺?shù)闹練猓?/br>
    誰知?jiǎng)傔M(jìn)營地就看到她與五哥悠閑閑騎馬而來，水米未進(jìn)，一路燥賽罕騰地火起，也忘了那每日奏報(bào)說她從未多與人瓜葛，只覺眼中針扎，難忍難消！尾隨了去，也未多想此舉可大丈夫，只道看個(gè)真章。誰知這一去真乃老天囑意，聽她一曲，恨不盡，血淚仇，炸裂如山崩之勢，碎石紛亂；隱忍如怒海之底，駭浪淘天。哭不出來，吞不下去，潰至邊緣一線離隔。不必行醫(yī)也知道樂從心起，此刻這撫琴人心緒已亂，神智不明，直聽得他心驚不已！

    這一悟更生疑問，哪里還顧得他二人親近，不敢再耽擱賽罕先行驅(qū)馬回營?？戳四鞘朔庑鸥X心驚，一字字一句句，心里該是有多糾葛才能把一句問話寫出整整五十頁的紙？尋到根源賽罕原是想起身離去，待有了主意再與她見，誰知正正撞上?？傁胫@么恨，該是要于他食rou寢皮，誰知一眼瞧見他，她當(dāng)時(shí)就不會(huì)動(dòng)了。

    草原上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獵人怎會(huì)看不出，這就像那狼口僥幸余生的小花鹿，一旦再遇，要么瘋驚，要么頭腦僵、四肢凝血，根本就不懂得再逃。他這才知道，她恨他，卻是更怕他，怕得失了心智。

    實(shí)在話，那日她走著實(shí)氣壞了他，一口氣忍著才沒有扭斷她的脖子。冷靜下來再想，激變失聲，是傷了心里的尊重，沒了中原人視為命的貞潔，可她敢這么跟他賭氣，也是篤定他不會(huì)傷景同，不會(huì)氣她。這般挑釁，賽罕心里雖恨，卻是低頭默認(rèn)任她逞了脾氣。想著忍過這些時(shí)候，讓她全了那面子的虛禮，回來再好好立規(guī)矩！

    豈料直到如今才明白她之所以要走，是怕他、嫌惡他；之所以敢走，是以為景同是人質(zhì)，諒他不敢動(dòng)！賽罕心恨，什么東西！送她走，她不走，一番家國大義，好個(gè)明理的郡主！可他留下她，應(yīng)著是權(quán)衡把握，實(shí)則何曾起過半分念頭要當(dāng)真拿她母子去交易？！

    她這一怕，一失神，他多少挫敗！

    抱著睡了這么久，她就像個(gè)小枕頭，恰恰地墊了他的心窩。平日睡著不覺得，一離了，總是落枕，怎么的都不合適；可他呢，卻像是床不合時(shí)宜的被，冬天蓋著冷，夏天搭著熱，人家說蹬就蹬了。賽罕苦笑笑，小王八犢子！你也不怕夜涼鬧肚子！

    如今備下這劑猛藥，賽罕也是不得已之策，久拖不宜，總得先把病治好。至于往后么，已然輸給五哥，說不得是不能明著要了。只是他用慣了，不舍予人，可這小枕頭也不能硬往回?fù)?，只能是…?/br>
    “主人，她來了?！?/br>
    不覺意，幾時(shí)阿木爾已是恭敬在身旁。

    “哦？”賽罕從案上抬起頭，想她終歸跳不出他的掌握早晚要來，可挑了這么個(gè)時(shí)候，是這雷聲助了戾氣還是這陰雨滅了志氣？遂問，“人呢？”

    “在外頭拐腳處站著呢?！?/br>
    “可有雨具？”

    阿木爾搖搖頭，“都濕透了。要叫她進(jìn)來么？”

    賽罕想了想，嘴角一挑一絲冷笑，“不急，等她求見?！?/br>
    “是?！?/br>
    吩咐完，賽罕蘸了筆，復(fù)又低頭專心公務(wù)。帳外雷聲又炸，雨勢越猛，筆下穩(wěn)，刷刷而過，只心里最邊角處小聲合計(jì)：那單薄的小身子定是要澆病了。病就病了，橫豎今兒這一場完了也是要病。這雨來得正好，把那怒火激到最鼎盛，把那尊嚴(yán)踩到最底處，所謂引藥歸經(jīng)，這恰恰就是藥引子。

    這一陣雨洶洶如潮，直砸了一刻多鐘也不見勢消。賽罕擱了筆，負(fù)手踱至帳中。夏日雷雨撐不去多少時(shí)候，她若還不進(jìn)來，雨一小，日頭一露面恐要前功盡棄。叫，還是不叫？

    正是鎖眉躊躇，就聽一陣雨急，阿木爾快步而至。

    “回主人，魚兒姑娘求見！”

    賽罕吸了口氣，輕輕握拳，“叫?！?/br>
    “是！”

    ……

    她濕透了。

    發(fā)絲成縷黏在鬢邊，頭巾被浸沒了骨頭軟溻溻貼在頭上，只管順了巾角淌著雨水。許是雨中冷，一張小臉越發(fā)白得透明，眼睛烏黑明亮，唇色泛青；身子卻不似那日的抖，穩(wěn)穩(wěn)站著任臉上雨水滴嗒，不擦不抹，不見絲毫狼狽。水綠的袍子貼了身，內(nèi)里小衣兒的腰帶結(jié)頭都透了出來，玲瓏青澀的身型被勾得清清楚楚，配著一身涼涼的濕、一臉白玉雕琢的冷靜，意外地生出別樣氣質(zhì)。

    賽罕抱著肩靠坐在案邊，饒有興味地看著。

    雙臂垂肩，長袖遮手，不局促，不躲不藏任他瞧，目光極靜，一眨不?；乜粗＿@么篤定，若非胸有成竹，便是孤注一擲。今日有便有，沒有她便沒了歸路。兩個(gè)極端，絲毫沒打算再糾結(jié)。

    好，這就是他要的引子。

    賽罕起身，不緊不忙到盆架邊取了手巾，轉(zhuǎn)回身沖她走來。她的目光一刻不曾偏離，仿佛釘在了他身上，隨他一舉一動(dòng)。

    抬手，輕輕解下她的頭巾。離得近，高大的身體帶著干燥的體溫，動(dòng)作極是輕柔，手指偶爾觸碰耳際，暖暖的。頭發(fā)濕漉漉粘著，依然尷尬地保持著原先頭巾扎系的形狀，頗是有趣。他微微一笑，將手巾蒙在她頭上。身子略向前傾，手臂圍攏將她披在背后的發(fā)一起挽在手巾里。大手捂緊、擰干，輕輕揉弄。他做得那么隨意，那么熟練，仿佛這是他兩個(gè)慣常之事。低沉的語聲無意地嗔道，“也不知見禮，越?jīng)]規(guī)矩了?！?/br>
    糙漢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