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鬢廝磨，繾綣如情人耳語，氣氛卻對峙僵持，凝成一根緊繃的弦，幾欲掙斷。

    “那就憑你本事?！睖冂耜泡p哂，循過少許興味。

    “——謝仃，我等著?！?/br>
    表針一秒秒撥，記憶一幀幀過。市井小城，潮濕雨季，沉郁擁脹的熱夏，云泥之別的兩雙對視。

    她人生的分水嶺，與死亡擦肩。

    ——那是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十年。

    第15章 15c

    棠城熱夏, 梅雨連日不絕。

    小城鎮(zhèn)沒高鐵，從車站經(jīng)轉(zhuǎn)兩趟，待抵達目的地時, 堪稱滿身風塵。

    雨勢綿密, 空氣?延展潮濕腥氣?, 裴哲蹙眉踢落鞋沿的淤泥, 語氣嫌惡：“小破地方就是臟?！?/br>
    平日都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少爺，撐傘也?有人代勞，哪有過這種狼狽。一路顛簸口干舌燥, 售賣機滿是鐵銹，許明初忍著潔癖買水, 臉色難看：“cao，真不?是人待的?！?/br>
    裴哲抬眼, 打量著跟前的福利院，環(huán)境倒是還行，跟預想中的破落危房有所出入，想來贊助費相當可觀。

    他揶揄許明初：“這就?是你爸搞的那家?慈善？”

    ——淪落到如此境地, 說來話長。

    上月底，許明初跟同?學?犯事兒, 失手將人弄成二級輕傷。撞上他爹的升官關(guān)頭, 又屋漏偏逢連夜雨, 被?路人錄了像，險些發(fā)酵到網(wǎng)絡(luò), 費不?少?力?氣?才私了此事。

    許父大動肝火, 正好手底有個待宣傳的慈善項目, 就?將他發(fā)配去公益組織，事成也?好給自己挽些名聲。

    裴哲是伙同?犯, 自然也?被?丟來搞面子工程。但?原本的“社會實踐”只他們二人，出于某些微妙原因，此行又多出兩位。

    “天氣?預報不?準啊?！碧枕局骂I(lǐng)，抱怨全然不?同?的觀點，“這體感溫度得四?十了吧?！?/br>
    “先進去？”他提議，望向身旁的人。

    少?年側(cè)影修頎冷雋，雨幕映著深邃眉目，優(yōu)越漠然。聞言疏懈遞來一眼，延出些矜淡的壓迫感。

    “隨你們?！?/br>
    嗓音質(zhì)感清冷，低沉朗潤。他僅僅站在此處，就?與這片庸俗市井互生抵牾。

    溫家?鐘鳴鼎食，幾人雖是國際部?同?窗，階級卻涇渭分明。溫珩昱會現(xiàn)身于此，全然歸功那位擅吹枕邊風的二夫人。

    名門多腌臜秘辛，溫父風流成性，膝下三個兒子都同?父異母。他現(xiàn)任妻子是二少?爺?shù)纳?，視溫珩昱為心腹大患，聽說此事立即見縫插針地游說，巴不?得即刻將人遣離北城。

    溫珩昱對這些無謂，純粹不?耐煩，也?懶得管自己那便宜爹的態(tài)度，徑自啟程來尋清凈。

    至于陶恙，純屬假期無聊，又不?想陪祖父海釣，索性跟著體驗公益實踐。誠然同?行幾人各有各的消遣，這趟絕對跟行善積德掛不?上鉤。

    瞧出溫珩昱意興索然，沒人敢觸他霉頭。許明初頤指氣?使慣了，對上這位還是發(fā)怵，沒敢太怒形于色，暫且先跟總隊通起電話。

    得知那伙人正在途中，他煩躁地掐了通話，道：“得，晚上才能回酒店，進去逛吧?！?/br>
    “反正混兩天就?走?！迸嵴芷沧?，“拍點照夠意思?就?行，誰敢真把咱們當義工使喚？”

    也?是實話。

    東家?的少?爺?shù)皆L，院長和?工作人員早已恭候多時。棠城不?過五線小?城，籍籍無名至今，陰差陽錯迎來前所未有的貴客。

    福利院環(huán)境優(yōu)越，設(shè)施健全完備，不?難猜出其中成本，裴哲打量著，低聲問：“你爸投了幾個數(shù)？”

    “鬼知道?！痹S明初輕嗤，“沒準還被?吞了不?少?，也?就?便宜他們命好?！?/br>
    他倆完全不?懂低調(diào)，陶恙替人尷尬的毛病犯了，主動上前跟院方對接，遮掩那些意味輕蔑的談話。

    都是紆尊降貴的少?爺，院長惶恐怠慢，連忙領(lǐng)他們?nèi)雰?nèi)避雨歇腳，一路殷勤介紹，來到二層的教學?區(qū)域。

    孩子們知道今天要有貴客來訪，都乖巧候著，見門被?推開，紛紛投以茫然好奇的注視。

    溫珩昱漠不?在意，散漫掀起眼梢，目光疏淡循過某處，停留片刻。

    教室聚著許多小?孩兒，都謹慎規(guī)矩，期期艾艾。唯獨那個坐在最?邊緣，戴著副細框眼鏡，捧著本速寫?冊，只留一道伶仃寡淡的影。

    窗外細雨連綿，水跡覆著枝繁葉茂，綠意剔透。她坐在錯落光影中，像潮濕角落一株脆弱植物，怏怏疏離。

    “謝仃?！痹洪L喚她的名字。

    碳素筆在紙頁滯住，女孩偏過臉，朝這邊望了過來。

    一瞬四?目相對。

    雨幕昏沉，在她眼底漾成一凼水色，淹入澄凈眉目，糅合引人惻隱的漂亮。她接住他打量，不?偏不?倚迎上，藏匿微不?可察的攻擊性。

    溫珩昱懶然抬眉，鏡片阻隔后，女孩低眸斂起鋒利，率先退場。

    倒是許明初，視線落她身上，很久才收回。

    只是一段插曲，沒人在意不?合群的邊緣存在。孩童都有天然的敏感性，知道如何乖順討好，都安分地隨院長打招呼，沒有喧嘩吵鬧。

    許明初不?以為意，只覺沒趣，側(cè)首壓聲跟裴哲揶揄調(diào)笑，說小?恩小?惠，就?買這群人感恩戴德。

    沒多久，志愿主隊也?抵達現(xiàn)場，又是扯橫幅又是溝通交涉，場面多少?忙碌起來。

    這些瑣事輪不?到他們出面，一行人浩浩蕩蕩離開，這邊就?落得清閑。生活老師喚孩子們出去活動，窩蜂攢動，恢復如常熱鬧。

    謝仃對集體活動興致缺缺，但?落單總會引來多余的問詢，于是拎起速寫?冊，綴在末尾走出教室。

    不?遠不?近，她踏過門檻，恰好瞥見那幾名陌生少?年，也?隱約聽清他們的談話，內(nèi)容無聊，語氣?抱怨。

    “這得待到什么時候?！迸嵴茴^疼，“咱們不?能拍幾張照就?走？”

    許明初擰開水灌了口，語氣?比他更煩：“我卡都被?停了，這事沒應(yīng)付完回不?去?！?/br>
    “來都來了?！碧枕Φ故潜陡行迈r，“環(huán)境也?不?錯，我先去逛逛?！?/br>
    “我靠，你認真的？”

    謝仃收回注意，漠不?關(guān)心地朝前走，沒怎么在意周圍，猝不?及防被?人狠撞了下肩膀。

    顯然是故意的，對方?jīng)]道歉，就?這么追著朋友離開。她反應(yīng)慢了，險些趔趄摔倒，懷中速寫?本也?掉落在地，似乎是撞到誰，頭頂傳來聲微惱的臟話。

    “真他媽無語?！痹S明初丟開水瓶，嫌惡地撣著衣擺

    ，“連個能要清潔費的爹媽都沒有，晦氣??！?/br>
    然而低下頭，看清楚謝仃五官，他隨即一怔，浮現(xiàn)些許促狹：“原來是你啊。”

    許明初秉性頑劣，葷素不?忌的名聲人盡皆知，這句話意味顯著，裴哲失笑：“怎么，想領(lǐng)回家?玩養(yǎng)成？”

    陶恙聽不?慣這些，見人小?姑娘蹙了眉，便打斷道：“行了，你倆……”

    話沒說完，就?見一道身影淡然擦肩。他愣住，許明初和?裴哲也?適時收聲，下意識閉嘴。

    速寫?冊安靜敞在地面，散開簡筆勾勒的圖畫，謝仃垂眸，伸手正要撿起，紙頁一角卻被?人踩住。

    視野映入那雙價值斐然的運動鞋，品牌名貴，纖塵不?染。她指尖微僵，緩緩抬起臉，抿唇注視著來人。

    俯視與仰望之間，他們第一次真正對峙。

    少?年疏倦倨慢，居高臨下給予打量，漫不?經(jīng)心，將旁人的命襯得比草更賤，無形涇渭分明。

    初見就?是如此。他目光薄漠循過她，松緩移開鞋沿，視若無睹地邁過，余下三人神情各異，也?知趣地相繼離場。

    步履聲漸遠，長廊萬籟俱寂。謝仃蹲在原地，良久，才挪動麻木的雙腿。

    玻窗映著樹影婆娑，薄雨墜在枝椏間，葉尖搖顫，晃過速寫?本一隅，從紙頁打出斑駁的痕跡。

    她撕掉那頁，指尖用力?泛白，攥得很緊。

    -

    枯燥無味。

    陰雨連天，分不?清白晝黑夜，過渡也?沒實感。從晌午到入夜，走過形式流程，就?無所事事。

    義工隊多是在校學?生，跟四?人年紀相仿，但?隔閡分明。到底是名門子弟，旁人了解他們的途徑僅限網(wǎng)絡(luò)與傳聞，若非陰差陽錯，這輩子都難有交集。

    晚餐時攝影要拍幾張合照，許裴兩人都少?爺脾性，不?耐地配合，陶恙沒那些破事，好相與地跟同?桌談笑風生。

    厭煩此類周旋，溫珩昱本就?意興闌珊，現(xiàn)在耐性告罄，便離席去尋清凈。

    夜雨濕漓，涮不?盡的冷膩。熱鬧聚集一處，園內(nèi)空曠無人，他漫至回廊盡頭，耳畔窸窣落了陣響動。

    步履一頓，他淡漠望去，聲源正是斜側(cè)方的那條窄巷，昏暗潮濕，只依稀晃著幾道影。

    很明顯是在做什么。福利院本質(zhì)如此，一群缺乏家?庭觀念的小?孩兒，比起和?睦共處，更像互相競爭。

    索然無味，溫珩昱低眸銜了一支煙，剛點燃，便聽見一道清冷人聲——

    “有完沒完。”

    嗓音陌生，他抬眉，卻猜中開口的人是誰。

    之后的劇情預料之中，被?救的人落荒而逃，伸出援手的人卻被?拋在原地，善始沒善終，承擔多管閑事的后果。

    人的惡意是天然，放在孩童身上更甚，溫珩昱旁觀這出諷刺戲碼，波瀾不?掀。拳打腳踢無關(guān)痛癢，很快就?沒趣地落幕，那抹細瘦身影卻靠墻坐著，無聲無息。

    晦澀昏暗的一角，只有月光將她點亮片刻。

    煙燃過半支，溫珩昱斂目輕撣，抬腕循過時間，該走了。

    腳步聲漸近，謝仃沒動，直到鞋尖被?人抵住，對方語調(diào)懶然：“讓讓。”

    冷雨剔透，劃過少?年腳邊的物品，銜出一刃寒光。是她摔落的眼鏡。

    謝仃聽他們提起過，謹小?慎微地談?wù)摚沁@個人的名字。

    “溫珩昱?！彼鹱种鹁洌褚е?，“看別人難堪，很有意思?？”

    淤濘泥水污濁，鋪開在她腳底，明凈光影攏著雨，映在他眉目。一個仰望一個俯視，判若鴻溝。

    咫尺距離，殘忍地劃開云與泥。

    溫珩昱打量她，少?頃輕哂：“的確?！?/br>
    他看她可憐，于是想讓她更可憐。

    “沒人來找你。”他掐了煙，懈懶問話，“又被?拋棄了？”

    聞言，謝仃倏然僵住。小?孩兒臉上藏不?住情緒，她恨生生地瞪著他，眸光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