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群過去，陳定忍不住問身邊的人：“來的什么人？好大的場面！”

    那人笑道：“這就是鎮(zhèn)撫使王觀察！與其他人相比，王觀察向來不喜歡排場，才是這個樣子。換其他鎮(zhèn)撫使，哪個敢抬頭，只怕就砍了！”

    陳慶吐了吐舌頭，一時之間不敢說話。沒有想到，來新野一趟能見到這種大人物?，F(xiàn)在王宵獵治下幾州，街頭巷尾，田間地頭，都在傳說著今年連勝金軍兩次的故事。越傳越邪乎，王宵獵被形容為身材高大壯碩，虎背熊腰，能開五石弓，射八百步。今日陳慶見了，心中不由懷疑。

    等王宵獵過去，三人才敢邁開腳步，在城中亂走。走了一氣，陳慶不由停住步。道：“這樣子亂走不是辦法！還是找個人問問，知道哪里去找！”

    張炎嘆口氣：“已經(jīng)找了幾個人問，可哪個敢說？問得多了，就有人當我們是金虜細作！”

    陳定看看自己，看看張炎，氣鼓鼓地道：“金虜細作長這個樣子？這城里的人，都沒有腦子！”

    天氣炎熱，定娘也走得心焦。小聲道：“既是找軍官，就應該找個軍人問。或者這城里有衙門，到衙門去問。一般人不敢說，他們必定說的?！?/br>
    陳慶一拍大腿：“還是我的女兒伶俐！城里的百姓顯然都被吩咐過了，不許向人說軍隊的事。我們不如去衙問。二郎做個官，難道衙門會不知道名字？”

    三人議定，直向城中的衙門而去。到了衙門前，左看又看摸不著頭腦。找個路人問了，才知道這里有專門接待百姓的地方。

    進了門，就見一個官吏坐在桌子后面，低頭看著桌上的一本書，也不知道是什么。見到三人，官吏抬起頭道：“你們?nèi)?，有什么事情？?/br>
    張炎急忙上前道：“這位官人，我們前來尋親。因不知道兒子在什么地方，特來詢問?！?/br>
    那位官吏漫不經(jīng)心地道：“你兒子什么身份？在哪支軍隊？”

    張炎道：“小的兒子名為張馳，上次寫信回家，說是什么騎兵的指揮使?！?/br>
    “啊呀，原來如此！快快請坐。”聽了這話，官吏急忙站起身，給三人讓座。

    三人見官吏的態(tài)度突然變得如此恭謹，心中惴惴，在凳子上面虛坐了。

    那官吏倒了茶來，詳細問了張炎張馳什么時候參軍，參加了哪些戰(zhàn)斗，有什軍功獎勵。

    張炎被問得有些煩了，突然心中一動，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道：“這是我家二郎給家里的信，不知上面有地址也無。我們找人問，沒人知是什么地方。”

    官吏拿信在手，在封皮上看了看。笑道：“這信該早些拿出來，上面有地址的！”

    仔細看了信上的地址，官吏道：“按軍里的規(guī)矩，有探親的人來，應由本部派人領回去。令郎是指揮使，自然一切好說。你們坐一坐，我派人知會令郎軍中，自有人來。”

    說完，把信還給張炎，急急出了門。不多時，又回轉來。道：“已知會軍里了。你們稍等。”

    張馳與營里幾個軍官正在聊著軍中的事務，副統(tǒng)制崔平安急急進來。道：“張指揮，適才衙門那里來報，說你家里人來尋親。你們猜一猜，他們來尋親做什么？”

    張馳道：“能有什么！我近一年沒有回家，路程又不遙遠，無非來看一看我。”

    崔平安連連搖頭：“豈是如此簡單！我聽送信的人說，是你的父親帶了一個小娘子，到新野城里相親來了！而且，那小娘子長得好看，還極是溫馴！”

    聽了這話，幾個軍官一起鼓噪起來，紛紛向張馳道喜。

    張馳紅了臉。道：“你們不要瞎說！這樣大事，家里應該寫信跟我說了才來。我又沒接到信！”

    崔平安道：“寫信這種事，百姓們大多還不習慣，直接找來也屬尋常。不多說了，你速速與我一起到城里去。若真是相親，你便在城里多住兩天，陪那小娘子看看周圍風景。若是成了，記得要請我們這些人飲酒！自從入軍，我們一直在一起，過命的交情。要一起慶祝！”

    張馳道：“如此自然是好。只是統(tǒng)制那里——”

    崔平安道：“我自會跟統(tǒng)制說。你只管去就是！今日我當值，放你一個假！”

    張馳急著去見父親，也見一見自己相親的人。雖然口中說懷疑，其實家里來的幾封信，說給自己成家說了幾次了。聽了崔平安的話，心里早就信了。

    回到住處換了便服，張馳與崔平安一起上馬，朝新野城來。不要半個時辰，就到了城里。

    衙門里，張炎三個喝了一肚子茶，早就等得心焦。只是那官吏態(tài)度和緩，不時找些話來說，勉強坐得住?？纯次鐣r過去，張炎更加著急。

    正在這時，就聽有腳步聲急急向這里來。人還沒有進屋，就有一個大聲音道：“朱孔目，聽說張指揮的家人來探親了？在哪里？”

    隨著話聲，就有兩個大漢進了屋子。一個穿著戎裝，一個穿著便裝。

    定娘聽了好奇，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去看。穿戎裝的三十多歲，便裝的看起來二十歲年紀，嘴唇上剛剛有淡淡的胡須。長得不算英俊，但看起來很端正。

    朱孔目見兩人進來，急忙上前道：“這邊就是了。三人進了城，也不知道何處去找。好在有人告訴了他們，到了我這里。在這里坐了一個多時辰，看起來有些急了。”

    張馳見父親身邊還有一個中年漢子，旁邊坐了一個小娘子。不用問，這就是來跟自己相親的。定娘本是陜西路人，年初的時候，王宵獵遷陜州附近百姓南下，到了襄陽。長得皮膚白晰，眉清目秀，看起來甚是溫馴。身材苗條，與常人比起來個子有些高。

    上前行了禮。張馳道：“阿爹辛苦。你們到新野來，怎么不跟我先說一聲？”

    張炎道：“若是寫信，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到你這里。我們種田的人，家里許多活要做。趁著現(xiàn)在天氣炎熱，農(nóng)閑時候，急忙過來了?！?/br>
    說完，指著身邊的陳慶道：“這一位陳阿爹，這是他女兒慶娘。你來見禮?！?/br>
    陳慶早在旁邊看見，一說起張馳的身份，那邊的官吏就換了一張臉，熱情許多。心中明白，張馳在軍中的地位不低。見張馳來見禮，急忙拉住，親熱異常。

    說幾句話，張馳道：“衙門里不好說話。阿爹，我們到外面去?！?/br>
    說完，對崔平安道：“副統(tǒng)制，我阿爹前來尋親，這幾日只好告假?！?/br>
    崔平安連連擺手：“只管去，只管去！先給你五日假，到了時候再說！”

    張馳告聲謝。帶著父親和陳慶、定娘三人，急急出了衙門。

    看著三人的背影，崔平安道：“這小娘子長得俊俏，而且極是乖巧。張馳福氣不??！”

    朱孔目道：“那小娘子性子極好。自進了屋里，坐在那里一動都沒有動。水也沒有喝，一句話也沒有說。要我說，此事只怕成了?！?/br>
    崔平安笑道：“若是成了，自然少不了我們一杯喜酒！”

    第283章 夜談

    王宵獵進了衙門，換了便衣，洗漱罷了，來到官廳。與陳與義、邵凌、牛皋一起處理了公務?？纯刺焐辉?，道：“許多日子不來新野了。乘今夜月色好，請軍中的幾位將領過來，我們飲杯酒?！?/br>
    陳與義道：“年初我們援陜州的時候，有懷州人李興，率萬人南下。現(xiàn)南下的百姓多居于唐州，李興則到新野，已學半年。依其資歷，當授統(tǒng)制之職。”

    王宵獵道：“我還記得他。既然在新野，今晚便一起叫來?！?/br>
    涼風徐徐吹來，帶著沁人心脾的涼意。路邊的草叢里，不知名的蟲子在鳴叫。一輪圓月，高高掛在空中。如水的月華揮灑下來，世間一切都籠罩在里面。

    王宵獵坐下。道：“這些日子著實熱得狠了！難得今夜有風，又是好月亮！”

    邵凌道：“觀察公務繁忙，抽空過來，我等榮幸?！?/br>
    王宵獵看著牛皋，面帶笑意：“有什么辦法？本來讓陳參議來新野，處理些公務。奈何軍中將領不怎么認識參議，又有怪話，我如何不來？”

    牛皋急忙道：“觀察，我是個粗人，聽到什么說什么。前幾日，是不合把軍中聽到的話，說給了參議聽。只是嘴快，不是看不起參議！”

    王宵獵擺了擺手：“看不起也平常。陳參議是個文臣，以前沒有指揮過軍隊，突然過來，將士們有想法也很正常。有話就說嘛，說出來才是對的。如果見了上司不敢說話，什么都憋在心里，那么而不是好事。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哪里可能事事都如人意？總是有覺得不合意的時候?！?/br>
    牛皋訕訕地道：“觀察不怪罪就好?！?/br>
    王宵獵道：“我不是安慰你，而是說的實話。不管是做官也好，還是在軍隊里，最怕的就是下屬都如嚇著的鵪鶉一樣，瑟瑟發(fā)抖，不敢說話。而做下屬的，又怕上司看起來一個樣子，背地里一個樣子。不知什么時候哪句話說錯了，被記在心里，以后吃虧?！?/br>
    說到這里，王宵獵看著眾人，語重心長地道：“你們放心，我不是那樣的人。有什么話，就只管說出來。你們不說，我又知道哪里做得不好呢?！?/br>
    說完，看著牛皋道：“這世上，哪個是粗人？哪個是細人？有人心思縝密，有人粗疏大意，有人守口如瓶，有人心直口快，都屬平常。以后啊，不要動不動說自己是粗人！你自己是粗人，這里面哪個比你細？人來到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經(jīng)歷。但入了軍后，在軍中做什么職位，就有什么樣的要求。只要是符合要求，就是合格的軍官。沒有哪個是粗人，哪個是細人！”

    牛皋叉手稱是。不敢再說。

    今夜到的，除了邵凌和牛皋，其余多是當年王宵獵的舊將。最近任命了許多士人官員，曹智嚴、解立農(nóng)和余歡等人都回到軍中。還有一個李興，是陜州時主動來投靠的。

    上了酒來，王宵獵領著連飲三杯。道：“這酒好冰！痛快！”

    放下了酒杯。王宵獵道：“今夜找你們來，一是敘舊，再一個說一下接下來軍中的事?！?/br>
    說完，對李興道：“李統(tǒng)制新來軍中，接觸不多，今夜我們多熟悉。這幾位將領，都是我在汝州時的舊將。能有今日規(guī)模，全虧了他們?！?/br>
    李興起身叉手：“末將尚未建功，得觀察賜酒，甚是惶恐！”

    王宵獵大笑：“我軍中沒有賜酒這回事！大家是同僚，也是朋友，在一起飲酒說些閑話，本來就是尋常事。你們不要心中總想著上下級，甚至還想著前途，那就見外了！”

    說完，讓李興坐下。道：“此次我來新野，有兩件事。一件是看看軍中整頓得如何，還有一件就是安排指揮體系的改革。今年若沒有大戰(zhàn)，這兩件事必須要完成！”

    陳與義道：“聽聞朝廷詔旨，讓陜西張樞密出擊，吸引金軍西去。去年金軍渡江，著實是驚嚇到朝廷了?，F(xiàn)在兀術依然駐六合，隨時渡江，朝廷的心中不安。我們正處兩者之中，不知會不會有戰(zhàn)事。”

    王宵獵搖了搖頭：“金軍的意圖，一是要滅朝廷，再一個就是搶掠。我們兩頭不靠，除非金軍的腦子出了問題，才會來攻我們。當然，真要來攻，也不怕他們！”

    此時王宵獵的軍隊有五萬，還真不怕金軍。來三五萬人，王宵獵足以防得住。來更多的金軍，周圍沒有后勤基地，支持不住。前兩年，金軍把開封府和京西路搶個精光，再加上王宵獵搬遷人口，數(shù)百里內(nèi)已經(jīng)沒有堪支撐大軍的地方。

    數(shù)十萬大軍出擊，可不是游戲里一樣，部隊一選，咣咣就過去了。金軍本就不善后勤，王宵獵西北是陜州，到鄧州全是山路，不必考慮。東北的開封府已是一片廢墟，西邊的潁州、陳州破壞嚴重，而且遍地都是占山為王的，同樣不適全大軍駐扎。

    數(shù)年之內(nèi)，金軍都沒有調(diào)動十萬大軍進攻鄧州的能力。這是王宵獵最大的底氣。這段時間，王宵獵可以安心發(fā)展。數(shù)年之后，那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看著幾個人，王宵獵道：“前一段時間我說過，這幾個月要整頓。安排了之后，我沒有再過問。不知現(xiàn)在整頓得如何，有什么問題沒有。”

    牛皋道：“大體來說順利。不過，有些中下級軍官對此看法不同，有的人拒不接受。這幾個月，逃出軍中的下級軍官有三十多人。聽聞大多逃到了陳州，各據(jù)山寨。”

    王宵獵道：“這是平常事。人數(shù)不多，就沒有什么。軍中的將領，有許多是原來的潰軍。我們軍中的制度，與原來的禁軍有很大的區(qū)別。有人不接受，就由著他們。還有其他事情沒有？”

    牛皋道：“其他的倒沒有什么。不過，觀察要求軍中的將領必須識字，一時之間不好做到。而且教識字的教頭也不足。”

    王宵獵想了想。道：“此事沒有辦法。不識字的將領，必須讓他們盡快學會。實在學不會，只能另尋出路。我們不能再跟以前的軍隊一樣，任命了將領，還要給他任命吏人?！?/br>
    有的人識字很快，而有的人，不管怎么教，就是學不進去。這樣的人雖然不多，總是有的。哪怕王宵獵降低要求，只要識字一千以上，能大致看懂公文，依然有人做不到。

    做不到怎么辦？王宵獵不打算姑息，只能讓他們離開軍隊。以后的軍中，軍官必須識字，必須能進行公文往來。不允許將領不識字，下面配幾個吏員。

    第284章 編制

    行軍打仗，以前靠經(jīng)驗，以后就要靠知識了。不識字，連基本的命令都看不懂，不適合做軍官。說實話，不識字做軍都不合格。不過這個時代，做不到讓每個人都識文斷字。

    飲了兩杯酒，王宵獵道：“之所以要整頓，是因為我們擴軍太快，合格的軍官不足。整頓的目的主要有兩個。一個是剔除不合格的軍官，再一個是對軍官進行提升。所以要揀優(yōu)汰劣，還要把中下級的軍官集中起來學習。這個學習的過程，不是三個月能學完成的，以后要長期進行。軍中要做出規(guī)劃，一個隊將要學什么，都頭學什么，營指揮使學什么，都要分門別類列出來。在戰(zhàn)斗的間隙，讓他們各自抽時間，進行集中學習。軍官的晉升，不只是要有軍功，還要看學的如何。學的好，有軍功的，才能晉升。如果有的人天生作戰(zhàn)勇猛，立的軍功多，但卻不善于學習，也只能沉淪下潦了。”

    邵凌道：“聽說以前西軍打仗多，有的精銳軍隊，就連士卒也是武功郎以上，稱為武功隊。那些不適合做軍官，而軍功又多的，就是不做官的武功郎了?！?/br>
    王宵獵搖了搖頭：“不能這樣比較。以后我們要單獨設立一套軍功獎懲體系，與晉升分開。以后軍官要求識字，要求了解如何打仗，這樣的人只怕很多?！?/br>
    幾個人沒有說話。王宵獵雖然說的有道理，卻不符合這個時候的習慣。不能升官發(fā)財，如何勸士卒們舍生忘死？說是參軍保家衛(wèi)國，有幾人能夠真這樣理解？

    王宵獵道：“軍功體系，不只是規(guī)定幾個等級，發(fā)多少賞錢。而是要定下來，得了軍功，會受到什么樣的待遇，有什么樣的地位。此事不爭，我們慢慢來?！?/br>
    李興坐在那里，畢恭畢敬，也不說話。

    王宵獵道：“李統(tǒng)制到新野有些日子了，不知觀感如何？”

    李興道：“這幾年與金軍作戰(zhàn)，再沒有一支軍隊如觀察一般，連戰(zhàn)連勝。對于末將來說，這里的一切都很新奇，與我以前知道的迥然不同。新野有學校，我先學習?！?/br>
    王宵獵點了點頭。想了想，又道：“現(xiàn)在軍中缺將領，你不能不帶兵。這樣吧，先拉一個架子，以后慢慢補充兵員。這個過程中，你一邊組織軍隊，一邊學習如何？”

    李興叉手：“但憑觀察吩咐！”

    王宵獵喝了一杯酒。放下酒杯，看著眾人道：“除了整頓，此次我來新野，還有一件大事。就是先前陳參議所說的，設立各級司令部。為什么叫司令部？因為在軍隊之中，軍令最為重要。所以在必要的層級上，要單獨設立一個部門，掌管軍令?！?/br>
    邵凌看看其他人，笑著道：“觀察，如何發(fā)布軍令，軍中自有規(guī)矩。從先秦時起，朝廷對軍隊指軍就有虎符。直到現(xiàn)在，朝中也有虎符，軍中自有命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