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半個時辰，前面?zhèn)刹斓娜嘶貋怼８嬖V姜敏，金軍在對面山的另一側，也疲憊不堪，正在那里休息。依據(jù)估計，路上行得快一些，最快今晚，最晚明天上午，就可以追上金軍了。

    姜敏想了一會道：“按照路程來算，再有三天，金軍就可以翻過大山，進入翼城縣了。不過翼城縣并沒有金兵大軍，也沒有城墻，他們到了那里，也不過補充一番，盡快逃回絳州去。一天就能追上，我們的時間足夠了。所謂攻敵不備，今天晚上和明天凌晨都是不錯的進攻時間點。不過，為了防止再有人逃到山里去，還是明天凌晨進攻為好。好了，我會安排?！?/br>
    親兵退去，姜敏一個人想了會。命令軍隊多休息一個時辰，今晚宿營晚一些。要追到離金軍不遠的地方扎營，明天天不亮出發(fā)，進攻金軍。

    又過了一個時辰，姜敏下令全軍出發(fā)。要求一路急行，務必追到金軍，牢牢咬住。

    親兵起身，伸了個懶腰。見杜五郎還沒有起來，便過去叫他。

    用手拍了拍杜五郎的肩膀，杜五郎卻一點動靜都沒有。親兵搖搖頭，心道這老兒路上走得著實累了，這么冷的天，還能在石頭上睡得這么死。

    使勁拍杜五郎的身子，不想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親兵不耐，用力推一把，口中道：“杜五，我們要啟程了！你要還念著你的孫子，早早起來！”

    不想這一推，杜五郎的身子一滾，從石頭上滾下來。緊閉著雙眼，一動也不動。那塊給他吃的小米煎餅，緊緊握在手里，放在胸前。

    親兵嚇了一跳，急忙上前試了試杜五郎的鼻息。猛地蹦起來，道：“統(tǒng)制，杜五好似沒氣了！”

    姜敏正準備上路，聽了急忙過來看。見杜五郎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上前試了試鼻息，早已經(jīng)沒氣了。直起腰來，姜敏看著杜五郎道：“你又何苦來哉？留在村里，等我們回去不好？”

    看了看周圍，群山蔥翠，旁邊一條小河緩緩流淌。風已經(jīng)停了，昨天下的雪沒有一點影子，陽光照在人身上，竟然有一種懶洋洋的感覺。

    親兵道：“統(tǒng)制，這——這怎么辦？這老兒雖然不招人喜歡，終是一條人命。就這么沒了，我們該怎么辦？路上我一直扶著他，并沒有多么勞累?！?/br>
    姜敏道：“我們見他的時候，杜五郎就已經(jīng)有傷了。此次出來得匆忙，沒有帶軍醫(yī)，沒法給他抓副藥吃。跟了我們一路，想來是舊傷發(fā)了，丟了性命。——這有什么辦法？只能埋了?！?/br>
    周圍的士卒都不說話，愣愣地站在那里。當兵的人，生死的事見得多了，本不該奇怪。但大家都沒有見過這種死法，有些手足無措。

    姜敏道：“我知道，對大家來說，都沒有見過這種事情。誰又見過呢？金軍南來，所過之處，無不是累累白骨。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這種事情，豈是一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在襄陽時，我在節(jié)帥府里，不知道看過了多少這些故事。很多事情，因為太慘，不好傳出來，就只能留在紙面上。今天我們到敵后來作戰(zhàn)，這種事情以后還會有很多。這些人，包括杜五郎在內，都是我們的骨rou同胞，他們的苦難我們應該感同身受。面對金人時，應該鼓起勇氣，奮勇作戰(zhàn)，為這些人報仇雪恨！不能因為見得多了，就麻木不仁。也不能因為親眼看見，就起了懼怕之心?！?/br>
    士卒一起叉手：“遵統(tǒng)制命！奮勇殺敵，不辱使命！”

    姜敏看著眾人，重重點了點頭：“收拾一下，好好葬了杜五。我們上路，不要放金人跑了！”

    士卒稱諾。上前替杜五郎整理了遺容，就在溪邊挖了個坑，把杜五郎埋了。

    杜五郎的兒子兒媳早死，剩下的孫子被金人抓去。他一心想的，是把孫子救回來，即使把自己的性命搭上也在所不惜?？上У氖?，他的命沒有那么硬，早早倒在了追趕的路上。

    第535章 我給你唱支歌

    看著不遠處燒開的熱水，柔柔舔了舔嘴唇。輕輕拉了拉慶哥的衣角，小聲道：“我渴——”

    慶哥嚇了一跳，急忙捂住柔柔的嘴。道：“且忍一忍，忍一忍。走到路上，必然有小河流，那時我找水給你喝。這些人要吃人的，可不敢——”

    說到這里，見一個女真人走了過來，急忙閉上了嘴。

    一邊的七郎看了一眼柔柔，目光中有些無奈。

    女真人走到跟前，看了三人一眼。道：“前面不遠就出山了，孛堇說再不能帶著你們，拖累了我們趕路的速度。這里景色絕好，做你們的喪身之地足夠了?！?/br>
    慶哥張開手，把七郎和柔柔護在身后。道：“你們就要出山了，用不上我們，放我們走吧?！?/br>
    那個女真人聽了就笑：“走得再快，也要兩三天的時間，我們總不能餓著肚子趕路。帶著你們走了這些日子，不就是為了今日？看你細皮嫩rou，味道定然不錯?！?/br>
    說完，轉過頭，看著那邊的女真人一起笑。

    慶哥回過頭，看了看柔柔和七郞。見他們面帶驚恐，如同受驚的小鳥一般縮在自己身后。轉過身來抬頭看著面前的女真人道：“旁邊樹林里有獐兒野雞，你們打幾只就夠吃了，放過他們兩個好不好？前些日子我學了一只歌，唱給你聽，好不好？你們聽了這支歌，放了他們?！?/br>
    “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br>
    這是建炎年間中原百姓南渡流傳下來的歌。無數(shù)中原百姓，唱著這支歌走到江南，走到嶺南，再也沒有回到家鄉(xiāng)。慶哥歌喉不好，小小年紀聲音有些稚嫩，顫抖著多了些凄涼。

    “咶噪！”旁邊的女真人首領不耐煩，大步走了過來，一腳把慶哥踹倒在地上。

    微風輕輕拂過山崗，樹林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天上一塊云飄來，遮住了頭頂?shù)奶?，天地間突然就有了一絲陰森森的感覺。歌聲沒有飄散，輾轉掠過樹梢，向四方傳播開去。

    慶哥倒在地上，嘴角泌出身來。突然間他想起了相依為命的祖父。自己還不懂事的時候，爹爹mama便就去了另一個世界，是祖父把自己帶大。雖然村里的人不喜歡他，可慶哥覺得，他是天下最慈祥的那個人。不知祖父在什么地方，他會不會為了自己哭泣。

    “朋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姜敏半躺在帳里，看著外面的月光。今晚的月亮很亮，月光清冷，水一般地灑下來。秋天的夜里寒蟲的鳴叫特別清亮，好似能穿透黑暗。

    金軍就在山的另一邊。路已經(jīng)探好了，明天凌晨，大軍直接殺過去。

    臨戰(zhàn)的夜里，姜敏卻睡不著。這是自己參軍后指揮的第一戰(zhàn)，不能有任何失誤。把這二十多個金軍消滅，才算功德圓滿。但姜敏總是覺得，這場戰(zhàn)爭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非常不一般。

    天還沒有亮，姜敏的手下已經(jīng)結束整齊。站在清晨的微光里，人人神情肅穆。

    姜敏上前，道：“我們奉節(jié)帥之命，渡過黃河到河東來。一是要聯(lián)絡河東英雄，再一個，就是在敵后有自己的根基，讓金軍不得安枕。結果到了神山縣，什么都沒有搞清楚，金軍就殺了過來。神山縣城被金軍屠了，死人無數(shù)。雖然我們把縣城奪了回來，卻有這二十多人逃了出來。不把他們全部殲滅，這一戰(zhàn)就實在算不得成功。現(xiàn)在金軍就在眼前，諸位努力，以竟全功！”

    眾將士稱諾。

    姜敏看著前面的將士，沉默了一會。猛地一揮手：“出發(fā)！”

    宋軍在山林中穿行，都不說話，只發(fā)出低沉的沙沙聲。擁隊和押隊一前一后，看住手下，確保沒有人掉隊。雖然速度并不快，全軍行進卻非常順利。

    當東方露出了一抹魚肚白，姜敏已經(jīng)帶手下翻過了山頂。找一塊空曠的地方向下看了看，姜敏對王敢道：“下面的金軍依然沉睡，正是我們的好時機！命令下去，到了金軍跟前不必集結，由各隊的擁隊和押隊率領，徑直進攻！”

    王敢應諾，快步去了。

    過不了多久，宋軍趕到了山下金軍的營地旁。一個親兵取出一支嗩吶，突然吹奏起來。嗩吶聲響徹了山谷。鳥兒樸楞楞飛出樹林，野獸鉆出了睡覺的地方，四處張望。

    隨著嗩吶聲，哨聲此起彼伏響了起來。只覺得樹林里面一片雜亂，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金人剛剛有人起來燒水，被嗩吶聲和哨聲驚在那里，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宋軍沒有集結，直接由擁隊和押隊率領，直撲進了金軍營帳。各隊由哨子指揮，分成小組，向二十多個金兵殺去。許多金軍還在睡夢里，就被一刀砍掉了腦袋。

    姜敏到達山谷的時候，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束。有宋軍提著刀在營地里巡視，有的則在捆綁戰(zhàn)俘。

    走了一圈，姜敏道：“杜五郞一直跟著我們，為了尋找自己孫子。金兵全在這里，怎么不見他的孫子？難道是路上走得不順，金兵把他們扔了？”

    王敢道：“在山林里面，孩子被扔了不是死路一條？”

    姜敏沉著臉沒有說話，只是四處巡視。

    突然，一個宋兵高聲道：“看，這是什么？”

    姜敏聞聲趕過去。就見地上躺著一個金兵，腹部被捅了一刀，正在掙扎。胸懷散開來，里面裝的東西露了出來。定睛看去，好似一條人的胳膊。

    姜敏猛地把身邊親兵的刀抽了出來，撥開金軍的懷。里面一條孩子的胳膊露出來，透著慘白。

    靜靜站在那里，姜敏看著地上的金軍，腦子里什么也沒想。只覺得一片空白，整個人都變得麻木起來。這種事情以前聽說過，可真正見到，還是讓人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就這樣靜靜站了一會。姜敏突然轉過身，手拄鋼刀，半跪在地上，哇地一口吐了出來。這幾天沒有吃什么東西，吐出來的東西很清，沒多久連膽水都吐出來了。

    王敢嚇了一跳，上前小聲說道：“統(tǒng)制，我們——”

    姜敏擺了擺手：“俘虜不必問了，全部殺掉！仔細尋找一番這些孩子的尸首，好好葬了吧?？蓱z杜五跟了我們一路，搭上了性命，竟——”

    說到這里，抬起頭，就見天邊一輪紅日猛地跳了出來，掛在蒼茫的天空中。

    風已經(jīng)停了，全世界好似一下靜了下來。天空中有鳥兒在飛舞，遠處有野獸在奔跑，卻沒有一點聲音。旁邊的山谷中有小溪在流淌，有游魚在暢游，溪水緩緩地流到天的盡頭。

    第536章 全力支持

    夜里的風很冷，吹在身上涼颼颼的。窗子沒有關嚴，在寒風中輕輕擺動，啪啪打著窗框。

    姜敏坐在桌案前，眉頭緊鎖。旁邊的茶已經(jīng)涼了，沒有一絲熱氣。

    那一天回來，姜敏好似生了一場大病。每日里茶飯不思，也很少說話，幾天時間，人已經(jīng)瘦下去一圈。親兵不由擔心，找醫(yī)生來看過，卻什么病沒有。

    沉默了很兒，姜敏才抬起頭，仔細翻看桌上的資料。這些日子，姜敏派人出去，仔細調查神山縣的風土人情。到了今天，終于匯集到了案頭。

    神山是小縣，又經(jīng)過了金兵幾次的蹂躪，人口已經(jīng)很少了。在宣和極盛時，全縣的人口不足兩千戶。到了現(xiàn)在，只有不足五百戶了，大多分布在山區(qū)。

    神山縣處于群山之中，耕地主要分布在澇河、滴河等河流旁，以及山腳的沖積平原。此次金軍雖然只來了一百多人，破壞卻非常大。他們沿澇河從晉州而來，一路上幾乎把人殺光。破了神山縣城，滿城近三百戶，只剩下三十多人。王宵獵反攻，因為特意堵住了金軍的歸路，剩的人向南逃來，又把滴河沿岸的村莊屠了一遍。經(jīng)過這一場大難，神山縣最富庶的地方幾乎成了一片白地。

    把手中的案卷放下，姜敏重重嘆了一口氣。

    自己還是太年輕，沒有認識到這一場戰(zhàn)爭的殘酷。決定在神山縣建立根據(jù)地，便就帶著人選擇合適的地方，建設基地，沒有防備晉州的金軍。被金軍突然襲擊，打了個措手不及。

    經(jīng)過金軍的破壞，現(xiàn)在的神山縣人口凋零，已經(jīng)不足以支撐姜敏的軍隊。周圍空有土地，卻沒有人耕種，又哪里來的糧食呢？沒有糧食，建立軍隊根本無從談起。

    神山地理優(yōu)越。向西翻過山就是晉州，發(fā)展起來之后對金軍有較大威脅。周圍群山林立，易于防守，可以說是一處易守難攻之地。南邊翻過羊角山，就進入汾河谷地，易于得到補給。如果在神山縣立不住腳，遍尋河東，很難再找到這樣的地方了。

    站起身，姜敏走到門口，看著外面的夜色。

    自己帶了五百多人，沒有補充，這些人當不得大用。而靠著現(xiàn)在的神山縣，連這五百人也是養(yǎng)不起的，何談發(fā)展？就這五百人，全部去種地，都種不出來多少糧食。

    站了很久，姜敏只覺得心亂如麻。欲要退卻，又不甘心。不退卻，在這里又很難扎根。

    突然之間想起了花胳膊杜五。這個人一輩子沒有干什么好事，村里的人都瞧不起他。但為了自己惟一有孫子，他可以忍住傷痛，一路追隨自己，吃盡苦頭，最后無聲無息的死在了路上。而他要尋找的孫子，卻成了金軍的口中之食。世間的慘事，還能有多少能與這相比？

    襄陽制置使司衙門，王宵獵坐在自己案后，看著姜敏寫來的信。

    剛到河東，還沒有站穩(wěn)腳跟，姜敏就受到金軍突然襲擊。雖然最后全部殲滅金軍，神山縣也遭到了嚴重損失?，F(xiàn)在人口太少，很難支撐在那里建立根據(jù)地了。

    把信放下，王宵獵把河東路的地圖鋪到案上，仔細察看。

    河東路地形，總的來說，是東邊的太行山和西邊的呂梁山夾著一串山間盆地。最精華的地方，是太原盆地和南邊的汾河谷地。加上北邊的大同盆地，就是后世山西省的精華。

    大同盆地一直不屬于宋朝，現(xiàn)在是金朝西路的中心，主要控制北方的草原。太原府是河東守將完顏銀術可的駐地，金軍較多。在河東路建立根據(jù)地，這兩地不需要考慮。

    對于王宵獵來說，真正有意義的是南邊的汾河谷地。

    按宋朝的區(qū)劃，南邊的解州，也就是后世的運城地區(qū)屬于陜西。金軍南侵之后，把黃河以北看作是自己的地土地，黃河以南設立偽齊政權?，F(xiàn)在的汾河谷地，實際全部屬于河東路。

    神山縣位置很特別。雖然這個縣很小，土地貧瘠，人口不多，但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周圍群山林立，中間是一片谷地。只要守住南北兩個路口，可以說固若金湯。離汾河谷地重鎮(zhèn)晉州不太遠，翻過西邊大山就可到達，有成熟的道路。

    看過周圍地形，王宵獵在地圖上拍了拍。

    這是天然建立根據(jù)地的地方，再沒一個地方比這里更合適。離晉州很近，可以牽制金軍。向南翻過羊角山，離垣曲縣不遠，可以得到自己的支援。

    拿起姜敏的信看了看，王宵獵看著地圖思索。

    神山縣很貧瘠，僅依靠縣里的資源，哪怕是全民皆兵，也支撐不起一萬軍隊。那個地方，養(yǎng)幾千人已經(jīng)不容易。但如果得到支援，特別打通神山、翼城、絳縣、垣曲這條通道，則不可小覷。在河東路有了一萬人的正規(guī)軍，那就可以橫行無忌了。

    想了很久，王宵獵低頭看著地圖的最南端，西京洛陽城。

    從戰(zhàn)略價值來講，洛陽的重要性遠勝于開封府。本身洛陽谷地土地肥沃，周圍關塞眾多，地理位置險要。更加重要的是，洛陽西控陜西，北則可以通達河東，南可下南陽。對于中原來說，這是一個鎖鑰之地。如果自己掌握了洛陽，則可依托鄧州、襄陽，威脅陜西、河東。

    偽齊的戰(zhàn)略重心在河北、京東，對洛陽并不重視。守洛陽的孟邦雄不過一土豪，還不如當年游走四方的王宵獵呢。惟一麻煩的是，如果占據(jù)洛陽，就要面對金軍主力的進攻。

    想了很久，王宵獵無奈地搖了搖頭。現(xiàn)在還不是與金軍主力會戰(zhàn)的時候，不是北伐進攻洛陽的最好時機，只能看看而已。

    自己給姜敏的支援，暫時只能走汝州、登封，經(jīng)鞏縣到濟源，而后或者由垣曲縣，或者由沁水縣到翼城縣，而后到神山。這條道路雖然崎嶇了些，遠了些，代價高了些，卻是自己可以掌控的。

    想了很久，王宵獵一敲桌子：“直娘賊，多花些錢又如何？只要在神山縣扎下根來，半個河東路就在我的掌中！掙了錢總要花，花在這里，也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