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宵獵點了點頭，低下頭沉思。過了一會，道：“畫出這錢來，畫畫的人也是個人才。你們用點心，盡快把這人找到，問清楚他到底畫了多少錢。如果不多的話，這錢就在外面流通吧，收到銀行之后再收集起來。最關(guān)鍵的，要盡快找到畫錢的人！”

    鄭克拱手稱是。

    王宵獵道：“我們發(fā)行紙幣，必然會遇到各種假幣，這沒有什么奇怪的。如果追求沒有假幣，反而不正常。關(guān)鍵是遇到了假微，怎么處理。原則上來講，這種靠畫的方式，可以處理得輕一些。因為他的危害，終究有限。如果遇到用印的方制假幣，則就要重懲。因為他的危害，就大得多了?！?/br>
    鄭克道：“屬下明白。到現(xiàn)在為止，這種假幣只發(fā)現(xiàn)一百幾十貫，確實危害不大?！?/br>
    王宵獵道：“危害雖然不大，卻不能不管。你官排人下去，盡快找到人吧?！?/br>
    鄭克告辭離去。

    王宵獵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幾步，重重嘆了口氣。

    既然發(fā)行紙幣，早晚會遇到假幣問題。只是早晚而已，情節(jié)輕重而已。不能想著我發(fā)行紙幣，敢制造假幣就是罪大惡極，萬死不能贖其罪，甚至動用嚴(yán)刑峻法。除了讓社會緊張，這樣的做法并無益處。

    而是發(fā)現(xiàn)了假幣，就一定追查到底。犯重罪用重刑，如果是輕犯，也就輕罰了。

    其中的關(guān)鍵，是一旦發(fā)現(xiàn)，必須追查。不能因為數(shù)額小，情節(jié)輕，或者是什么原因，就不追查了。查到了哪怕是不罰，也是一種威懾。如果不追查，威懾就沒有了。

    王宵獵感慨的，是世上真的有人能把會子畫出來，而且畫得一模一樣。如果把畫畫能力做一條曲線，我們大部分人可能都位于離畫得像很遠(yuǎn)的位置，而總有人位于頂尖。

    是不是世上只有一個人可以把會子畫得如此像？當(dāng)然不是。某種程度上說，應(yīng)該有人比他畫得更像。只是因緣際會這個人畫了，其他人沒畫而已。

    洛河邊的人間煙火，盧宗元和石員外、谷員外、侯員外圍桌而坐，喝著茶分外愜意。

    石員外道：“沒想到不做其他事情了，陳校輝畫得如此之快。不過十天時間，就畫了七十多貫。照這個速度，一年豈不能畫兩三千貫？對我們來說，這是一筆不小的橫財了?！?/br>
    盧宗元道：“是啊，一個月兩百多貫，確實是一筆不小的錢財了。把錢散出去，主要是石員外和谷員外，一個月就有十多貫，頗能幫補(bǔ)家用了?！?/br>
    這件事情，盧宗元收陳校輝百分之十的好處，一個月就有二十貫。對于盧宗元來講，這可不是小錢。他一個碼頭力工的行首，現(xiàn)在不干活了，一個月賺不了多少錢。

    谷員外道：“一個月拿十多貫錢，不少了。盧員外，什么時候請這個陳校輝出來，請他喝酒?！?/br>
    盧宗元道：“我這個同鄉(xiāng)，日常就喜歡待在這里，不喜歡亂逛。他是畫畫的，就要耐得住這份寂寞?！?/br>
    谷員外搖了搖頭：“真是可惜了。他有這份手藝在身，不一定畫錢。若是路子多了，有很多賺錢的法子?！?/br>
    盧宗元道：“還是畫會子好，少了許多麻煩。畫出來直接花，世間哪有這樣生意？”

    一邊的侯員外道：“這是陳校輝的手藝，要畫什么，聽他做主就好了。我們都是額外賺錢，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谷員外見石員外和盧宗元連連點頭，也不好再說什么。

    侯員外是泥瓦匠，沒有向外散錢的渠道，一個月只能賺幾貫錢。雖然不算小錢，但只不過是多吃幾頓好的，對此事并不十分熱心。最近洛陽大建，泥瓦匠的活路不錯。

    幾個人最近賺了外財，興致很高。一邊喝酒，一邊吃rou，一邊閑聊。

    田員外在靜仁坊有一間鋪子，專門賣白糖。王宵獵教給官方的鋪子制白糖，最近方法流傳出來，多家鋪子都都買了紅糖回來，在鋪子里自制。到了晚上，更是忙碌的時候。

    看著幾個工人在一邊把糖溶解，用濾斗過濾，田員外的眼睛都不敢眨。這方法學(xué)會沒幾天，做得不熟練，生怕工人做錯了。現(xiàn)在白糖的價錢是紅糖的兩倍以上，就跟撿錢一樣。

    一個客人從外面進(jìn)來，看了看柜臺后面。

    小廝忙上去，道：“客官，我們店里晚上關(guān)門，不做生意了。今晚月光好，開著門借些月光，不賣貨的?！?/br>
    客人道：“那可惜了。對了，你們的店主田員外在嗎？我有事找他?！?/br>
    小廝回身看了看田員外的身影，想了想道：“在的。不知道有什么事情？”

    客人道：“重要的事情，要當(dāng)面講才好。”

    小廝沒有辦法，急忙跑回柜臺后面。不想田員外早已經(jīng)聽到，聽見小廝跑進(jìn)來，不耐煩地道：“且先等著！這些糖不處理好，如何回話？”

    客人聽了，也不著急，站在柜臺前面籠著手，靜靜等著。

    好不容易過濾完了糖液，田員外擦了擦汗，喝了一大杯旁邊涼透了的茶水，才從柜臺后邊走出來。抬頭看來的客人，上下打量一番。問道：“你有什么事情？”

    客人道：“昨日你到顏屠戶那里買了十斤羊rou，給了他一張一貫的會子，是也不是？”

    田員外一愣，道：“他是屠戶，我到那里買rou怎么了？你又是什么人？”

    客人從懷里拿出一塊竹牌，道：“我是河南府的捕快曹興，你最好老老實實回答，不要吃苦頭?！?/br>
    田員外吃一驚。急忙請曹捕快到后屋，命小廝備茶。

    王宵獵到河南府后，這些捕快被限制了權(quán)力，辦案溫柔多了。當(dāng)然，他們的收入也增長很多，足以讓他們能夠溫柔辦案，沒有怨言。

    人并不是天生會怎么樣。天生易怒的人有，天生愛抱怨的人也有，稀奇古怪，各種各樣。不過是招人的時候，把不合適的人排除掉，把合適的人招進(jìn)來。工作中發(fā)現(xiàn)不合適，要及時清退。

    這樣的道理，大多數(shù)人都懂，都明白該怎么做。但是要做的時候，就覺得其難無比，處處受掣肘，甚至感覺寸步難行？真有那么難嗎？如果讓人把難處說出來，他又說你不明事理，不明白世間艱難。

    當(dāng)然不是真的那么難。而是因為人生活在世界上，你總有七大姑八大姨，新老的朋友。你在官府當(dāng)差，他們就要求你拿捏。什么時候不要追究，什么時候給人方便，什么時候給人穿小鞋，諸如此類。

    官府人員，說起來無非就是兩樣，一是給錢，一是限制用權(quán)，再就是讓他們辦事方便?，F(xiàn)在官府的吏人，他們薪資比社會同類型的人員要高兩成，而且后勤保障比較到位。嚴(yán)格執(zhí)行回避法，辦事情要避開親朋故舊。如果不回避的話，必然受懲。

    以前經(jīng)常說國營商店臉難看，國營單位事難辦，諸如此類。他們一直這樣嗎？當(dāng)然不是。他們后來這樣嗎？當(dāng)然也不是。只不過某一段時間，某些地方如此。

    就有人聰明，說把這些單位由國營的改成私營的就好了。是這樣嗎？當(dāng)然也不是。

    給官吏比較高的待遇，把他們的灰色收入取消，王宵獵算過，自己并沒有多花多少錢。只是這樣有條件，那就是要保證錢發(fā)下去，該收的錢收上來。

    很多時候，只是執(zhí)政者為了執(zhí)政方便，把這些權(quán)力讓出去了而已，并不是必須的。只是這樣做，需要從源頭就開始控制，從王宵獵開始。王宵獵本人需要非常自律，非?？酥?，才能真正執(zhí)行。

    第875章 輕罰

    曹興喝了一口茶，從懷里取出一張會子，遞給田員外。問道：“買rou時，你給的是這張會子嗎？”

    田員外接過會子，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道：“會子都長一個樣子，我哪里知道是不是這張？”

    曹興盯著田員外，過了好一會，才道：“你不起來不奇怪。但總該記得，這些天收了多少張一貫的會子，用在了哪里。一貫的會子，平時可用得少?！?/br>
    田員外道：“我的店里，收了一貫的會子，很快就存到銀行去了，并不會積存。這些日子，只有糕點鋪的谷員外來進(jìn)貨時，用的一貫會子。我買rou的錢，應(yīng)該是從他那里收過來的。”

    曹興點點頭，沒有說話，把那張會子又收了起來。

    過了一會，曹興道：“谷員外進(jìn)貨，應(yīng)該不是剛好一貫吧？你家里還有其他一貫會子嗎？”

    田員外忙道：“有的，有的。那天進(jìn)貨時，谷員給了六張呢。我用掉了兩張，其他都存在家里。想著過幾天，攢得多了，再一起存到銀行去?！?/br>
    “拿來看看?！辈芘d不動聲色。

    田員外心里疑惑，不敢怠慢，忙到后面把存的會子取了出來。

    曹興拿在手里，仔細(xì)觀察。

    不出意外，這些果然都是畫的紙幣。如果曹興不是辦案前受過訓(xùn)練，也根本看不出來。

    仔細(xì)觀察過了會子，曹興收起來，對田員外道：“這些會子我暫時先收起來，辦完案后再還給你。今天晚上我來找你的事，不要跟其他人說。如果走漏了消息，惟你是問！”

    田員外連聲答應(yīng)，嚇得不輕。

    看看天色，曹興帶人出了田員外店鋪。走不多遠(yuǎn)，到谷員外家的店鋪外埋伏好。

    這些日子曹興查了幾家店鋪，每一家的店鋪的會子都不多。錢員外家留了四張會子，是最多的。有了田員外家的證據(jù)，曹興才確認(rèn)假會子就是從谷員外的鋪子流出來的。

    借著天上的一輪明月，谷員外搖搖擺擺，從人間煙火信步回家?，F(xiàn)在洛陽的治安較好，這些人多的地方，不但心會遇到什么意外。谷員外一個人，連個伴當(dāng)都沒有。

    三月晚上的風(fēng)，吹在身上沒有一絲寒意，只是讓人腦袋清醒。

    門口的大杏樹花開始謝了，樹旁的海棠卻剛冒花骨朵。洛陽不只有牡丹，各種奇花異草，盛名天下。

    谷員外剛到門口，身邊忽然鉆出一個人來。拍了拍谷員外道：“是谷員外嗎？我等你許久了！”

    谷員外一驚，剛想說話，就見從路的對面走過來幾個人。

    把谷員外圍住，曹興道：“谷員外，你的案子發(fā)了！隨我回一趟河南府！”

    見曹興掏出來腰牌，谷員外被嚇得渾身發(fā)抖。急忙問道：“什么案子？我犯了什么案？”

    曹興道：“這些日子使用假會子，你倒是過得瀟灑！我們這些人為了破案，可是查得苦！”

    說完，不由分說，拖了谷員外就走。

    鄭克拿了案卷，急匆匆地來到王宵獵的官衙。進(jìn)了官衙，見王宵獵正在院子里，彎腰查看幾株牡丹。每到谷雨時節(jié)，牡丹盛開，為洛陽的一大盛事。今年是王宵獵進(jìn)洛陽之后第一個春天，格外重要。

    此時距谷雨已沒有多少日子，許多牡丹已經(jīng)盛開。王宵獵院子里，種了許多珍稀品種，此時已花期萌動。

    鄭克走上前，把案卷交給王宵獵，道：“假幣案已經(jīng)查清楚了。是一個叫陳校輝的人，天生異稟，能把會子畫得一模一樣。最開始，這個陳校輝自己畫了會子自己用，沒有人發(fā)現(xiàn)。后來，因為畫的太多，用不及，就到金銀鋪子里換了幾個銀鋌。金銀鋪那種地方，雖然發(fā)現(xiàn)不了會子是假的，還是覺得不對勁，便去找銀行，因此事發(fā)?！?/br>
    王宵獵道：“能把會子畫得一模一樣，這個陳校輝還挺有本事的。”

    鄭克點了點頭。又道：“陳校輝見金銀鋪收錢的人懷疑，再不敢到那種地方去了。便找了幾個人，一個是碼頭力的行首盧宗元，一個是泥瓦匠行首，一個水果行首，一個糕點行首，幫著他花畫出來的會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查清，這些人一共花出去三百六十貫。至于陳校輝原來到底花了多少，他也記不清了，應(yīng)該在五六十貫的樣子?！?/br>
    王宵獵隨手翻了翻案卷，道：“張浚宣撫川陜，曾經(jīng)查獲一個偽造錢引的團(tuán)伙，繳獲偽造的錢引三十萬貫。張樞相當(dāng)時要把案犯五十人全部誅殺，轉(zhuǎn)運使趙開勸他道，假錢引蓋上宣撫使印，就成了真錢引，白得三十萬貫錢，豈不美哉。案犯刺字，為宣撫司制錢引，又免了五十人死刑?！?/br>
    鄭克聽了，不由皺眉道：“宣撫的意思，是要免這幾個人的罪？”

    王宵獵搖了搖頭：“不是。我是說，張樞相處理這件事情，心中無底，處置失據(jù)。查獲了假錢引案，不問損失的大小，危害的大小，就要全部誅殺。趙開勸了之后，又貪圖小利，讓他們幫著宣撫司印錢引。這樣印出來的錢引，百姓也不會喜歡。我們這里，不要這樣?！?/br>
    鄭克聽了，急忙問道：“宣撫覺得應(yīng)該如何？”

    王宵獵道：“陳校輝終究只是畫的，而是印的，刑不應(yīng)該重。我看，就判半年勞役吧。其他三人，按照他們花出去的錢多少，定一到三年。讓百姓們知道，不要對會子開玩笑，也就夠了?！?/br>
    鄭克聽了，想了一會道：“如此刑罰，會不會太輕？”

    王宵獵道：“公布刑罰的時候，要特別說明，印制的刑罰更重。說白了，畫會子，不是重罪?！?/br>
    鄭克聽了點了點頭：“屬下明白了。”

    其實鄭克并不明白，為什么這些人這么判，心里總覺得判得輕了。

    鄭克告辭離去，王宵獵命手下搬了一把交椅，坐在花叢旁邊，慢慢喝茶。

    官方做事情，要有原則。像民間制假幣的案子，當(dāng)然以危害為原則，酌情量刑。自己畫假幣，再是賣命，也不可能畫多少。對于畫的人，判刑也就不必重了。如果是印紙幣，哪怕是同樣數(shù)量，也要重刑。

    法律定出來，犯法的人實際上會分布為一條曲線。需要執(zhí)法者注意的，是這一條曲線的分布。執(zhí)法者掌控曲線的標(biāo)準(zhǔn)差，既有效的管理社會，又不會讓百姓覺得法律苛刻。

    這就跟工廠里，控制質(zhì)量的標(biāo)準(zhǔn)差一個道理。我要讓產(chǎn)品的質(zhì)量達(dá)到什么水平，有多少不合格是可以接受的，出現(xiàn)了異常，讓質(zhì)量曲線變形要趕快處理。而不是去爭論程序正義和實體正義，爭論什么是公正公平，爭論法律該怎么做。法律是社會管理的工具，本身既不代表公平，也不代表正義。

    中國的法律，是從西方學(xué)過來的。法律學(xué)者說起法律來，動輒從柏拉圖和蘇格拉底講起，加上西方現(xiàn)代學(xué)者的一些話。甚至要從上帝講起，說人和神的關(guān)系，最后云里霧里不知所云。

    絕大部分文明，政權(quán)最初都是從神來。經(jīng)過演化，中國變成了從天而來，歐洲變成了從神而來。君權(quán)天授和君權(quán)神授是不同的，認(rèn)為相同，是你沒有想明白而已。

    最后皇冠落地，世界絕大多數(shù)的政權(quán)變成了權(quán)從民來。但是大部分國家，沒有想明白政權(quán)為什么要從民來，怎么從民來。他們只是從歐美學(xué)了一套體制，把自己生硬地套進(jìn)這體制中，渾身不舒服。

    皇冠落地，政權(quán)便天然地帶了神的生質(zhì)。這個神，不是上帝，不是各種各樣的自然神，而是從民來的，用其他的文字不足以表達(dá)，稱其為神。

    圣人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政權(quán)帶有神性，自然也就帶有視萬物為芻狗的特點，有點不近人情。用工廠里管理質(zhì)量的方法管理社會，就不近人情。

    但做官的到底是人，而不真的是神。在管理社會的過程中，就有了各種意外，要處理各種意外。意外的處理，正是官員顯示自己人性的地方。如果做的好，這些不符合神性的地方，就是官員的光輝之處。

    如果把犯法人的分布視為一條曲線，則最集中的區(qū)域，處理是沒有爭論的。這些沒有爭論的地方，應(yīng)該由吏來處理。有爭論的地方，由官處理。處理事情的不同，是官和吏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