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熙有些不忍心，上前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楊天音還在說：“我問他，你疼不疼？他只說了一句話。”

    她望著明熙，滿眼是淚：“老師是被冤枉的?！?/br>
    “反反復(fù)復(fù)，周而復(fù)始，他只說這一句，好像也只記得這一句，這句話是他的執(zhí)念，也是他的死因，更是他慘死多年后仍舊不能和解的事。”

    明熙輕聲道：“自文壽侯舉家抄斬后，史書上便再沒有他的任何記載，但我曾記得書院的夫子曾經(jīng)說過，作為輔佐過兩代帝王的王家，也曾為歷次改革做出過卓越的奉獻(xiàn)。”

    楊天音搖頭：“文壽侯一事，我不了解，或許說所有任何官場上的事，我們家都不了解。我家老爺不過就是在漁陽剛發(fā)展時(shí)運(yùn)氣好了些，投的幾家鋪?zhàn)佣即笏翏炅隋X，才有了如今的豐厚家產(chǎn)?！?/br>
    “當(dāng)初生了蔭兒，真是恨不得將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他。但是蔭兒自小就與旁人不同，四歲時(shí)，別的孩子都在玩鬧，他只抱著史書不愿松手?！?/br>
    “后來我們問他想要什么，他只說，他要讀書?！?/br>
    “于是我們送他入學(xué)堂，漁陽的學(xué)堂破舊，也沒什么人去讀，老爺就找了幾家富庶商戶，一起大肆投資了青鹿書院，讓所有寒門弟子都能讀得起書?！?/br>
    “后來長大些，阿蔭又說，不夠，他要去汴京，要去科考，他要讀遍天下書，為朝廷奉獻(xiàn)自己的心血。”

    楊天音陷在了回憶里：“那時(shí)我們不懂，但阿蔭說要去，我們便去，在京城買了房子，忍受文官王侯的冷眼，在這里安家，到頭來，卻是這么個結(jié)局?！?/br>
    “我們鬧過，崩潰過，甚至在他要進(jìn)宮的時(shí)候，去勸阻過。王吉身帶侯爵之位，尚且被血洗了全家，你一介尚未科考的布衣，又能為他做些什么呢？”

    “他說，'君子持身，自養(yǎng)浩然正氣，雖百邪，難辟也。'，”楊天音笑了笑，“是不是天真地惹人發(fā)笑？”

    明熙沉默，她抬頭安靜道：“或許，這就是慕大哥所向往的結(jié)局吧，或許從入宮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什么?！?/br>
    “文死諫，武死戰(zhàn)，為自己的老師辯駁到最后一秒，他至少是驕傲的?！?/br>
    明熙抓著楊天音的手，懇切說道：“況且，您現(xiàn)在還有阿箴啊，他遠(yuǎn)在漁陽，好不容易將身子養(yǎng)好了，您又病下了，他若是知道，還指不定怎么心疼呢?！?/br>
    楊天音緩緩?fù)鲁鲆豢跐釟?，淡淡笑了：“或許吧?！?/br>
    也就是在這時(shí)，慕鈞端著碗rou粥來了，嘴里還風(fēng)風(fēng)火火叫嚷：“燙啊燙！快夫人！我來喂你喝！”

    慕鈞活力滿滿的模樣將二人逗笑了，明熙站遠(yuǎn)了，望慕家夫婦二人依偎在一起的模樣，眼眶有些發(fā)熱。

    她正準(zhǔn)備離開時(shí)，楊天音又將她喊住。

    “明熙，”她回頭，見楊天音真切地對著她笑，“謝謝，我會慢慢釋懷的?！?/br>
    在心底積攢壓抑了這么多年的往事，今日說了個痛快，明熙的最后一句話也讓她有些恍然。

    她想，今夜若是再夢見阿蔭，她或許就能上前，俯身抱住她痛苦不堪的阿蔭，同他真切地說一句：阿娘信你。

    又過了兩日，汴京下了場暴雨。

    雨過天晴，迎來真正的暑熱，楊夫人也不知是因?yàn)闀x修的診治，還是真的走出了夢魘，情況一日日變得好起來。

    也或許是因?yàn)闂罘蛉寺斡魑醯拿栆猜懥痢?/br>
    汴京坊間都在傳，侯府葉家的二姑娘是神醫(yī)晉修的弟子，一點(diǎn)也不比太醫(yī)院的人差。

    那些看不起病的，又或是病入膏肓的，都想來侯府碰碰運(yùn)氣。

    明熙心善，只要有人來請，便都會上門診治。

    連著幾日的繁忙讓她有些疲累，又是一日診療，她累的說不出話，讓聞冬將晚膳擺到小院子里。

    她將醫(yī)箱扔下，站在院子中央等她的飯來，望見角落的那株海棠，有些怔愣。

    海棠樹已經(jīng)很大了，原先只比院墻高出些許，如今樹冠都已盛開在院墻之上，一半在這邊，一半在慕府。

    她走到樹下，背靠著樹干，海棠已經(jīng)謝了大半，輕微的動作就洋洋灑灑落了不少花瓣殘葉下來。

    明熙仰頭望著繁密的樹冠，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好累啊?！?/br>
    又小聲地接了一句：“也好想你?！?/br>
    “想誰？”

    明熙閉著眼哼了一句：“明知故問?！?/br>
    話剛落下，她覺得有些不對，猛地睜開眼，起身望著那濃密的樹冠，死死地盯著，有些不可置信。

    “嘰！”

    忽然，她聽到一陣熟悉的鳥鳴。

    貼貼自從那夜去送信之后，便再也沒有回來，她以為漁陽路遠(yuǎn)，它仍耽誤在路上。

    聽到這聲叫，明熙睜大了眼：“貼貼？”

    “嘰！”

    圓滾滾的一團(tuán)從另一邊的院墻飛出，直愣愣地?fù)溥M(jìn)了自己懷中。

    另一邊……

    明熙抱著小鳥，神情錯愕又茫然。

    她小聲地喊了一句：“慕箴？”

    呼喚的聲音剛落，又是一陣劇烈的晃動，將整棵海棠都搖晃起來，樹冠左右搖擺，晃下繽紛的一場花雨來。

    明熙站在樹下，花瓣落滿全身，她仍舊不可置信地呆愣在原地，望著被樹冠遮擋住的那面院墻。

    然后，一個少年的身影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