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春風送暖。

    游照儀站在廣邑王府門口緩了好一會兒，才從剛剛殺人的戰(zhàn)栗中平復，努力的讓自己把逸散的戾氣壓在心底，抬步走了進去。

    宣峋與正在等她。

    她掐住自己的手心，努力使自己眼神平和下來。

    好在宣峋與沒發(fā)現(xiàn)什么不對勁，見她回來便自然的依過來，問：“事辦完了？”

    游照儀點頭，說：“一個侍子，一個殺手，都交給大理寺了?！?/br>
    宣峋與問：“那侍子從哪里來的？”

    游照儀說：“你猜得沒錯，正是洛邑?！?/br>
    聞言，宣峋與的臉色也凝重了起來，坐在一邊暗自思忖，游照儀見他不再關注自己，忙松了一口氣，努力使自己從剛剛如進深淵的情緒中出來。

    她可能真的閑太久了，每天訓練、練武的那幾年每天累得沒什么心思去想亂七八糟的，如今，在上京的溫柔鄉(xiāng)過了太久，她都快忘了殺人是什么感覺了。

    上京游人如織的街道和叱蠻的千軍萬馬奔涌的畫面重疊起來，似乎要將她徹底網(wǎng)在過去，掙脫不出……不行啊，要克制，要忍住，就像這么多年來每天做的一樣……

    宣峋與的聲音從一片朦朧中傳來：“怎么了？受傷了嗎？”

    游照儀如當頭棒喝，立刻清醒了過來，往事一幕幕像突然破碎的鏡子砸開，她下意識的露出一個平靜的笑：“沒事?！?/br>
    宣峋與還是覺得她有點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是哪不對勁，只好道：“你沾血了，要沐浴嗎？”

    游照儀點點頭，轉身往浴房走去。

    宣峋與還想等她回來再問問到底怎么了，可再待她進來已經(jīng)神色如常，還笑著過來親他，他正想推拒，卻被一只手摸到了要緊之處，一下軟了身子亂了神智，任由她蠶食。

    她也沒多過分，就照著二人平常的樣，見他開始勉力求饒，便加快速度云收雨歇，又叫水，為他弄干凈身子，二人窩進被子里……

    宣峋與混沌的腦子已經(jīng)支撐不了自己多想，只能依著她沉沉睡去。

    游照儀看著床頂帷帳，一夜無眠。

    ……

    第二日醒來，游照儀已然恢復如常，準時出去晨練，回來叫醒他，提醒他吃早飯，便自己去上值了。

    接下來的日子依舊很正常，她下值來接他，二人在馬車中親昵，回府，說一說今日見聞或是之前那個案子的進展，可是宣峋與還是覺得有一絲不對勁。

    可是他還來不起細細思索這份不對勁，上京與譚州接壤的一個州縣突發(fā)洪災，游照儀夜里接到旨意帶領四軍統(tǒng)領八百人協(xié)京畿衛(wèi)前去賑災。

    天不亮，眾人便又整裝待發(fā)，這種事情游照儀經(jīng)歷過很多次，這種熟悉感反而讓她有一絲無以言表的安心。

    宣峋與這回倒是沒哭，擔憂的親了親她，只說不要受傷，順利回來便好。

    游照儀照舊答應，和周星潭一起領兵前往。

    突發(fā)洪災的縣叫做須山縣，正是中衢國內最大江河雀潭江所流經(jīng)的，這段時間正是雨水多的季節(jié)，須山縣內流經(jīng)的雀潭江正常漲水，原本誰也沒在意，誰知水壩竟在一個暴雨夜里決堤了。

    鋪天蓋地的洪水淹沒了村子和鄉(xiāng)鎮(zhèn)，當?shù)厝耸植粔?，忙向上京求援，皇帝接到急報，便將二人派了出去?/br>
    二人帶隊急急奔走，在當天傍晚到了地方，暴雨依舊如注，水里只能看見一半屋頂，飄著鍋碗瓢盆等物。

    堤壩還沒止住水，二人來不及歇口氣，便迅速安排事宜，游照儀等人協(xié)助當?shù)氐墓俑疄闆Q堤的水壩搬石阻擋洪水，周星潭則援救村民帶領眾人開辟高地。

    兵眾領命，蜂擁而去，游照儀便淌入水中，幫府衙一起抗沙袋或是搬石頭。

    到了天快亮的時候，暴雨終于停了。

    極其混亂的一夜過去，洪水終于暫時塞住，游照儀艱難的直起腰來，眼前從一成不變的石頭變成了堤壩下的滔滔江水。

    太陽從江水那邊緩緩升起，一水的波光粼粼，絲毫不知它一夜之間帶走了多少性命。

    賑災賑災，自然大頭在災后。

    將帶來的糧食煮粥分發(fā)，幫助重建房屋，還要對決堤的大壩進行修補加固。

    一直到第七天，游照儀才稍微緩了一口氣，和楚創(chuàng)等人累倒在一起，伸手接過周星潭遞過來的一碗稠粥大口的喝。

    她餓了幾天肚子，餓的她快失去理智。

    到了第十五天左右，粥便不再免費發(fā)放，需要緩過勁來的村們與兵眾一塊重修房屋堤壩，才能換取糧食。

    可是村民們很多失去親人，干活都是有氣無力的，他們也并不說什么，干得多干得少都照常發(fā)粥。

    一日楚創(chuàng)回來，面色也是一臉不忍，和游照儀說：“村口那幾戶離堤壩最近，好多全家都沒了，房子建起來也沒人住，還有些只剩個孩子，或者剩個大人，不知道怎么活?！?/br>
    游照儀也不知道，求生本來就是很難的，她一向深有體會。

    當天下午游照儀便和楚創(chuàng)等人前往村口一起幫忙，那幾個干活的大人都是沉默寡言，小孩也是一臉茫然的坐在角落里，并不說話。

    一片龐大而寧靜的窒息。

    直到一個阿婆走過來，給她們一人遞了一碗水，說道：“幾位將軍喝口水吧，辛苦了?！?/br>
    幾人便依言喝水，阿婆見她們喝完，又顫顫巍巍的收回碗，走了。

    她們便又繼續(xù)干活，沒有人說話。

    旁邊一對母子正呆呆的看著她們干活，半晌，那女子才推了推自己十三四歲的兒子，說：“你也去幫幫忙吧?！?/br>
    那個少年就走上前來，給游照儀搬木板。對方看著人小，力氣卻很大，默不作聲的一起連搬了好幾塊，累了就自己歇歇，緩過來了就繼續(xù)幫她們，直到太陽快要落山，游照儀才和楚創(chuàng)幾人回到營帳。

    又過了幾天，眾人前往收集、登記名冊，以發(fā)放賑災錢糧，這事兒是楚創(chuàng)她們出去辦的，周星潭、游照儀幾人便留在營帳內等他們排隊來領。

    很快，一些村民陸陸續(xù)續(xù)的就來了，都是一臉空茫，她們怎么說就怎么做。

    周星潭一邊喊名字，游照儀便把東西遞給她們。

    “高同盛，錢一貫，糧食一袋?！边f過去。

    “許富貴，錢兩貫，糧食一袋?！边f過去。

    “江萍，錢一貫，糧食一袋。”遞過去。

    ……

    她幾乎麻木，像個提線木偶聽命行事。

    “游盼來，錢兩貫，糧食一袋?！边f過去……像是什么東西突然被點破，一道巨大的閃電朝她整個人打了下來，讓她腦子轟隆一響。

    可她還是克制的，慢慢的抬頭看了一眼。

    就是上次幫她搬木頭的少年。

    他叫……游、盼、來。

    對方和她對視了一眼，伸手接過。

    那一瞬間交予的動作變得極其漫長，游照儀甚至還抽空去看了一眼等在隊伍旁邊的那個女人。

    呼吸聲和心跳聲變得很重，指尖發(fā)麻。

    周星潭還在念名字，她也繼續(xù)麻木的遞出去。

    沒有人知道她心中剛剛經(jīng)歷了如何翻天覆地的一場震顫，將她震的神魂都在燃燒。

    第24章 怨傷彈淚濺琵琶

    （1）

    游照儀小時候叫游盼。

    她大概記得自己的名字, 因為那時候母親說，她是在父母的期盼下出生的，所以取名叫游盼, 父親總是叫她盼兒。

    家中務農, 出生兩三年的時候家中還好，她也還能吃得飽飯。三歲那年天大旱，年成越來越不好，逐漸的, 她也開始吃不飽了。

    家里情況越來越差, 也就只能維持日常餐飯，可是這時候，母親懷孕了。

    父親帶著母親去看村中的大夫，大夫笑瞇瞇的說：“這胎絕對是個男孩?！?/br>
    見他這么肯定, 父親也松了一口氣。

    那大夫便和他話家常，說有了這個兒子就都好了，現(xiàn)在中衢的好多私塾都不要女學生了, 他萬一日后有出息，家中還用務農嗎, 至于現(xiàn)在，撐一撐就好了。

    她那時候還太小, 還不懂這個話是什么意思, 只知道父親高興的把她抱起來, 說盼兒盼兒, 總算給我盼來一個兒子。

    游照儀并不知道男女有什么不同。

    后來才發(fā)現(xiàn)，私塾里上課的都是男孩, 田地里干活的都是女孩。

    那個同村的男孩教了她唯一一句書上的話：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可是弟弟出生后, 家里的境遇卻越來越糟糕了，她天天都吃不飽飯，可父親還是覺得她吃得多，和同村的男人話家常，也是說這日子實在過不出來了。

    同村也嘆氣，說：“務農真的沒有出路，要我說，還是得讓孩子考取個功名，否則這年年靠天吃飯，什么是是個頭啊?！?/br>
    父親便說：“誰不想呢，只是就兩個孩子，都快養(yǎng)不起了。”

    同村說：“女兒養(yǎng)了有什么用呢，你記得村尾那個李老頭嗎，天天干活干的直不起腰來，總算把女兒供出來，參加了這個試那個試，結果考官的時候那個官頭說不愿意要女孩，”他指了指天，晦暗的說：“現(xiàn)今那個男皇帝不喜歡女的，現(xiàn)在能做官的女子哪個不是家中顯赫，咱們就別想了?！?/br>
    他煞有介事的搖了搖頭，整個人還有一點自得。

    游照儀想說，不是這樣的，她也能干活，也能讀書。

    可她什么都沒說。

    母親帶她去上京的時候，是她從出生起第一次去這么繁華的地方，處處都是新鮮玩意兒，處處都是好吃的東西，吸引她到處看。

    母親紅著一雙眼，碎碎念：“我把你送到上京，若是有什么達官貴人看中你也是你的福氣，你長大了可不要怪我，娘不想扔你，可是你爹他執(zhí)意如此，娘真的對不起你……”

    她的聲音隱沒在嘈雜的人聲中，直到很多年的今天，才破除了層層濃霧和灰暗，一字不漏的灌入她的耳中。

    她對自己的被拋棄其實有一絲預感。

    母親甚至花錢給她買了個熱騰騰的包子，紅著眼睛遞給她，說：“娘去買個東西，你吃完這個包子娘就回來了?！?/br>
    她乖巧的點點頭，盡量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著包子。

    母親放開了她的手，隱沒進人群之前還不忍的看了她一眼。

    你——真的不忍嗎？

    她像個乞丐一樣形容狼狽餓的快死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她可能并不會如你所想的那樣，被那個富貴人家?guī)ё?，安穩(wěn)一生，而死會餓死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等待有一天官府巡街，把她丟入亂葬崗喂狗了事。

    她在丈八街夜夜噩夢還不敢叫出聲來的時候，在日復一日被經(jīng)過的人群挑挑揀揀的時候，和那個選中她的男孩對上眼的時候，她被帶入王府迷?？謶值臅r候，你有沒有想過，她還只是個六七歲的孩子？

    在兒子一天天長大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你還有個女兒，她在王侯公府的大宅邸里努力偽裝，在刀劍無眼的戰(zhàn)場上博力廝殺，她日日克制夜夜隱忍，生怕放出了自己心中那頭饕餮巨獸，也曾在即將默默死去的那個夜晚，默默祈求過你的回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