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安慰沒有用，但他也不生氣，因為他是真的能夠理解琴的痛苦，看著琴哭了一會，他嘆口氣悠然說道：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理解呢？你從今天開始才成為一個孤兒，可是我……我本來就是個孤兒??！”

    “哎？”琴愣了。

    雪痕看著碎裂的天空，淡淡地說：“其實，我mama并不是我親生母親，我本來就是一個孤兒?！?/br>
    琴愣住了，一時間甚至忘記了自己的悲傷，她想到雪痕從進入耶路撒冷就開始的戰(zhàn)斗，全都是為了救自己的母親，可現在才知道雪痕拼命拯救的，其實是自己的養(yǎng)母。

    雪痕嘆口氣，看向遠方：“她也是個苦命人，在戰(zhàn)亂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在逃難的路上撿到了我，她可憐我，就收養(yǎng)了我，這么多年來我們相依為命，都從不提起我親生父母的事情，我把她當做親生母親一樣對待，她也把我當成親生兒子一樣對待。她教會了我很多，她是一個很好的母親……”

    雪痕那幼小而有些模糊的記憶中，親生母親的樣子已經完全沒有了印象，但是有一幕卻很清晰，那是他被遺棄的那一天。

    黑暗中，他躺在一個大小合適的“棺材”里，陽光從沒有蓋嚴的“棺材板”的縫隙中透進來，陽光很刺眼，但周圍越來越冷，寒冷透過“棺木”滲透進來。

    他已經被放在某個寒冷的環(huán)境中很久了。

    那時候他大概只有幾個月大，幼小的頭腦并不知道自己已經被遺棄了，他本能地哭泣，呼喚母親的歸來。

    但是母親沒有回來。

    過了很久很久，寒冷讓他哭都哭不出來。

    迷迷糊糊之中，有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傳來。

    “棺材蓋”像一扇門一樣被打開了，一雙溫柔的手將他抱了起來，廣袤的雪地上反射的強烈陽光讓雪痕眼前一片雪白，很長時間，養(yǎng)母雪紫青的臉才清晰地出現在他面前。她年輕但又風塵仆仆，有一雙飽經苦難的眼睛。

    不知道為什么，從看到她的第一眼，雪痕就對她有莫名的親近感，也許是潛意識里覺得她和母親很像。

    雪紫青說：“既然遇到了，就是咱們的緣分，你要是叫我一聲媽，我從此以后就是你mama了?！?/br>
    記憶在這時有些模糊，但他推斷，當時的自己也許是意識到了自己已經被拋棄了，也許是雪紫青的體溫和心跳讓自己感到安全，也許是渴望有個mama?？傊芟牒俺鲆宦晪?。

    但是他喊不出來，或許是已經被凍僵了，或許是語言能力還沒有發(fā)育到能夠說話的程度，他完全發(fā)不出這個聲音，這個簡單的單音。

    雪紫青遺憾地看著沉默的他，眼里大顆大顆的淚水掉出來。

    她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自己的兒子。但她也知道眼前的不是自己的兒子。

    雪紫青的手慢慢放下。

    雪痕看著她的臉越來越遠，急得躁動起來，他拼命努力，卻還是怎么也發(fā)不出那個單音。

    但最終雪紫青還是沒有把雪痕放下，她看著雪痕凍得通紅的小臉，突然覺得自己仿佛聽到了一聲“mama”，她激動而顫抖地回應：“誒！”

    她看著雪痕，卻像在自言自語：“沒錯，你就是我兒子，咱們母子從此就相依為命了……”

    其實雪痕到最后也沒能喊出一聲媽，是雪紫青自己“欺騙”了自己。

    “看，多像是這冰天雪地的一道傷痕，你也是這個國家的一道傷痕。就叫你……‘雪痕’吧?！?/br>
    雪紫青看著身后雪原上那條雪橇留下的幽長而曲折的痕跡。

    從此雪痕有了名字。

    雪痕被放進了雪橇里，在他被放下的瞬間，他看到了雪地里那個裝著他的“棺材”——一個扁扁的、葫蘆形的盒子。那是一個琴盒。

    雪紫青拖起雪橇，向那積雪厚重的深山之中跋涉而去。

    雪痕嘆口氣，驅散回憶。

    “可憐那個沈毅，還說我mama雪紫青和我爸爸一起生下了我，但其實雪紫青根本就不是我的親生母親。還說他們相愛，他們可能連面都沒見過……”雪痕苦笑了一下。

    “我一直努力維護著這份親情，只為了不讓它斷絕。因為如果連這份感情都斷絕了，那么我就真的是一無所有了。”

    看著琴明亮的大眼睛看著自己，梨花帶雨，雪痕再次站起來，走近她，掏出手絹為她輕輕擦去眼淚。

    那是琴在他的朝圣之路上給他用來擦血的，但他一直沒有舍得用。

    這一次琴沒有把他推開。

    “所以，不要輕易說你一無所有，至少你還擁有那些美好的回憶?！?/br>
    “沒想到你……”

    琴的悲傷漸漸抑止，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憐憫和欣賞。

    “不要可憐我，我可不高興當沒有腳的人?！毖┖劭闯銮傺壑械膽z憫，他退后一步，避開琴的目光。

    他聽說過一個故事，一個沒有鞋穿的人整日憂愁，直到他看到一個沒有腳的人，發(fā)現還有人比自己過得更慘，因此就不再憂愁。但雪痕覺得，因比較而產生的樂觀根本不是真正的樂觀，希望和喜悅應該由自己的內心生發(fā)，不應該是被別人給予，這也許就是母親常說的“念由心生”的意思吧。

    “我只是想告訴你，在這個亂世中，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痛苦，不要輕易被這些痛苦打敗，因為我們生來就要抗爭，因為我們生在這末世?！?/br>
    琴擦擦眼淚，那種自信和驕傲再次出現在她身上。

    她最后回頭看了一眼殘破的城堡，在心中向這一切告別，轉身拉起雪痕，縱身躍入那破碎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