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一個灰色的故事

    《少年時》講了一個灰色的故事。

    木子生在一個貧窮的山村，村里除了老人就是留守兒童，他是第一個考上縣重點中學(xué)的。背負著榮耀，來到向往已久的圣殿，沒想到迎接他的會是籠罩半生的陰霾。

    起初，一切都很好。

    因為入學(xué)成績是年級第一，被指定為班長，學(xué)習(xí)刻苦，不驕不躁，各科老師都喜歡。和同學(xué)相處得也不錯，都是住宿生，每□□夕相處，彼此照應(yīng)的地方很多。

    改變源于一次“通報批評”。

    臨近期末，寢室里的三名室友時不時跳墻出去打游戲，半夜三更才回來，影響其他人休息。木子作為班長，說過他們，卻被嘻嘻哈哈地混了過去。

    直到有一天，年級主任親自查寢，把他們抓了個正著。叫家長、寫檢查、通報批評，讓三個少年丟盡臉面——對于這個年紀的男生來說，丟臉可比考倒數(shù)嚴重得多。

    不知道從哪里傳出的消息，說，他們仨之所以被抓，是木子打的小報告。

    木子的灰暗生活就從這里開始了。

    起初只是被排擠，體育課沒有搭檔，吃飯沒人同行，課前點名沒有一個男生回應(yīng)。

    木子強撐著驕傲，表現(xiàn)出淡定的模樣，卻讓對方變本加厲。

    mama用半個月的工資給他買了一雙舒適的運動鞋，每次上完體育課，木子都要仔細刷干凈，曬到陽臺上。

    直到有一天，只剩了一只。

    木子把可能的地方都找了，最后有人悄悄告訴他，和舍友有關(guān)。木子去質(zhì)問，迎來的是毫不避諱的挑釁。

    “丟鞋事件”仿佛公開宣戰(zhàn)，自此之后，對方的作為變得明目張膽。

    mama來看木子，給他買了八塊錢一斤的砂糖橘。木子從來沒吃過這么貴這么甜的橘子，村里的奶奶也沒有。

    木子只嘗了一個，就小心地放進了書包里，想著過兩天放假，拿給奶奶吃。

    舍友看到了，揚著聲調(diào)說：“有吃的不分享嗎？不義氣啊！”

    明顯帶著惡意的語氣，木子沒理。

    舍友們交換了一個眼神，嘻嘻哈哈地推打起來，“不小心”把他的書包扯到地上，又“不小心”踩了好幾腳，破碎的橘子浸濕了洗得發(fā)白的書包。

    砂糖橘的氣味散出來，是香甜的。

    木子愣愣地看著流了一地的汁水，狠狠地把對方推到地上，低聲吼：“你們別太過分！”

    有老師在查寢，他顧忌著寢室積分，不敢吼得太大聲。

    清冷的月光，映出舍友眼中的驚訝，還有屈辱，仿佛被木子推倒是多么丟臉的事，尤其，其他舍友還在旁邊調(diào)侃。

    木子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迎接對方的報復(fù)，沒想到一整天都相安無事，直到晚上就寢。

    被子是濕的，一股尿sao味。

    就這樣，他還是忍了。他想到了父母粗糙的雙手，想到了奶奶佝僂的背影，想到了即將到來的作文比賽，他豁不出去。

    接下來，變本加厲。

    放在桌上的眼鏡一轉(zhuǎn)身就摔到了地上，練習(xí)冊答案被篡改，打滿紅色的叉號，上課看不清黑板，月考名次斷崖式下降，作文比賽名額被取消……

    直到有一天，木子親眼看到，舍友把他的英語課本扔進了垃圾桶。

    他剛好拿著一把美工刀，原本是幫女同學(xué)裁宣紙的，就那么紅著眼睛，扎在了舍友肚子上……

    電影在這里戛然而止。

    李偉捧著劇本，撞撞木清揚，“誒，木哥，后續(xù)怎么樣？這不像結(jié)局啊，會不會拍個彩蛋？”

    “這樣剛好，觀眾想要什么樣的后續(xù)，可以盡情想象?！蹦厩鍝P說。

    李偉嘖嘖兩聲：“那個小報告，是木子打的嗎？”

    “是不是又有什么區(qū)別？”木清揚垂著眼，聲音低沉，“就算是，也不能他成為被霸凌的理由。”

    “對對對，確實?！崩顐ミB連點頭，“怪就怪那幾個孩子太壞，就算沒有這事，也會有其他機會讓他們欺負人。不是木子，也會是別人?！?/br>
    孩子……

    木清揚嗤笑，他們用自己肆無忌憚的青春，毀了別人的青春，最后用一句“他還是個孩子”抹平一切，真諷刺。

    今天拍的是“砂糖橘事件”。

    室內(nèi)昏暗，顧羽從塵土和汁水里撿出破碎的砂糖橘，一個挨一個，擺在桌子上。那些碎得只剩一兩瓣的也沒放過，把完好的部分剝出來，放到搪瓷缸里。

    他的表情看似平靜，眼神卻是麻木的，指尖隱隱顫抖著，并不明顯，又足夠讓人察覺到。

    旁邊，舍友們鼾聲四起。

    月光下，他虔誠地撿著橘子……

    工作人員都感動到了，個個屏住呼吸，努力抓住每一個細節(jié)。

    林呢喃濕了眼眶。

    原本，她空出了一整天的時間拍這一幕，因為她擔(dān)心顧羽揣摩不好人物狀態(tài)，畢竟那種貧窮的、小心翼翼的、隱忍憤懣的生活離他很遠。

    她沒想到，他能詮釋得這么精準。

    除了精準，還有驚喜。

    月光灑他身上，側(cè)影顯得那么單薄，有一滴水珠從下巴滑下來，無從分辨是淚還是汗，只有一滴。

    這種共情能力，不是單憑演技就能有的。

    他經(jīng)歷過什么？

    “咔——”

    林呢喃起身，拍了拍顧羽的手臂，“演得真好?！?/br>
    “是導(dǎo)演調(diào).教得好?！鳖櫽鸨仆搜鄣椎臐褚?，開著玩笑。

    工作人員都笑了，心情卻沒辦法立即從戲里壓抑的氣氛中脫離。

    顧羽真的很好，比林呢喃想象得還要好，不僅是演技，還有工作態(tài)度。

    他聰明通透，配合度高，工作起來從不會端著頂流的姿態(tài)，林呢喃想要什么樣的狀態(tài)，他立馬就能給到。

    導(dǎo)演和主演配合默契，沒有什么比這個更讓人愉快的了。

    也有令人困擾的時候。

    前期經(jīng)過幾輪討論，最終決定用方言。木清揚錄好了全部臺詞，一句句教給顧羽。

    然而顧羽京腔太重了，劇本圍讀的時候還好點，一旦沉入表演里，口音不知不覺就變了味。

    幾次翻車之后，林呢喃顯得有些焦躁。

    顧羽捏她的臉，“不然林導(dǎo)出去遛一圈，回來我就拍好了。你盯著我我緊張?！?/br>
    林呢喃打開他的手，“都什么時候了，還開玩笑?！?/br>
    顧羽嘆氣：“人和人之間的信任就這么脆弱嗎？我說實話你都不信了?！?/br>
    林呢喃沒好氣道：“有耍嘴皮子的時間，你能不能好好背背臺詞？”

    “能啊，你教我，我肯定學(xué)得快?！?/br>
    林呢喃：“……”

    最后，還是教了。

    她念一句，顧羽跟一句，仿佛小學(xué)生。

    工作人員磕著瓜子，圍觀制片人哄導(dǎo)演。

    其實，一直ng，顧羽比任何人都焦躁，但他把自己的情緒藏起來，照顧著林呢喃的情緒。

    林呢喃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喝了杯奶茶，繼續(xù)拍。

    顧羽習(xí)慣正式開拍之前自己走一遍戲。

    正是黃昏，光線很好，林呢喃看著他的背影，突發(fā)奇想，悄悄打開攝影機。

    她親自運鏡，抓拍到一個長達三分鐘的鏡頭，顧羽背對攝像機，默默撿起破碎的眼鏡片，和同學(xué)對戲，向老師解釋。

    監(jiān)控里看不到他的正臉，只能從對手戲演員的表情中判斷他當(dāng)下的反應(yīng)，這種感覺很奇妙。

    最后，顧羽轉(zhuǎn)身，目光下意識地尋找林呢喃，剛好被鏡頭捕捉到那一瞬間的茫然。

    “絕了！”攝影指導(dǎo)直拍大腿。

    顧神就是顧神，光是一個背影都這么有表現(xiàn)力。

    林呢喃有著同樣的想法。

    她甚至產(chǎn)生了更大膽的想法——有沒有可能，全程長鏡頭，只拍背影……

    壓抑的宿舍空間，灰暗的教室，各懷心思的同學(xué)和老師，一次又一次的憤懣和壓抑、屈辱和抉擇……

    顧羽的行動就是觀眾的視角，顧羽的背影就像觀眾自己，觀眾會跟著顧羽身臨其境地去體驗。

    如果能實現(xiàn)，這將是一次絕佳的創(chuàng)意，顧羽說的“未來之獅”也許真有希望。

    唯一受委屈的是顧羽。

    他將全程沒有正臉。

    林呢喃回放了三遍，盯著顧羽最后的眼神，低聲說：“不行，用不了，刪了吧?！?/br>
    說完就快步走開了，她怕自己會改主意。

    攝影助理小聲問：“師父，真刪嗎？”

    攝影指導(dǎo)抽了支煙，說：“先留著吧！”

    拍攝持續(xù)推進，作息混亂，林呢喃狀態(tài)越來越差，就連工作不能麻痹她了。

    她極力掩飾著，盡量微笑。

    還是被顧羽看出來了。

    他找她聊天：“還有兩天，預(yù)算充足，別太累?！?/br>
    林呢喃不想讓他擔(dān)心，隨口扯了個別的理由：“小仙女把我拉黑了。”

    這事是真的。

    上次面基之后，小仙女一直沒跟她聯(lián)系，林呢喃給她發(fā)過幾條微信，都沒回，今天再發(fā)，發(fā)現(xiàn)被拉黑了。

    “她不會主動拉黑我，也許是家人要求的，也許被沒收了手機?！?/br>
    無論哪一種，都足夠擊垮一個少年脆弱敏感的心。

    “上次見面她狀態(tài)不好，我很擔(dān)心?！?/br>
    顧羽看了下行程表，說：“這邊拍完有兩天假，去看看她——你能找到她嗎？”

    “應(yīng)該能，我知道她的學(xué)校和班級……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跟她mama談?wù)劇！?/br>
    林呢喃不是多管閑事的性格，或許是拍《少年時》讓她變得更敏感，也或許是從小仙女身上看到了從前的自己，她做不到袖手旁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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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呢喃日志27】

    2019.12.9，星期一，陰，東北風(fēng)3-4級

    不是所有的童年都是單純快樂的，不是所有的少年都是青春洋溢的。

    沒有翅膀的少年更要迎著風(fēng)奮力奔跑，即便現(xiàn)實灰暗，即便遍地泥濘，都不要停下，不要回頭。

    陽光是公平的。

    總有屬于你的那一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