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音下意識(shí)地抬起眼來，便見李容徽正立在她身前，蹙眉看著眼前的陸錦嬋。

    今日里，他也是一身女子妝扮，云鬢繁復(fù)，步搖垂垂，一身格外綺麗的羅裙外，還配了一條云緞面的披帛，襯得那張本就昳麗的面容，于夜色中愈發(fā)靡麗不可逼視，像是要將這滿御花園中的貴女們都給壓下一重。

    眼見著貴女們或驚訝，或打量，或嫉妒不善的視線都已經(jīng)聚了過來，棠音不知為何，心中卻起了幾分淡淡的不悅，便往前走了幾步，重新?lián)踉诹死钊莼丈砬?，?duì)陸錦嬋輕聲道：“不巧，我今日是與這位貴女同來的。她性子靦腆，不愛與旁人同席?！?/br>
    她的身子?jì)尚?，即便是擋在李容徽跟前，也擋不住他那張昳麗的面孔。陸錦嬋便也抬目看了李容徽一眼，也不強(qiáng)求，只笑道：“那錦嬋便去尋旁人同席了。”

    棠音微微頷首，帶著李容徽于最角落里的一張席面上坐了，遠(yuǎn)遠(yuǎn)避開眾人的視線。

    “這幾日是怎么了？是不是悶在府中有些煩悶了？”李容徽說著親自給她斟了一杯梅子酒，又端起一碟子玫瑰酥給她，這才又輕聲哄道：“那過幾日我們出城去郊游可好？或者是去聽?wèi)?，看雜戲？只要你喜歡，都好?！?/br>
    棠音卻沒接他的酒，只是隨手捻了一塊離自己遠(yuǎn)的椒鹽核桃餅吃了，輕輕搖頭，算是否認(rèn)。

    李容徽端著玫瑰酥的手微微一頓，還是緩緩將碟子放回了桌面上，濃長(zhǎng)的羽睫微垂，本就低醇的嗓音放得更低，顯出幾分難過：“那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氣了？”

    棠音沉默須臾，只覺得正吃著的核桃餅都漸漸沒了味道，便將剩余大半塊都給擱下了。只輕輕轉(zhuǎn)過眼看向他，好半晌才輕聲開口：“不知你是否聽說過盛京城里的傳聞——皇后青眼于我，屬意我來做太子正妃?！?/br>
    李容徽不知她為何突然要說這些，袍袖下的手指猛地收緊了，面上的神情卻不變，只是鴉羽般的長(zhǎng)睫輕輕顫抖了兩下，抬起一雙淺棕色的眸子看向她，輕聲道：“我從未聽過。”

    “想來即便是有，也應(yīng)當(dāng)是過去的舊聞了。做不得數(shù)的?！?/br>
    棠音低低應(yīng)了一聲，又輕聲開口：“我原本是要嫁給他的。”

    李容徽只覺得呼吸都為之一停，一陣業(yè)火自心底騰騰而起，近乎要將理智燃盡。他強(qiáng)忍著垂下長(zhǎng)睫，擋住眸底洶涌的暗色，伸手攀上了小姑娘的袖口，緊緊握著了她的手腕，語聲微?。骸澳阋舱f了，是原本?！?/br>
    棠音沒有掙扎，只是又低低應(yīng)了一聲，像是自語一般慢慢道：“可是后來，我在花朝亭中做了一場(chǎng)夢(mèng)。那夢(mèng)境虛無縹緲，卻又像是一種警告抑或是指引，一點(diǎn)點(diǎn)將我?guī)щx了本來的路線?！?/br>
    “我見到了太子人后的那一幅面孔，狠戾，無情，殘暴，與人前的溫潤(rùn)謙和截然不同?！?/br>
    “所以，我后悔了。我去尋了父親，請(qǐng)他想法子退了這樁婚事?！?/br>
    她一句一句平靜地說著，嗓音輕柔，混在夜風(fēng)中聽來，像是帶著獨(dú)特的韻律。李容徽緊握著她手腕的指尖緩緩放松了一些，心中的業(yè)火退去，卻一點(diǎn)點(diǎn)浮出深藏在火焰下的不安來。

    “棠音——”他低垂下眼，輕輕喚了一聲。

    眼前的小姑娘輕應(yīng)了一聲，緩緩抬起臉來看向他，那雙紅潤(rùn)如珊瑚的唇微抬，杏花眸里卻落了一層粼粼的光影，也不知是中秋華美的月色，還是逐漸加深的水意。

    李容徽像是被這眸光燙痛了一般，握著小姑娘皓腕的指尖輕輕往回一退。

    潰不成軍。

    良久的靜謐，唯有旁側(cè)立著的宮燈熊熊燃著，順著紅艷的燭芯落下一行又一行的蠟淚。

    就在李容徽以為，棠音不會(huì)再開口的時(shí)候，掌心里卻是微微一涼，是小姑娘輕輕抬起指尖，反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指依舊是柔白纖細(xì)，卻少了素日里暖玉一般的溫度，甚至比他的，還要冰涼幾分。

    “之前尋仙殿外，我讓你中秋之后下聘，是想問問你——”

    “你也如太子一般，有兩副面孔嗎？”

    第104章 冰雪消融   棠音只能與我有瓜葛，與我牽……

    庭院中一片靜默， 只余月色煌煌。

    李容徽于月色中緩緩抬起眼來，一雙淺棕色的眸子于月暈下濃醇如美酒，嗓音低醇而繾綣：“棠音為何會(huì)這樣想？”

    他緩緩將小姑娘纖細(xì)的手指握緊了， 攏在掌心里， 貼在自己的心口上， 低聲道：“無論待旁人如何，我待棠音，始終如一?！?/br>
    “歲歲如此， 永不相負(fù)?！?/br>
    棠音落在他心口上的手指輕輕瑟縮了一下，檀口微啟， 還未來得及回答什么，卻聽見遠(yuǎn)處宦官尖細(xì)的嗓音一路破開月色：“皇后娘娘到——”

    棠音回過神來， 忙將手抽了回來， 藏進(jìn)了袖中，抬目看向上首。

    十二名宮娥組成的儀仗中， 徐皇后緩緩而來， 鬢發(fā)如云，玉顏寧和， 仍舊是一派國(guó)母之姿，不因朝野中的流言而顯出半分憔悴之色。

    眾貴女一時(shí)皆收了碎語， 只一同立起身來，恭敬福身道：“參加皇后娘娘?！?/br>
    徐皇后輕笑著于高座上坐落， 緩聲道：“今日是中秋，佳節(jié)良辰， 諸位也不必太過拘禮了，都坐吧?！?/br>
    “謝皇后娘娘?！北娰F女這才敢重新坐下身來，只抬眼悄悄往珠簾后打量。

    見今日來的， 果真只有皇后一人，而未見太子，更是面色各異。

    徐皇后卻恍然未覺一般，只抬手示意宦官們?nèi)鞲栉琛?/br>
    絲竹聲一起，貴女們便也敢開口小聲與自己的密友說話，議論的，也大多是在皇后娘娘今日的目的上。

    如此興師動(dòng)眾，若說只是單純地只請(qǐng)她們來赴一場(chǎng)夜宴，卻是誰也不信的。

    而李容徽卻并不在意，只捻起一塊玫瑰酥遞到小姑娘唇邊，輕聲道：“棠音，只要你不再生我的氣。你說什么我都答應(yīng)?！?/br>
    絲竹聲里，小姑娘終于抬起臉來看向他，遲疑了好一陣，才輕聲開口：“那你……對(duì)旁人也別太過嚴(yán)苛了。”

    李容徽眸光微微一抬，旋即乖順點(diǎn)頭道：“好?！?/br>
    “不要?jiǎng)硬粍?dòng)就誅滅旁人全族。即便是真有人得罪了你，你殺他一個(gè)便也是了，就不要屠戮他的族人了。他為自己的野心，或是為旁人的野心送了命便也罷了，可后宅充作官奴的女子與不諳世事的幼童又何其無辜？”

    李容徽仍舊安靜地抬目望著她，沒有遲疑，只待她話音一落，便又乖順應(yīng)下：“好?！?/br>
    他應(yīng)得這般乖順，反倒讓棠音覺得自己過于嚴(yán)苛起來。

    她蹙眉重新想了一想，復(fù)又低聲道：“若是你怕他的族人報(bào)復(fù)，就將他們流放出京吧。流放之人的子嗣三代不能科舉，成不了氣候。三代之后，已是將近百年，什么樣的仇怨也該消了?！?/br>
    李容徽望著眼前蹙著眉仔細(xì)為他謀算著的小姑娘，唇角微抬，眼底鋪上了一層笑影：“我記下了。”

    他輕聲重復(fù)：“不折辱女子，不殺幼童，能流放出京的，便留下一條性命，遠(yuǎn)遠(yuǎn)的流放出去，我都記下了。”

    “只要你說的，我都會(huì)做到。”他將手里的玫瑰酥遞到棠音跟前，放輕了嗓音：“棠音是不是可以原諒我了？”

    棠音抿了抿唇，遲疑了半晌，終于被他看得耳尖微燙，這才低垂下臉去，就著他的手，在玫瑰酥上輕輕咬了一口，小聲道：“那你可不能騙我?！?/br>
    月色濃醇，李容徽望著小姑娘的眸光微微一顫，眸底的笑影一寸寸地收了，鋪上一層細(xì)碎的不安。

    良久，他只輕抬起唇角，笑望著眼前的小姑娘，不再開口。

    棠音低垂著臉，小口小口地吃著玫瑰酥，并未察覺他的異狀，只聽御花園中的歌舞聲漸歇，便抬起眼來，再度望向上首。

    珠簾輕微一響，徐皇后身邊的宦官自簾后出來，笑著對(duì)眾人道：“今夜月色正好，諸位貴女可以隨意在御花園中走動(dòng)。半個(gè)時(shí)辰后，復(fù)又在此處相會(huì)，屆時(shí)有詩興的，還可當(dāng)場(chǎng)作詩一首，辭藻華美意境上佳者，皇后娘娘皆有賞賜?！?/br>
    這句話一出口，眾貴女便又將視線若有若無地落在了棠音與陸錦嬋身上，甚至還有膽子大些的，壓低了嗓音與同來的貴女說著小話。

    “這是不是皇后娘娘后悔了，還是想選沈家姑娘？這會(huì)又想送個(gè)旁的，將鳳血鐲的事情給壓下去？”

    “誰知道呢？不過這當(dāng)面作詩，要偏頗誰，可就簡(jiǎn)單的多了。”

    “怎么個(gè)簡(jiǎn)單法？”說話的貴女不解：“若是皇后娘娘選中的那位貴女不會(huì)作詩呢？”

    “這還不簡(jiǎn)單？”另一名貴女嗤笑了一聲：“若是有意偏頗，早一日讓人作好上乘的詩句送到貴女府里，屆時(shí)讓她背誦一番便是。”

    棠音聞言輕蹙起眉來，起身便帶著李容徽往遠(yuǎn)處走，一直將嚼舌根的貴女們遠(yuǎn)遠(yuǎn)落在了后頭，這才緩緩?fù)Ｏ虏阶?，輕聲對(duì)李容徽道：“皇后娘娘看中的人不是我?！?/br>
    “我這幾日里，唯一收到的，是中秋夜宴的請(qǐng)?zhí)?，也沒在其中附有詩句?！?/br>
    她本是想與李容徽解釋一二，但殊不知，李容徽心中卻并非是如此作想。

    他只低垂下視線，陰暗地想著——

    棠音這是失望了？

    還是窺見了他兇戾的一面，想要棄他而去，與太子再續(xù)前緣？

    他也不知為何，只覺今日里分外不安，哪怕只一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dòng)，亦能讓他懸心半晌，思緒更是不受控制地，向著陰暗處滑去。

    仿佛只要小姑娘輕輕一開口，便能讓他萬劫不復(fù)。

    他沉默須臾，低低應(yīng)了一聲，將小姑娘柔白的手指攏在了掌心里，緩緩開口：“我雖不會(huì)作詩，但在北地的時(shí)候，也聽當(dāng)?shù)氐脑娙四钸^幾首，都是從未流傳到盛京城里的?！?/br>
    他說著抬起眼來，定定望向小姑娘，輕聲道：“若是棠音需要，我可以念給你聽?！?/br>
    棠音微微一愣，旋即抬眼看了他半晌，緩緩開口：“那你念吧?！?/br>
    李容徽眸底暗色愈濃，卻仍舊是緩緩開口，念了一首詠月的詩給她。

    雖應(yīng)景，但辭藻平凡，又缺了幾分意境，橫豎看來，都不是佳作。

    更不能被皇后選上。

    正當(dāng)他這般想著的時(shí)候，小姑娘卻輕輕應(yīng)了一聲：“我覺得這首詩不錯(cuò)，皇后娘娘應(yīng)當(dāng)會(huì)喜歡。”

    李容徽握著她指尖的手指驟然收緊了，啞聲道：“棠音——”

    棠音抬起眼來，目光落在他昳麗的面孔上，珊瑚色的唇緩緩抬起，瓷白的小臉上浮出兩個(gè)淺甜的梨渦，帶著幾分促狹的笑意：“你若是在皇后娘娘面前作這首詩，說不定她看在你生得好看的面上，也會(huì)改了心中的人選，封你一個(gè)太子妃當(dāng)當(dāng)?！?/br>
    “再不濟(jì)，也能當(dāng)個(gè)良娣?！?/br>
    李容徽微愣了一愣，旋即明白過來，冷玉似的面孔染上緋意，一顆懸著的心卻終于安定下來，只握著小姑娘的指尖輕聲道：“你捉弄我。”

    “我哪捉弄你了？不是你非要作詩給皇后娘娘？還特地找了北地里沒人聽過的詩來?！碧囊裘蛄嗣虼?，輕聲道：“你要獻(xiàn)詩，我不攔著你。只要?jiǎng)e讓我去便好?！?/br>
    李容徽輕瞬了瞬目，眼底緩緩鋪上了一層笑影，卻仍舊是明知故問道：“為什么？作詩得皇后青眼，不好嗎？”

    “不好?！碧囊趱久驾p聲答了：“我不想再與太子殿下扯上什么瓜葛——”

    她話音未落，便覺一陣清冷的雪松香氣欺近，像羅網(wǎng)一般，將她層層困住。

    李容徽輕攏著她，扣著她的腰肢不讓她掙脫，只微俯下身來，借著月色輕銜了一銜她紅如瑪瑙的圓潤(rùn)耳珠，素日里低醇的嗓音微微喑啞：“是，棠音只能與我有瓜葛，與我牽扯，與我——”

    糾纏不休。

    他說罷，不待小姑娘開口，便就著她因驚訝而微啟的紅唇深吻了下去，于那珊瑚般艷麗的柔軟上重重碾轉(zhuǎn)，留下細(xì)碎的齒痕。

    以此，來撫平他數(shù)日里的惶恐不安。

    直到小姑娘一張瓷白的面孔紅得似是要滴出血來，身子也在他懷中輕輕顫抖，李容徽這才放開了她，繾綣而不舍執(zhí)起她的素手，一一吻過小姑娘玉蔥般的指尖，語聲低啞地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像是央求一般低聲道：“棠音，無論你想要什么，我都答應(yīng)你?！?/br>
    “只要你留在我身邊。”

    第105章 人心如面   陸姑娘想求的前程，就在此處……

    棠音沐著一身月色立在他身前， 也不知道該伸手去捂住自己發(fā)燙的面孔，還是掩住被吻得有些隱隱有些燙痛的雙唇。

    正當(dāng)她低垂著臉想著要如何回答他的時(shí)候，一道宮燈輝光穿破蒙昧的月色， 遙遙而來， 緩緩落在兩人的眼前， 旋即遠(yuǎn)處傳來宦官特有的尖細(xì)嗓音：“沈姑娘，原來您在這里，可讓奴才一陣好找?！?/br>
    棠音忙斂了神情轉(zhuǎn)過身去， 看向聲來之處。她將目光落在來人青白無須的面孔上，緩聲回道：“不知公公尋我何事？”

    “皇后娘娘有幾句話要與您說?！蹦腔鹿傩χ鴮⑹掷锏娘L(fēng)燈換了個(gè)方向， 照向一旁沒有宮燈的小路：“請(qǐng)姑娘隨奴才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