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頭的文件并不緊急，如果緊急的話他是不會放過夜的，但既然是要警告敲打一番，那先把人晾在一旁醒醒腦子也是應(yīng)該的。

    狼犬確實感到忐忑不安，他甚至不敢坐下，老老實實地站在角落里，好像這樣能讓他比人類魁梧的身軀變得不起眼似的。比起在草原上過著部落蠻族生活的同類，從小在人類世界長大的狼犬學(xué)會了人類社會的規(guī)則，包括良好的認(rèn)錯態(tài)度。

    這次是他的部門出了重大紕漏，劫機案恰好被齊先生撞見了，是他親自捉的人，送到監(jiān)獄審訊處才一天多就全都離奇死亡，就連看管這批人的幾個獄警都一并暴斃了。最糟糕的是，這件事恰好發(fā)生在齊先生昨夜凌晨緊急提審嫌疑人的當(dāng)口上。他沒有當(dāng)場大發(fā)雷霆把他從狗窩里揪出來劈頭蓋臉地罵一頓，已經(jīng)是他修養(yǎng)過人了。

    如果昨晚發(fā)現(xiàn)這事的人是暴脾氣的幻術(shù)師，他現(xiàn)在大概已經(jīng)被倒吊在審判所大門上了，如果是司凜，他恐怕也是連夜被撤職審查外加在審訊室里反省的下場。

    但齊先生什么也沒有說，也沒有當(dāng)場處置他，而是讓他第二天一早來找他匯報情況?？衫侨睦锟赡苷娴囊挥X睡到天亮，昨天半夜就接到下屬通知的他，立刻把自己的手下全都叫了起來，連夜排查審查，總算在天亮前弄出了一份可以遞到齊先生面前的匯報。

    然而，現(xiàn)在齊先生似乎沒有聽他解釋的興趣。

    這加劇了狼犬的不安，如果一進門齊先生就開始訓(xùn)斥他，他反而會松一口氣。辦了錯事，上司愿意罵你，這代表他還打算用你。如果輕飄飄地就放過了你，這意味著他已經(jīng)不打算在你身上浪費時間，你已經(jīng)被踢出局了。這個道理是狼犬在審判所多年工作，積累了豐富的犯錯經(jīng)驗得出的結(jié)論。

    狼犬絞盡腦汁，反復(fù)推敲自己的說辭，想得腦殼疼，還想撓撓頭頂?shù)拿洹?/br>
    他本來就不是很聰明的人，事實上他也不能算是純粹的人類。他們一族是半獸人中的狼族，世代居住在大陸極西之地的草原上，二十多年前魔界入侵人間界的時候，他們一族也遭遇了血腥的屠殺，他的父親死了，當(dāng)時他還是個襁褓中的嬰兒，母親因為不肯丟棄累贅的他，被族人拋棄了，他們母子卻幸運地遇到了流亡的圣修女，還有少年的先知。

    在他們的庇護下，他們母子登上了流亡者們船隊，最后在遠東之地的海岸邊擁有了一個全新的未來。

    他在黃昏之鄉(xiāng)長大，按照狼族的算法，他八歲就成年了，但在黃昏之鄉(xiāng)他十八歲才被算作成年，加入了審判所之后，憑借對審判所的忠誠和完全可靠的資歷，雖然一路上“大錯偶犯小錯不斷”，最后還是成為了監(jiān)獄的負(fù)責(zé)人。

    以前他輪值到地下冰宮教堂的時候，偶爾會遇到醒著的先知，先知就格外喜歡他，準(zhǔn)確的說是喜歡他頭頂?shù)哪菍ΛF耳。就算他犯了錯，通常先知摸摸他的耳朵，也就讓司凜放他一馬了，再不行他變回獸型就地一躺露出肚毛，不要臉地讓先知摸他肚子，先知總是擼狗擼得很高興，對他好心辦蠢事的行徑十分寬容。司凜和幻術(shù)師為此頗有埋怨，覺得老師過于放縱他了。

    不過這么大的紕漏，還是頭一次，現(xiàn)在也沒有先知幫他說話了。

    想到這里，狼犬眼眶一熱。

    他必須得說服齊先生再給他一次機會，如果齊先生不幫他說話，司凜一定會讓他立刻撤職滾蛋。

    狼犬偷偷抹了一把眼眶，抬起頭小心地觀察起了齊先生。堆在桌上的文件已經(jīng)少了三分之一，他拿著一支黑色的長翎羽毛筆飛快地在文件上寫著批復(fù)，絲毫沒有讓他開口的意思。

    狼犬小心琢磨著關(guān)于齊先生的一切。他進入審判所也就三年的時間，因為先知的傳承，甫一空降就坐到了最高的位置，一躍成為審判所的執(zhí)行長之一，兼異端審判庭庭長，擁有對所有部門的領(lǐng)導(dǎo)權(quán)和人事任免權(quán)，而從前這些職權(quán)只屬于先知，那時候就連司凜也只是代行職權(quán)而已。

    因為先知的離去，執(zhí)行長的職位被一分為三，司凜、幻術(shù)師和齊先生共同領(lǐng)導(dǎo)審判所的工作，這種詭異的三頭政治因為幻術(shù)師的不理庶務(wù)和齊先生的病情而有了一個順利的開始。

    在三人合作的第一年，狼犬幾乎沒意識到幻術(shù)師和齊先生也是執(zhí)行長，因為那時候，審判所里只有司凜一個人的聲音。司凜熟知審判所的一切，他本來就是代理執(zhí)行長，工作能力無可置疑。

    齊先生只做了一件事，他提議建立新人培訓(xùn)學(xué)校，當(dāng)時全體會議上大部分人持反對意見，從長遠的角度來說，在消耗品一般的新人身上做投資，性價比還不如培養(yǎng)原住民，起碼原住民不會三五年就換一茬。

    但最后齊先生說服了司凜和幻術(shù)師，這項工作被迅速開展了下去，幻術(shù)師兼任了校長的職務(wù)。

    至于為什么不是齊先生主持學(xué)?；I備工作，大概是因為他的身體問題。

    剛來審判所時他身體不好，時常病假，異端審判庭內(nèi)部的大小事務(wù)都是由資歷深厚的傅岳副庭長在主持，齊先生雖然位高權(quán)重卻沒有什么存在感。

    開會時偶然見到，也只覺得是個相貌俊秀溫和的年輕人，面有病容，經(jīng)常低聲咳嗽，就這個糟糕的身體狀況他竟然還抽煙，似乎性格憂郁寡言，很少見他笑，倒是經(jīng)?？吹剿l(fā)呆出神，看著窗外的景色神思不屬。他很喜歡曬太陽，也喜歡看書，天氣好的時候常在花園里拿著一本書，看著看著就睡了過去，精神不太好的樣子。

    好幾次狼犬聽到幾個年輕姑娘在討論他，夸他長得好看，還擔(dān)心他的身體狀況，她們很好奇他明明擁有重生本源，擅長治療——還幫她們治療了審判所附近的流浪貓——為什么自己的身體卻總是不好。

    狼犬非常不屑，他對“柔柔弱弱的病美人”很不感冒，一看就很不能打的樣子，不知道先知怎么會指名他作為黃昏之鄉(xiāng)三分之一的繼承者，大概是本源力量的關(guān)系。

    直到三年前的某個冬夜，他在雪夜里見到了一個與往日平和的他截然不同的齊先生。

    那天的他安靜地站在雪地里，修長的指間夾著一根快要燃盡的煙，時不時響起的咳嗽聲打破了這份滲人的死寂。

    微弱的路燈照亮著他，他蒼白的臉上因為咳嗽泛起了微微的紅，蔓延到眼角的紅暈沒能讓他看起來健康一些，反倒顯得更加病態(tài)。

    那一抹淡淡的紅，絢爛又憔悴，宛如夕陽下盛開到極致的花，隨時都會在日暮的晚風(fēng)中凋零而去。

    這樣的脆弱里，卻暗藏著深深的危險——他穿著一身暗紅色的大衣，衣服上依稀有斑駁的圖案。

    可是狼犬靈敏的鼻子已經(jīng)告訴了他真相：那不是染料，而是浸透了整件衣服的血。

    作者有話要說：

    ps：虛假的齊樂人：憂郁愛看書的病弱美男子，是個奶媽。

    真實的齊樂人：夭壽啦這個奶媽大殺特殺啦！

    之前樂妹身體不太好，我們都知道這是三年前誰下的黑手（指指點點）。身體不好的時候他經(jīng)常假裝自己是個奶媽。

    第16章 昔日之人（一）

    三年前的冬夜，天氣很冷，下著小雪。

    這里不是落日島，而是和落日島一海之隔的陸地區(qū)，雖然也在黃昏之鄉(xiāng)的范圍內(nèi)，但居住于此的大多是原住民，無論是基礎(chǔ)設(shè)施還是治安情況都不如落日島上。

    不久之前，狼犬接到任務(wù)，異端審判庭搗毀了一處狂信徒秘密集會地點。當(dāng)時還是第二負(fù)責(zé)人的狼犬被上司派過來和審判庭交接，把活口帶回監(jiān)獄。

    這可不是個好差事，下著雪的大冬天出門去和審判庭的處刑人打交道，不但身體冷，心也是冷的。

    異端審判庭的工作人員，文職的還算正常，專門負(fù)責(zé)和狂信徒打交道的處刑人們則多多少少有些乖僻，有精分的，有喜歡吸血的，有熱衷解剖尸體的，還有動不動就錘爆狂信徒腦殼的，什么樣的人都有。

    狼犬一直覺得，文文弱弱的齊先生要負(fù)責(zé)異端審判庭的工作，可真是太難為他了，他應(yīng)該去后勤處的醫(yī)院，這能讓他的重生本源能發(fā)揮大作用。

    然而就是這一晚，他恍然意識到，齊先生會被安排到異端審判庭工作，是有道理的。

    陸地區(qū)偏僻的小鎮(zhèn)，靠近海港碼頭，住在這里的人魚龍混雜，有獵殺海怪為生的漁夫，有搬運貨物的勞工，有洗衣為生的洗衣工，更有躲藏在這里有如下水道老鼠一般繁殖的狂信徒。

    眼前這家破屋酒館的位置很糟糕，坐落在廢鐵堆積而成的垃圾場中，顯然就是這群下水道生物的秘密基地。整個酒館的二樓已經(jīng)被炸飛了，大概是窮途末路的狂信徒引爆了炸藥。周圍的居民緊鎖門窗，小心地躲在窗簾后窺伺著情況，生怕那間酒館里發(fā)生的變亂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酒館里的燈具已經(jīng)全部被毀了，里面一片漆黑，半人高的鐵門板飛到了戶外，上面還掛著一具只剩半截的尸體，被煤油路燈孤零零地照亮著。

    而路燈下，一個瘦削的身影靠在墻邊，一身既不保暖也不防水的淺色大衣已經(jīng)被血浸透，他在抽煙，也在等人。

    “齊……齊先生？”狼犬用不太確定的口氣喊出了眼前之人的稱呼。

    “是我?！背闊煹娜嘶氐溃曇羲粏?，像是咳壞了嗓子。

    聞言，跟在狼犬身后的幾名執(zhí)行官紛紛朝他行禮。

    “我出來辦點事，路過這家酒館順道買杯酒，結(jié)果被我意外撞破了，真是運氣不好。”齊先生抽著煙，微微側(cè)過臉看向狼犬。

    燈光下，他的睫毛在咳出了紅暈的蒼白臉上投下了一片陰影，蓋住了他平日里溫柔憂郁的褐色眼睛。冬夜的風(fēng)凜冽地吹過，小雪在風(fēng)中橫飛，撲簌簌地打在人的臉上，他卻好像不知道冷，夾著煙的手絲毫沒有顫抖。

    但是狼犬覺得冷，他眼看著齊先生的外衣在滴血，那件好像在血水中浸透了的衣服不斷有暗紅的液體滴落在雪地上，讓純白的積雪變成了一攤猩紅的殺戮濕痕。

    陰翳的恐懼感從腳底蔓延到了腦中，狼犬僵硬地附和道：“是啊，他們運氣可真不好?！?/br>
    齊先生笑了，弧度很淺，神情很冷，比起友善的微笑更像是無情的自嘲。

    “還有幾個活口，我綁在吧臺后面了，你們再進去檢查一下現(xiàn)場吧。里面有個地下室，你們下去前先做一下心理準(zhǔn)備?！饼R先生說道。

    狼犬不知道他為什么沒有把人關(guān)進自己的半領(lǐng)域里，他也不敢問，帶著人進入到已經(jīng)一片狼藉的酒館中，迅速搜查起了現(xiàn)場。

    慘烈，這是狼犬的第一印象，他忍著滿地的血腥味，把一樓的十幾具尸體拖到了一塊。從現(xiàn)場分析，他大概能想象到不久前發(fā)生在這里的事情：齊先生走進這家陌生的酒館，打算喝一杯。也許是從顧客古怪的神情里，也許是從被加了料的酒里，又也許是從酒保暗示的手勢里，他發(fā)現(xiàn)了這不是一間普通的酒館。

    然后呢？狼犬沒有更多線索了，他帶上執(zhí)行官們來到了后面的酒庫，找到了通往地下室的入口。

    狼犬打開了笨重的手電筒，沿著染血的樓梯慢慢往下走。

    他看到了一個人間地獄。

    倒吊風(fēng)干的尸體、裝滿了腐rou的祭壇、嬰兒頭顱制作的酒杯，還有酒杯人血里浸泡著的眼球，一個由這些曾經(jīng)活著的生命組成的地獄。

    狼犬幾乎是從地下室里逃出來的，他沖到了戶外呼吸新鮮空氣，強忍著胃里翻江倒海的惡心，幾個下屬蹲在一旁嘔吐，那聲音讓狼犬也想吐。

    太不專業(yè)了，他瞪著下屬，惱怒地心想，果然還是歷練太少了，換成是執(zhí)行處的執(zhí)行官就絕對不會是這樣，要是換成審判庭的處刑人，那更是見了尸山血海眼睛都不眨一下。

    “來一根？”齊先生遞了一根煙給他。

    狼犬接了過來，他平日里討厭的煙草味，在這種場合里倒像是在拯救他的鼻子。

    齊先生給他點了煙，露出袖口的手腕纖細，看起來渾然不像是能在短時間內(nèi)清空一窩狂信徒的處刑人。

    他還是那副病懨懨的樣子，抽著抽著，他又咳嗽了起來。狼犬想勸他別抽了，可他們并沒有熟到可以規(guī)勸這種話的地步，于是他咽下了這句話。

    煙草的味道讓人平靜，那種強烈的惡心感被壓抑了下去，焦慮不安也被煙霧帶走，吞云吐霧間，狼犬異常清醒。

    清醒到，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齊先生的所有認(rèn)知都是錯的。

    他有很強的洞察力，果斷的行動力，還有遠超常人的能力，才能在誤入狂信徒聚點時全身而退。

    他也不是什么奶媽，而是一個專業(yè)的殺手，他不會認(rèn)錯那些尸體上一擊斃命的刀痕。

    他也許是身體不好，但并不是病弱，病弱的人是不可能一口氣殺光滿屋子的狂信徒的。

    想到這里，狼犬忍不住問道：“您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間酒館不對勁的？”

    他不知不覺地把稱呼換成了您。

    齊先生又咳嗽了幾聲，沙啞地說道：“直覺?！?/br>
    直覺？

    狼犬的獸耳抖動了一下，他懷疑齊先生在敷衍他。

    齊先生：“走進酒館的一瞬間，我的直覺在向我示警。很難說清是哪里不對勁。一定要說的話，酒館的壁畫很奇怪，讓我覺得陰森不舒服，這不是一個酒館應(yīng)該掛的畫?！?/br>
    狼犬：“只是一幅畫？”

    齊先生：“顧客也不對勁。這么熱鬧的酒館，我走進去的一瞬間，所有的交談聲都停止了?！?/br>
    狼犬點了點頭：“這倒是個疑點，但是也不足為奇?！?/br>
    齊先生：“所以只能說是直覺。為了確認(rèn)，我試探了一下酒保?！?/br>
    狼犬好奇了起來。

    齊先生苦笑了一下：“演技也不是萬能的。”

    狼犬：“所以，您暴露了？”

    齊先生：“那倒沒有，我假裝是個剛進入黃昏之鄉(xiāng)的新人，夜晚已經(jīng)沒有航班了，我打算明天再去落日島，今晚需要一個住處。這聽起來是個很不錯的祭品材料吧？”

    狼犬再次點頭。所以齊先生到底是為什么突然大開殺戒呢？

    齊先生：“就在酒保熱情地建議我在酒館二樓的雜物間湊合一夜的時候，幾個血淋淋的家伙從地下室里走了出來，招呼酒館里的所有人去下面來一頓新鮮的人rou大餐?！?/br>
    狼犬：“……”

    他腦子里有畫面了。

    那就真的沒辦法了，這誰想得到呢？

    齊先生嘆了口氣：“我本來沒打算自己動手的，琢磨著把處刑人們叫來，半夜來一個秘密包剿，沒想到變成了一場大混戰(zhàn)。連累你們部門大冷天跑來這里幫我善后了，真是抱歉?！?/br>
    狼犬趕忙說道：“不不，應(yīng)該的，職責(zé)所在?！?/br>
    齊先生笑了笑，這一次，他禮貌的笑容沒有那么冷嘲了。

    他又點了一根煙，動作嫻熟，姿勢優(yōu)雅，看他抽煙都讓人覺得是一種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