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眉目，銳利的刀鋒從身上劃過。

    一刀、一刀、一刀……

    他太了解越蒿了。上一次越蒿來，只是警告和施壓，這是他觀念里“先禮后兵”的“禮”，這次若不做到血rou模糊，越蒿就會動“兵”。

    郢陶府很好，很舒適。他暫時不想離開郢陶府，于是做到了越蒿會覺得滿意的程度，彎下腰，把匕首放在越朝歌坐的交椅上，靜靜站著等太醫(yī)到來。

    太醫(yī)本就是越蒿帶來的專用御醫(yī)，目的是為了查看越蕭在郢陶府是不是真的受了刑。他進(jìn)來之后，猛一看見鶴然而立的越蕭，目光觸及他身上淋漓的血，腳步加快了些。

    越蒿沒有和太醫(yī)一起進(jìn)去，他看見越朝歌滿手血出來的時候，心里已經(jīng)充滿了莫大的快慰。

    他往里瞟了一眼，“暗淵在里頭？”

    越朝歌面色不虞，“皇兄這暗衛(wèi)，當(dāng)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br>
    越蒿輕笑一聲，“小朝歌受委屈了。他如何惹了我們小朝歌了？”

    越朝歌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今日午后我邀他吃點心，他卻拒而不見，甚至還出了府?！?/br>
    越蒿斜看蘭?。骸八チ四模俊?/br>
    蘭汀道：“去了……玉石商人梁信的玉器鋪子。”

    越朝歌聽言凝眉。

    她知道越蕭出府，還以為又去奠那岳若柳，沒想到去了阿信的鋪子里。他去那里所為何事？

    她心里疑惑。越蒿卻很從容，他抬手揮了揮，讓蘭汀退下。

    在他看來，越蕭護(hù)著他脖子上的那塊血玉，已經(jīng)到了命都不要的地步，好容易在郢陶府有了片刻自由，自然是要去找間玉鋪子重新修飭玉玨的。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越蕭的那塊血玉，眼下就在越朝歌手上。

    兩人共用晚膳。

    太醫(yī)草草幫越蕭處理了傷口，趕忙回稟越蒿。

    他附耳在越蒿耳邊道：“臉上有掌痕，身上刀傷十七處，沒有傷及要害。還有……還有左下腹用血畫了只，烏龜?！?/br>
    越蒿一聽，揚眼看向越朝歌，嘴角笑意漸深。

    他做這一切都不避著她，就是想向她傳達(dá)自己的喜好——他就喜歡看越蕭受苦。

    越朝歌看著他嘴角的笑意，忽然笑不出來。

    她強扯出一抹笑容，轉(zhuǎn)移話題道：“皇兄最近在忙什么呢？”

    越蒿聞言擱下筷子，接過內(nèi)侍遞上來的桔皮茶水漱了口，道：“朕今日來，就是要跟你說此事?！?/br>
    他抬手，內(nèi)侍忙遞了一疊折子到越朝歌身旁。

    越朝歌狐疑地看著越蒿，取過折子翻看。

    越蒿一面看她翻折子，一面解釋道：“這是這兩日內(nèi)閣遞上來的奏折，四名國公具本參了小朝歌，說朕的小朝歌當(dāng)街行兇，傷了蠡縣縣令孟連營之子。小朝歌怎么看？”

    越朝歌隨意看了兩本，便知道是昨日街上那三名登徒子惹出來的事。

    她沒興趣再看下去，把奏折一扔，繼續(xù)吃飯，道：“他們參我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我出去打個馬球他們都能有話參我，這次便和往常一樣，全憑皇兄做主吧?！?/br>
    越蒿探頭看她臉色：“小朝歌生氣了？”

    越朝歌道：“沒有?！?/br>
    越蕭笑著說：“無妨，朕為小朝歌出這口氣。依朕看，此事全因孟連營之子而起，不若，除了孟家如何？”

    越朝歌心里咯噔一聲。

    她擱下筷子，笑道：“皇兄若是想要回暗淵，直說就好了，何苦拿孟家當(dāng)借口？”

    “你呀！”越蒿笑著搖搖頭，“殺了孟家以后，暗淵仍歸你！”

    越朝歌撅唇：“那恐怕是不成了，我將將收拾了他，他沒法行動?！?/br>
    第22章 惡心   然后她遇見了越蕭。

    因著暗淵受傷，越蒿先按下了滅孟府的念頭。

    越朝歌把他送走以后回到心無殿，她下了步輦，神色如常地上了殿前的石階。

    碧禾扶著她，嘰嘰喳喳，越朝歌一句也沒有聽進(jìn)去。

    她撒開她的手，快步走到一旁，扶著鎏金大柱吐了起來。

    孟連營是先帝舊臣，當(dāng)年也是跟著越蒿的父親南征北戰(zhàn)。自越蒿登基以后，他便被尋了個由頭革職。因著他為人向來低調(diào)內(nèi)斂，實在讓人挑不出錯處，越蒿顧及史筆，后又復(fù)用，卻也只是指了個京郊縣令給他做。一來沒有大權(quán)，二來在京城腳下，他也翻不出什么風(fēng)浪。

    原以為這么多年過去，越蒿早就歇了殺先帝近臣的心思，沒想到此番拿到了錯處，便不罷休。

    越蒿的為人，越朝歌越想越惡心，捂著心口，吐了個天昏地暗。

    頭疼欲裂。

    碧禾急壞了，慌忙請了太醫(yī)來瞧。太醫(yī)也說不出什么所以然來，驗過晚膳的所有吃食，也都沒有問題，最后只說是越朝歌尚未暖胃，就喝下了一碗冰鎮(zhèn)仙草湯，腸胃虛弱導(dǎo)致。

    太醫(yī)留了方子離開，碧禾原想跟著去抓藥，越朝歌叫住了她。

    見碧禾折返回來，越朝歌撐著軟褥起身，靠在迎枕上道：“碧禾，去外頭找最好的郎中?！?/br>
    碧禾杏眼圓睜，看向門外太醫(yī)的背影。

    越朝歌知道她在想什么，仍道：“聽本宮的，務(wù)必請最會治外傷的郎中來?！?/br>
    宮里的太醫(yī)醫(yī)術(shù)如何暫且不說，他們都不得不聽命于越蒿，這便是越朝歌忌諱的。越蒿就是想看越蕭痛苦，以償他當(dāng)年被他父親薄待的怨憤，太醫(yī)常年伴君，最有眼色，自然也不會為越蕭盡心。在這種情況下，出去請郎中反成了最好的選擇。

    只是碧禾聽她說起外傷，嚇了一跳，忙上前來查看她的傷勢，“長公主受外傷了嗎？”

    越朝歌抓住她上上下下不安分的手，無奈道：“不是我?！?/br>
    碧禾手一僵，總算想起這府里還有誰受外傷了。她吐了吐舌頭，揭起薄衾蓋在越朝歌腰上，道：“奴婢明白了，奴婢這就親自去請?！?/br>
    “碧禾?！痹匠韬白∷?，“你先去旁騖殿，就說本宮的旨意，讓蘭汀到這里伺候?！?/br>
    “蘭汀？”

    碧禾原本就看蘭汀不順眼，一聽長公主要把她叫到近前，一時間有些不情愿。

    越朝歌點點頭。

    碧禾有些不開心，撅起嘴別別扭扭地行了個禮，道：“是?！?/br>
    碧禾走后，越朝歌窩在榻上，感受著兩鬢瘋狂跳動的經(jīng)脈。

    她想：蘭汀被越蒿叫來守著越蕭，留在郢陶府始終是個禍患。根據(jù)打聽到的消息，她忠于越蒿，全然沒有投誠的可能。因而只能尋個由頭打發(fā)出去，或者……直接殺了。

    越朝歌深深吸了口氣。

    她自問不是什么好人。她從來立場分明，只維護(hù)她想維護(hù)的人。站在對立面的敵人，她可以憐憫，卻絕不會手軟。

    不一會兒，蘭汀入殿覲見。

    越朝歌抬眼，眸色懶怠。

    見蘭汀站得筆直，她狀似無意地翻了個身，嘲道：“蘭暗衛(wèi)好大的譜，在本宮跟前，站得比立柜都筆直?！?/br>
    蘭汀聞言，抱拳道：“請長公主恕罪，蘭汀不跪天地，只跪人君?！?/br>
    越朝歌輕笑一聲，狀似玩笑道：“若是有一天人君換人做了呢？你也只跪人君嗎？”

    蘭汀抬眸。

    越朝歌臥于榻上，臉上神色有些倦怠。

    可偏偏如此，卻更添了酣眠于海棠花下的慵懶風(fēng)流之美。

    蘭汀沒想到她會驀然睜開眼。

    那雙美目威壓大盛，眸光掃了過來，一絲笑意也沒有，壓迫得人呼吸凝滯。

    蘭汀躲避不及，視線和她撞了個正著。她不自覺挺了挺脊背，硬聲道：“請長公主恕罪，蘭汀只跪當(dāng)今陛下?！?/br>
    越朝歌啟唇：“只跪越蒿？”

    聽見越蒿的名字，蘭汀心里頓時覺得驚訝。長公主竟然膽敢直呼陛下大名。不過她很快就釋然了，陛下對長公主寬容無度，由著她撒嬌耍橫，直呼名諱或許也是陛下給的特權(quán)。她躬下身，卻堅持道：“請長公主恕罪?！?/br>
    話說到如此地步，她仍舊是這句話，這便表明事情沒有商量的余地，她只跪越蒿，只忠于越蒿。

    越朝歌心里有了數(shù)，閉上眼假寐：“你且在此戍衛(wèi)，本宮小憩片刻?！?/br>
    蘭汀覺得有異，覺得她或是調(diào)虎離山，怕暗淵那頭有什么動靜，因而皺眉道：“長公主府戍衛(wèi)一向由連統(tǒng)領(lǐng)專司，不若屬下去請連統(tǒng)領(lǐng)來?！?/br>
    越朝歌輕嗤一聲，嘲弄道：“怎么，皇兄讓你來本宮這郢陶府，是為了讓你來觀光的么？”

    蘭汀拱手抱拳：“屬下不敢?！?/br>
    “那便站著吧，若本宮醒來你沒站在原處，離了一步，便是一刀。你再如何，也是名女子，皮rou受不受得起這罪，自己掂量?！痹匠璧穆曇粲凭彛Z調(diào)柔和，可蘭汀聽在耳里，總覺得她似乎在為誰鳴不平。

    心無殿終于安靜了下來。

    越朝歌睡得并不踏實，半夢半醒。

    她一閉上眼，眼前全是那年大火燒了皇宮的畫面。父皇傾盡最后的力氣把她抱上了大將軍的馬背。她坐在馬背上最后一次回頭，在淚水朦朧的視線里，只看見父皇母后痛苦卻始終笑著的臉。而后大將軍的赤馬一路奔馳，帶著她避過刀戈，目的地是越家的營帳——她父皇讓她抱著玉璽，去越軍地界獻(xiàn)降保命。

    父皇母后都已經(jīng)西辭，她當(dāng)時被大將軍攏在懷里，哭著向大將軍承諾：“父皇母后的話朝歌記住了，朝歌和大將軍一定都能活著，朝歌會讓大將軍活著的?！?/br>
    可惜的是，諾言沒有兌現(xiàn)。在隱約可見越軍轅門的距離，滔天羽箭如滅世的黑蠅噴放而來，大將軍一時躲避不及，棄刀大喊道：“匹夫何勇，敢立不世之功！”長刀落地，越朝歌被他緊緊圈在懷里，他身抵萬箭，直到最后一刻，還用力刺痛駿馬，帶著她橫沖直撞進(jìn)了轅門。

    越朝歌毫發(fā)無損地站在越軍主帳外，抱著重如千鈞的玉璽，看著被扎成刺猬的大將軍，仰頭無聲留著眼淚。

    然后她遇見了越蕭。

    越蕭說別哭。

    越朝歌沒理會。

    越蕭說他會保護(hù)她。

    越朝歌看著躺在地上的、把保護(hù)她當(dāng)成立不世之功的大將軍，哭得更大聲了。

    越蕭說：“你現(xiàn)在進(jìn)去獻(xiàn)玉璽，我父親是個重諾之人，他會遵守和你父親的承諾，放你一條生路。但我父親百年之后，你就會失去庇護(hù)，任人魚rou。你若是想獲得永世安虞，你要聽我的?！?/br>
    你看，那時候他的目光就已經(jīng)看得足夠長遠(yuǎn)，長遠(yuǎn)到他父親百年之后她無法安虞的可能，他都考慮到了。

    她聽了越蕭的話，趁著安葬大將軍，把玉璽藏在他的棺旁。

    這是唯一一個安全的、只有她知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