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槎 第98節(jié)
“步入社會,各方面壓力一下子就大了,我和他都是新人,經(jīng)驗不足,困難也多,我在檢察院當(dāng)助理的時候,整天訂案卷,累的時候吃飯都抬不起手。” “他拿到執(zhí)業(yè)證后開始獨立接案子,你應(yīng)該知道新人律師沒有人脈,沒有案源,接不了大案,他一開始做的最多的就是法援案,為了個小案子四處奔波,處處不討好,賺個幾千塊的律師費,有時候還要倒貼,沒收入就算了,刑訴律師最糟的情況我想你應(yīng)該知道?!?/br> 蘇新七頷首,“被報復(fù)?!?/br> 李溦點頭,“我們換了好幾個住處,但是每個地方都住不長?!?/br> 蘇新七抿唇。 “在幾次收到恐嚇信后,我撐不住了,我嘗試勸他放棄做刑訴,去做民商,海事,法務(wù)也比做吃力不討好的刑訴強,但他并不接受我的建議,他有他的堅持和理想,在校的時候我就是看上了他這點?!?/br> 李溦垂眼,沉默了幾秒后才接著開口,自嘲道:“只不過后來我變了,變得不能理解他,甚至直接說他做刑訴就是以挑戰(zhàn)法律為樂,替犯罪者開脫,從中獲得虛偽的成就感?!?/br> “那時候太年輕,工作生活分不清,我總是把工作狀態(tài)帶回家,我和他那兩年經(jīng)常因為案子爭吵?!彼嘈Γ澳憧催^我們倆在法庭質(zhì)辯的樣子吧,那都是礙于法庭秩序克制了的?!?/br> 蘇新七大概能想象到他們私下爭吵有多激烈了。 “他是個理想主義者。”李溦回想過去,“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我就問過他為什么想做刑訴律師,他的回答我至今還記得,他說法律明確了不同的罪行有不同的量刑,故意殺人罪和故意傷害罪,兩字之差,命運天差地別,壞和更壞有差別,這差別在法律上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這是法律殘酷的地方,也是它的魅力所在?!?/br> “人人都想要對作惡者得而誅之,但法律規(guī)定被告也有為自己辯護的權(quán)利,如果剝奪了這一權(quán)利,法律將威嚴(yán)掃地,泯為腐朽落后的專制工具,辯護人的工作不討好,但總要有人去做,他就想做皇冠上的明珠,他也的確做到了。” 蘇新七神色微怔。 李溦呷了口咖啡,抬眼說:“他是不是還挺熱血的,和你印象中的王律不太一樣?” 蘇新七遲疑了下,點頭。 “他現(xiàn)在是看著很成熟,其實內(nèi)心還是一個有中二病的少年,哪個案子不討喜他就接哪個,被人罵成狗也不在意,我現(xiàn)在也不是當(dāng)初那個新人了,在檢察院呆了這么些年頭,和他交鋒了那么多次,我知道做刑辯律師,他是認真的?!?/br> 李溦放下湯匙,抬頭看向?qū)γ?,“王崢說你不想再干刑訴了?” 蘇新七抿了下唇,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猜錯了李溦的意圖。 “正常,干刑訴壓力太大了,只有王崢那樣已經(jīng)泯滅良心的才能長久做下去?!崩顪招α讼拢粗K新七說:“他為馮赟辯護,你心理上接受不了是人之常情,他有時候接的案子連我都看不慣,尤其是為那些高官富商辯護,我打心底鄙視他。” “我鄙夷,但不質(zhì)疑,就像他說的,這份工作總要有人去做。” 蘇新七垂眼沉默良久,心頭若有所觸,倏爾笑了,“溦姐,我還以為你是來勸我去檢察院的?!?/br> 李溦哈哈一笑,爽朗道:“我和你說這些只是分享下過來人的想法,也是不想你對刑訴律師這個職業(yè)失望,至于還要不要再呆在王崢的律所,全憑你自己做決定,離開他這個‘訟棍’我舉雙手贊成,只要你愿意,大嶼檢察院的大門永遠打開?!?/br> 蘇新七釋然一笑,頓覺心中迷霧散去,前路已然清晰。 第90章 完結(jié)章·上 大嶼在幾次入冬失敗后, 終于在十二月份成功進入冬季,年底氣溫直降,海風(fēng)砭骨, 尤其是早晚時分,凍得人瑟瑟發(fā)抖,南方?jīng)]有供暖,過冬全憑一身正氣。 盧成說科學(xué)研究表明, 天冷時犯罪率會下降, 蘇新七卻并不覺得, 年底這兩個月律所照樣忙得團團轉(zhuǎn),她跟著王崢每天不是去看守所的路上,就是在去檢察院法院的途中, 加班加點又成了家常便飯。 那天和李溦聊完后, 蘇新七回去后想了很多, 正如陳鱘所說, 她不甘心, 她不愿意因為一點挫折就半途而廢, 且李溦說得對,總要有人去做辯護的工作,她的能力雖然并不十分出眾, 但也愿意用所學(xué)去回饋社會,即使成不了皇冠上的明珠,為明珠做做陪襯也好。 因為馮赟案,蘇新七現(xiàn)在在律師界小有名氣,她在接受贊美的同時也知道自己身上有了新的責(zé)任和使命,她并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堅持在刑訴律師這條路上走下來,但日子還長, 她還愿意花時間去探索,無論是檢察院還是律所,只要她不忘記初心,便能發(fā)光發(fā)熱。 快到年底的時候,王崢派給蘇新七一件未成年人涉嫌故意傷害的案子,她那陣子每天早出晚歸,跑學(xué)校跑看守所跑法院,累得在車上都能打盹,晚上和陳鱘視頻,她幾回聊著聊著就睡著了,等第二天早上醒來才慌慌張張十分愧疚地給他發(fā)消息道歉,他回回都沒責(zé)怪過她,甚至還開玩笑說看她睡覺是件很解乏的事。 蘇新七自知最近因為工作對陳鱘多有忽視,他一直在隊里訓(xùn)練,十二月中旬請了半天假出來,她還因當(dāng)事人有突發(fā)情況,匆匆中斷了約會,她心里有愧,因此在得知陳鱘元旦有一天假后,她想方設(shè)法旰食宵衣地在新年前把手上比較緊急的工作忙完了,將元旦那天徹底空出來。 一年最后一天下午,蘇新七早早下了班后打車去了灣泊區(qū),先去超市買了食材,到陳鱘住處后她換了套居家服,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掃了遍,之后就在廚房洗手作羹湯。 陳鱘進門時蘇新七正在炒蛤蜊,她聽到開門的動靜回過頭,一邊顛鍋一邊說:“回來啦?!?/br> “嗯。”陳鱘把外套脫了掛衣架上,換了鞋往廚房走去,伸手從背后抱住蘇新七,埋頭在她頸側(cè)嗅了嗅,聞到她身上熟悉的馨香,他眉頭舒展。 蘇新七忍不住瑟縮了下脖子,盈盈笑著,“癢?!?/br> 陳鱘收了收手臂,忽然皺了下眉說:“你是不是瘦了?” “有嗎?”蘇新七關(guān)了火,把鍋里炒熟的蛤蜊裝盤,“沒有吧。” “腰都細了一圈,最近是不是都沒好好吃飯?” “有啊。”蘇新七回得底氣不足。 陳鱘一只手從她上衣的衣擺摸進去,在她腰上摸了摸,“我檢查下?!?/br> 蘇新七察覺到他的手大有往上攀登的趨勢,忙轉(zhuǎn)過身抱住他,仰著頭說:“先吃飯,晚點再檢查行么,我特意做的一桌菜,就等你回來一起吃?!?/br> 她難得撒嬌,陳鱘垂眼見她雙目熠熠明眸動人,忍不住低頭親了下她的眼睛,拍了下她的后腰,“我先去換套衣服。” 蘇新七展眉一笑,“好?!?/br> 陳鱘去臥室換了套休閑服,再出來時蘇新七已經(jīng)擺上了碗筷,抬頭看見他就說:“你坐著,我先給你盛一碗湯。” 陳鱘順從,蘇新七舀了碗剛熬好的魚湯放在他面前,“趁熱喝,去去寒?!?/br> 她說完轉(zhuǎn)身回到廚房,炒起了青菜。 今天天氣不好,外面下著小雨,天寒地凍,陳鱘就這么看著蘇新七在廚房忙碌的身影,只覺得有她在的人間一隅,無限溫暖。 他們在一起吃了一年的最后一餐,席間閑談著彼此的近況,雖然很多事平時打電話視頻時都說過了,但他們渾然不覺啰嗦,面對面再說一遍也覺新鮮。 飯后,蘇新七洗碗,陳鱘幫忙,一個洗一個擦還真有小夫小妻一起過日子的感覺。 才洗完碗,蘇新七就接到了父母的視頻電話,元旦放假,他們記掛著她,擔(dān)心她一個人在城里孤單,蘇新七也沒瞞著,讓陳鱘入了鏡,直接告訴他們自己和陳鱘在一起。 陳鱘打了招呼,蘇父蘇母和他們聊了會兒,掛斷視頻后,蘇新七覺得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時間特殊,就讓陳鱘給他爸媽打了個電話。 陳父陳母接到陳鱘的問候電話都很意外,在看到他身旁的蘇新七后就了然了,陳鱘不慣和父母寒暄,簡單問了好后就把手機遞給了蘇新七,她接過和他爸媽聊了幾句,提前道了聲新年快樂,陳父陳母喜笑顏開,之后還給她發(fā)了新年紅包。 天氣預(yù)報發(fā)布了低溫預(yù)警,今天的最高溫都不超十度,蘇新七覺得冷,抱膝依著陳鱘坐在沙發(fā)上,和陳父陳母說了再見后,她回頭把手機遞還給他。 兩相對視,彼此心底都隱隱有點sao動,陳鱘把手機丟到旁邊,一手搭在沙發(fā)背上,低下頭去親她,蘇新七微微仰頭,自發(fā)地闔上眼。 他們在沙發(fā)上親密地溫存了會兒,陳鱘稍稍后退,抬手撫了撫她的唇,眼眸幽暗,啞聲道:“現(xiàn)在可以檢查了吧?!?/br> 蘇新七面含春水,眨了下眼,主動抬手摟上他的脖頸。 外面小雨淅瀝,寒風(fēng)瑟瑟,冬季的爪牙肆虐人間,室內(nèi)被掀紅浪,卻是一派春色。 都說小別勝新歡,蘇新七這算是切身體會到了,陳鱘像是餓極的困獸,好不容易被放出籠,逮著她恨不能生吞入腹,她從里到外被咀嚼了一遍,最后累極,連動根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陳鱘饜足,抱著蘇新七一起沖了個澡,之后又抱著人去了客臥,替她套上衣服,蓋好被子,往她身邊一躺,把人摟進懷里。 蘇新七將睡未睡,閉著眼呢喃著問:“幾點了?” 陳鱘看了眼桌上的電子鐘,“十二點剛過?!?/br> 蘇新七勉強把眼睛睜開一道縫,看著黑暗中他模糊的一道輪廓,柔聲說:“新年快樂,陳鱘。” 陳鱘心頭一動,低頭親了下她的發(fā)旋,“新年快樂,七公主?!?/br> 這是他們第一次在一起跨年,從十二月三十一日到一月一日,日歷上的數(shù)字重新開始循環(huán),這不是新的起點,而是一個重要的節(jié)點,此后他們將共同度過無數(shù)個這樣的瞬間。 . 元旦過后,陳鱘歸隊訓(xùn)練,蘇新七重新忙起了工作,兩人雖然在同一個城市里,但其實和異地戀沒倆樣,不過五年毫無希望的分離他們尚且熬過來了,現(xiàn)在分隔兩地靠著電話聯(lián)系倒也不算艱難。 王崢成了馮赟的辯護人后時不時會去看守所和他會面交談,蘇新七秉著回避的原則,從來不向他多加打探,這件案子影響大,情節(jié)復(fù)雜,法院一直沒確定開庭時間,依她的猜測,大概是要等到年后了。 臨近年關(guān),社會有點小動蕩,律所的委托多了,蘇新七一直忙到年二十八,那天晚上律所的人聚在一起吃了個飯,算是尾牙宴,二十九那天蘇新七早早地就收拾了東西,搭乘輪渡回了沙島。 回家的兩天蘇新七照樣很忙,她幫著母親給家里做了大掃除,又幫著父親把漁船里里外外洗了一番,年三十那天她一整天都在處理海鮮,為年夜飯做準(zhǔn)備。 蘇父是家里的大哥,往年蘇家的年夜飯都是在蘇新七家吃的,年三十晚上,蘇家燈火通明,客廳里小孩扎堆玩游戲,飯桌上長輩推杯換盞,閑話家常,好不熱鬧。 蘇新七覓了個機會脫身,拿著手機上了天臺,找了個信號好的位置站定,給陳鱘打去電話。 沒一會兒電話通了,陳鱘露了臉,見蘇新七那邊光線昏暗,不由問道:“在哪呢,怎么這么暗。” “在天臺上?!碧K新七說:“家里人太多了,樓下吵?!?/br> 陳鱘了然。 蘇新七問他:“吃過年夜飯了嗎?” “嗯。”陳鱘反問:“你呢?!?/br> “才吃完,我爸他們在喝酒,我mama和小姨她們在聊天,我讓小漾看著幾個小朋友,溜上來給你打個電話。” 陳鱘勾了下唇,“想我了?” “嗯。”蘇新七毫不忸怩,又問:“叔叔阿姨呢?” “家里有人,他們在外面。” 陳鱘話音剛落,房門被推開,蘇新七見他抬頭,沒一會兒就聽到有人問:“你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干嘛呢,出來打麻將啊?!?/br> 蘇新七正疑惑是誰,屏幕里忽然冒出個腦袋,那人看到她,頓時一臉恍然,“原來是和弟妹在聊天呢。” “hello啊弟妹,自我介紹下,小鱘的表哥,你有沒有聽他提起過?” 蘇新七噎了下,她沒聽陳鱘提起過他的表哥,但此時又不知道可不可以說實話。 陳鱘不耐煩地把他表哥的大腦袋推開,不客氣道:“她不知道你是誰,別在這礙事?!?/br> “欸,你怎么能這么對你人生的大恩人呢,要不是當(dāng)年我生病,讓你去替我參加游泳比賽,你現(xiàn)在能成世界冠軍?” 陳鱘冷哼,“太陽是被雞叫出來的。” “弟妹,看到?jīng)]有,你男朋友就是個忘恩負義的人?!?/br> “趕緊滾。” 陳鱘表哥哈哈一笑,也不擱這討人嫌,起身和蘇新七打了個招呼,出門前喊了句:“和弟妹膩歪完趕緊出來啊,四缺一?!?/br> 蘇新七聽到關(guān)門聲后笑了下,問:“你家里都有誰來了?” “我舅他們一家?!?/br> 蘇新七覺得他家里來了客人,自己拉著他聊太久不太好,便說道:“你快出去吧,別讓人等急了。” “不用理他們?!?/br> “不行,四缺一呢?!碧K新七笑著說:“大過年的,不能掃興?!?/br> 陳鱘見屏幕都糊了層霧氣,可想而知她那邊多冷,他不忍心她在外面受凍,順勢點了下頭,忖了下又說:“我過兩天就去找你?!?/br> “不急,你好好陪陪叔叔阿姨?!?/br> “姐,姐——” 蘇新七聽蘇新漾喊她,大概是應(yīng)付不了家里的一眾小孩,來搬救兵了,她抿唇笑笑,不再和陳鱘多聊,掛斷電話后把手機往兜里一揣,朝手心上呵了口氣,這才轉(zhuǎn)身下了樓。